厅内,一片安静。

  众人脸上的神色精彩纷呈。

  聂行远的手指早被茶杯烫得起泡,好不容易茶水终于凉了,十指麻木。他忍辱负重道:“侯爷,请用茶。”

  江野将目光从聂屿舟身上收回,瞥了眼聂行远,懒洋洋道:“没心情喝了。明境,送客!”

  这简直就是将聂行远的自尊踩在地上,反复摩擦。

  聂行远捧着茶杯的手指用力蜷了下,脸上却笑着,将茶杯放在桌上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方胜儿信笺,走到聂屿舟面前道:“二弟,这是卿礼公子给你的书信。”

  结合前面聂琼春说的,聂屿舟猜测这个什么卿礼公子就是所谓原主心悦的男子。

  聂屿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立在原地,处境窘迫。

  聂行远见状,很得意,挑拨离间道:“侯爷,先前下官说,屿舟嫁过来之前,我们对他说了一些话,正是有关他和卿礼公子的事情。我们是希望他和卿礼公子一刀两断,断得干干净净,既然嫁给侯爷,就好好伺候侯爷,不可三心二意。但昨日卿礼托我们送这封信来,思来想去,还是禀告侯爷得好。”

  聂屿舟对他的倒打一耙并不见怪。

  只是若侯爷信了聂行远的鬼话,必会和聂屿舟生出嫌隙,那聂屿舟在镇北侯府的生存就会更加艰难。

  聂屿舟夺过那封信,放进江野手里,目光澄澈道:“我当然会一心一意侍奉侯爷,这封信任凭侯爷处置。”

  江野慢慢捏起信笺,似浑然不在意,嘴角渐渐勾起,对聂行远冷冷道:“别以为本侯不知道你们的心思。这封信完全可以不落到本侯手里,故意让本侯知道,你们是想挑拨我和夫人的关系!”

  他声音不高,但眉眼阴鸷,这几句话说得极具威严迫人。

  聂行远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低声下气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全是为了侯爷和下官二弟能和谐……”

  忽然一杯茶水被泼洒在他脸上,水珠淋漓,滴答落下。

  别说聂行远本人震惊不已,就是一旁观看的聂屿舟都吓一跳。

  聂行远憋着满腔怨气,缓缓抬起头,看到江野阴沉如墨的目光,“滚出镇北侯府,本王不待见你。”

  聂行远一忍再忍,双目因怒而红。

  虽说他目前只是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官阶远远比不上镇北侯,但他前程远大光明,而江野是个躺床上坐轮椅的废物,竟也敢仗着以前的军功作威作福!

  况且聂行远的姨娘是中宫娘娘,官场上谁不给他面子?谁不巴结他?

  偏偏江野什么都不怕,狠起来就像一条疯狗!

  但不要急,他只是一条被抛弃的疯狗而已!现在因为百姓还念着他,皇上才留他一命,迟早……迟早他会带着整个镇北侯府还有聂屿舟一块下地狱!

  在心里发泄一通后,聂行远方觉舒畅,扬起湿漉漉的脸,对江野道:“多谢侯爷赐茶,还请侯爷好好对待下官的二弟。”

  此人面对地位权势不及他的人,百般威逼;而面对比他厉害的人物,又特别能伸能缩,来日要么成就一番事业,要么无恶不作。

  聂行远和聂琼春风风光光来镇北侯,最后却像落汤鸡似的,被赶了出去。

  坐进马车,聂行远再也忍不住,满嘴脏话,狠狠捶了一下车壁,手背登时冒出颗颗血珠,吓得聂琼春缩在角落,不敢吱声。

  聂行远一双赤目瞪着聂琼春道:“你蠢不蠢啊?江野一口否认所谓的婚约,你还上赶着要嫁给他!他就一残废!”

  聂琼春两眼泪莹莹:“我……我……我就是想嫁给他!可是他好凶!”

  但奇怪的是,聂琼春又觉得凶起来的江野有种别样的魅力,让她愿意仰望爱慕。

  聂行远道:“你真是……你就是被江野的容貌给迷住了!男人的容貌不值钱!你别这么傻!”他叹口气又道:“回头让皇后娘娘赶紧给你找个夫婿,尽快忘了江野。”

  聂琼春抹了抹泪水道:“哥哥,你说,镇北侯真的喜欢上……二哥了吗?”

  聂行远不屑地吹了口气:“似江野那般阴狠气傲之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无才无德的聂屿舟?他那样子不过是做给我们看罢了。等着瞧吧,那封卿礼写的信,一定会让他们闹得不可开交。”

  聂琼春听完前面的话,心里头默默地想,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

  *

  聂屿舟主动推江野回房,一路安静,聂屿舟不知说些什么好。

  倒是江野凝眉,仿佛在沉思什么。

  室内,早上新摘的兰花花香馥郁,萦绕鼻尖。

  江野夹起信封,目光落在上头,漫不经心地瞧着聂屿舟道:“啧啧,还是个同心方胜纹,纸又是五彩的。小少爷,人家对你很上心啊。”

  一听就很阴阳怪气。

  聂屿舟无语,没想到自己还要替原主背这个锅,真是大冤种啊。

  那个什么卿礼公子怎么想的?我都结婚了,他还送个同心形状的信过来,摆明是想搞事。

  江野将信笺放在聂屿舟手里,笑眯眯挑眉道:“来,拆了,读读。”

  聂屿舟:……

  “无论那个人写的是什么,我都不关心。侯爷,我现在已经……”

  “既然心里没鬼,那就读给我听。”江野剥开花生,撕掉红色的花生皮,轻悠悠地将花生仁扔进空中,白色花生仁准确无误地落进他嘴里,被嚼碎吞咽。

  他越是笑盈盈的样子,聂屿舟越慌张,总觉得他在伪装和善,下一刻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

  聂屿舟只好拆开信笺,读了起来:“屿舟兄,自君同镇北侯定亲,吾与君已有五十二天未见矣,吾椎心泣血,不胜感伤……”

  江野哈哈笑了起来:“五十二天很久吗?不过就是睡几觉的功夫。这个人对你很牵挂啊。啧啧,没想到小少爷这么招人喜欢。”

  聂屿舟手指蜷紧,道:“但我一点都不牵挂他。我嫁鸡……嫁侯爷便随侯爷。”

  江野目光幽幽:“这么随便,若聂府真让你嫁给什么阿猫阿狗乞丐流浪汉,你岂不也甘之如饴?”

  聂屿舟倒也不是这么随遇而安的人,他坦诚道:“那不一样。侯爷长这么好看,岂是别人可以比拟的?”

  江野不妨聂屿舟有这一说,不觉心口一窒,耳朵热得红了起来,顿了片刻,道:“继续读信。”

  聂屿舟憋着一口气读完这封信,总结下来就是:聂屿舟你好吗?镇北侯对你怎么样?我很想你。两天后在醉仙楼一聚,不见不散。

  聂屿舟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卿礼公子,放下信封道:“我不去,现在我只想过好小日子,不想搭理任何无关紧要的人。”

  江野凤眸一转,笑道:“不,你要去,不然人家可要‘椎心泣血’,为你丢一条命。”

  聂屿舟简直分不清江野在说真话还是反话。

  要说是真话,但这些言语从他嘴里出来很像是夹枪带棒地讽刺;要说是假话,偏偏他的语气又很真诚。

  聂屿舟想故意激他一下:“侯爷,你就不怕我和卿礼公子私奔了吗?”

  谁知江野勾起嘴角,笑得落落大方:“那我第一个同意,我还资助你们用不完的金银财宝,还可以顺便以此为借口,打压你讨厌的聂府。两全其美。”

  聂屿舟:……你心可真大。

  把老婆拱手让人,还要送钱过去。

  江野推着轮椅到床边,自己上了床,似笑非笑道:“小少爷,别撑着了。我们本来就是强绑在一起的姻缘,你要走,我绝不拦你,说到做到。”

  虽然江野偶尔疯疯癫癫,但他确实守信,从不诓人,言出必行。

  聂屿舟想了想,如果真能离开镇北侯府,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那可真是好事一桩。不用面对江野这个疯子,不用想怎么对付周炳彪那样猥琐油腻男,不用再遭受聂府的羞辱。

  想想都觉得舒服。

  难道他真要借这个私奔的由头,单枪匹马地离开京城,去找一个适合生活的小城市隐居起来?

  见聂屿舟默不作声,江野闭上眼,睡觉!

  聂屿舟灵光一闪,完全推翻刚刚的想法。他是圣上赐婚,凭他一己之力,能逃到哪去?聂府追杀,圣上通缉,他插翅难逃啊。所以目前,他躲在镇北侯的羽翼下生存,是最安全的。

  只要不触侯爷逆鳞,他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在镇北侯府吃香喝辣,坐享其成。

  这样的好日子不过,去过逃亡流离的日子?他聂屿舟又不傻。

  所以侯爷是真心让他离开也好,是假意也罢,聂屿舟都必须拒绝。

  打定主意后,聂屿舟走到床边,轻轻摇了摇江野的手臂,道:“侯爷,我不走。”

  江野缓缓撩开眼皮,一张俊美无暇的脸蛋闯进眼底。他轻扯嘴角:“怎么,舍不得我?”

  聂屿舟点头道:“你才是我正儿八经的夫君,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夫君。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江野目光定定,忽觉胸口块垒尽消。他抬手捏着聂屿舟的微翘下巴,轻轻摩挲两下,道:“跟着我,可别后悔。”

  “后悔是无用之人的抱怨,我的人生信条第二条,绝不后悔每一个选择。”因为聂屿舟知道,再痛的后悔也无济于事,唯有把握当下,才能转变局面。

  江野头枕在胳膊上,笑着慵懒问道:“你一共有多少条人生信条?”

  “随时补充,没有定数。”聂屿舟也笑,“不过我觉得我确实该去一趟醉仙楼,郑重地来个一刀两断,否则今儿个是卿礼来信,明儿个不知又是谁来信,没完没了,扰乱我和侯爷的安宁生活。”

  江野轻笑:“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