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权臣【完结】>第64章 将倾

  马蹄声惊动了难民们忍饥挨饿的梦,黑暗里露出一片起伏的人潮。

  那一大片的死气沉沉在阒野里让人毛骨悚然。

  白子瑜看见了那苏醒的庞然大物,心里一沉。

  她未曾想到难民人数竟如此众多。

  那群人看见城门大开,瞧见了羽卫的衣裳,像是饿狼看见了活肉,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

  庞大的人群密密麻麻地迅速涌来,如奔涌的潮水,前赴后继。

  夏颜汐回头看向身后,那城门并没有关彻底。

  “殿下!快回来!”苏锐勒马不敢再追,停在不远处喊。

  那城门的缝隙是姜世岚留给夏颜汐回头的生路。

  夏颜汐的视线在两侧徘徊,她身前与身后都是大邺无辜的百姓,那宫墙里还有她的母亲。

  白子瑜眸子迎着前方的黑云,道:“你挡不住,已经晚了,这是大邺的命数。”

  这数万人是被饿疯的狗,姜世岚喂不饱,她也喂不饱。大邺多年世家盘踞,地方官征赋税十难九足,官绅勾结,缙绅地主隐田漏税,结营私窑,户部的银子收不上来,收上来的又被人层层贪空,如今便是姜世岚想从河池收回银子,也收不回来了。

  国库空空,大邺救不了他们。

  闷雷在耳边炸响,下一瞬大雨倾倒,夏颜汐黑色的披风在风雨中翻动,心底蔓延出悲凉的无力感。

  “殿下留在京都已经没有意义,救天下百姓的生机在朔北,在西州。”白子瑜的声音沉重,“国库没有银子,银子在河池,在内库,在江南两道,在那些富绅世族之家。”

  “有钱有粮,有兵有权才能救得了他们。”

  疾雨扑面,在雨声里难民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她们在自保和与天下同烬之间别无选择。

  夏颜汐终于收回视线,擦掉脸上的水,寻找她与白子瑜的生路。

  云月如紧跟随后,两匹马在密集的雷声里从难民与城墙的空隙里奔逃。

  苏锐寒眸淬着狠厉,咬牙看着三人离开。

  “回宫!”

  “速关城门!”

  难民已经涌了上来,那沉重的大门“砰”地一声合上,把疯狂追来的难民挡在门外,也把数万人的愤怒挡在门外。

  大雨里的难民像是被激怒的兽,在门外歇斯底里地喊:“开门!开门!”

  这声音夹杂在春雷里,撼天动地。

  石块与棍棒的砸门声声声震耳,有男人的咒骂,有女人的哀嚎,还有跟在人群最后的孩童和老人孤立无援地立在雨中眼巴巴地看着,踏死的人成了泥,露出的骨头在血肉里支棱着,像是依旧带着怨灵的叫嚣。

  这是大邺末日的序章,是德不配位窃国者的葬歌。

  魏玠和秋白已经往京都折返,在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了万民破城的景象。

  只凭着赴死的气魄举着榔头、石块、甚至扁担拿着命去填出一条生路。

  男人们的血铺满了南城门,女人们也开始前仆后继地涌进来。

  苏锐赶回了皇宫,将所有宫门上锁。

  这一夜注定少不了一场厮杀。

  羽卫们杀到最后,力竭后被数不尽的难民活活踩死。

  难民开始庆祝,专门去挑大门大户的人家烧杀抢掠。

  陈廉和王济的府邸分别遭到了攻击,若不是府邸里那些个新招的侍卫,恐怕他们阖府家眷都会保不住。

  暴躁的难民一夜冲开了城门,也在一夜之间冲破了宫门。

  骤雨疾风里的宫城在电闪雷鸣之下苦苦支撑,宫婢和内侍各自缩在角落里,垂拱殿的烛光在倾盆大雨里晃动不停,垂幔在风里扬起摆动,夏昭天只觉今夜骤变恍如梦境。

  直到热血挥洒而出,姜雪蓉的尖叫声才让他大梦初醒。

  “苏锐……苏锐在凤仪宫,我们去找母后,母后那有人!”夏昭天的呼吸急促,他脸上第一次染上活人的热血。

  他拉起姜雪蓉就要跑,垂拱殿的宫人没有什么忠君大义,寥寥百人的羽卫片刻被杀了干净。

  这几名乱民身着褐衣短衫,手中的长刀在垂拱殿的昏芒里闪动着寒光,刀刃边的血滴滴坠落,血珠在地面砸出泛着血腥的花瓣。

  染红的利刃横在脖颈之间,光影交错里夏昭天惊慌的眼骤然猛缩。

  ……

  黎明时分,天地交界处明暗交错,苍茫浑浊的雾气在山林间弥漫,遮挡着前方迷茫的前路。

  夏颜汐圈着白子瑜策马奔驰,她已经比白子瑜高出一个头,抵着白子瑜的起伏摩擦着白子瑜发热的后背,她低头,怀里的人脸色潮红,却并没有失去意识,一路软软地靠着她,安静地让人心疼。

  三人好不容易在山林间找到一间闲置的茅草屋,云月如给白子瑜熬了药,夏颜汐先去生了火。

  “这衣服得脱,我再找些柴另生一处火。”看白子瑜喝了药,云月如说。

  “没有干柴了,外面的都是湿的。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何必那么麻烦。”

  夏颜汐先直接脱了长褙子,留着里面的抹衣和长裙围坐在火堆旁烤自己的衣裳。

  修上的胳膊□□在人前,精致的锁骨显露无疑,白子瑜和云月如脸上不约而同有些尴尬。

  白子瑜石青色的圆领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不仅让她冷的发抖,胳膊处的伤口还隐隐在发疼。

  夏颜汐等了一会儿,见这两人都不动,干脆起身把褙子留在杌子上,伸手要去脱白子瑜的衣服。

  “前方还需要先生为我谋划,若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而再次病倒,先生与我都得不偿失了。”

  白子瑜下意识地伸手一挡,面上皆是纠结。

  大夏将倾,这时候不是讲烦文缛礼的时候。

  “我自己来。”白子瑜拒绝夏颜汐伸出的手。

  夏颜汐淡定地收回目光,云月如知道白子瑜的身份,见夏颜汐不在意,便更不觉得别扭,直接和白子瑜一样只留下中衣在身。

  火烤在身上,瞬间冲散了身上缠了一夜的寒气。

  云月如挽起白子瑜的袖子,看见被雨水泡了一夜的伤口果然生了腐肉。取出腰上的匕首,在火里烤过便直接去剜腐肉,直到腐肉取出伤口重新流出鲜血,白子瑜忍着疼也仅仅皱了皱眉,并没有文人那种娇气的汗流浃背。

  那胳膊白如瓷玉,不仅没有男子的精壮,反而有点像女子的骨形均匀纤细。夏颜汐收回视线,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却又很快被京都之事牵走了思绪。

  雪白的中衣贴在白子瑜的身上,夏颜汐抬头的一眼,就看见了白子瑜清瘦的肩背。

  “先生身体羸弱,便留在这里休养几日,我先去峡安府调来守备军拱卫京师,我再来接先生和我一起去朔北。”

  白子瑜喝了药,很快恢复了些精神,听见夏颜汐的话不语。

  西州和京都将接连失守,夏颜汐凭借什么身份敢调姜世岚的兵?

  “大邺日暮,高堂之上的人德不配位,现在已经不是您逼着我去争,而是这世道逼着我去争。”夏颜汐冷静地开口,“现在皇帝自顾不暇,西州拖住了姜青禾,但京都还有十几万百姓在自相残杀,只有朔北的兵或许可以击退西羌。”

  白子瑜也是这个意思,但只有兵还远远不够。?“殿下有没有想过,没有钱粮,河池守备军会怎样止住京都□□吗?”

  以暴制暴,死的是数万百姓。

  云月如把白子瑜的衣服烤干了,伸手披在了白子瑜的身上。

  夏颜汐迷茫道:“那该如何?”

  “殿下该去江南。”白子瑜拉拢了衣服,终于感到身上有了些暖意,“姜青禾不必您去找,他们知道京都出事定然会回京救驾,朔北和西州都是我们的人,他们也许对京都没有什么敬重,但一定会拼死阻止外敌踏平中原腹地。如今倒是筹集钱粮更为重要。只有钱和粮塞进难民的嘴里,他们才能老实,更多无辜之人才能活命。”

  “江南船舶司的主事是熙宁十一年的榜眼李千帆,他与我当年是同一考场,交情颇深,如今他又是江南守备军的女婿,你去江南得他助益,钱粮应当不难筹集。”

  白子瑜从怀里摸索片刻,才想起身上没有带什么信物,扫了一遍茅草屋也未见什么笔墨,直接从身上撕了块布咬了手指写了几句嘱咐,说明了京都之危。

  若是她没有记错,李千帆的弟弟也在京都参加今年的会试,她看过江南的卷子里就有他的名字。

  “江南守备军闫琦还是燕王的连襟,听说是个惧内的,这次京城沦陷估计他不会袖手旁观,你可以和李千帆一起拉拢他为你清除那些缙绅障碍。”

  夏颜汐当下沉默片刻,隐约觉得白子瑜对江南的势力早有布局。

  “李千帆是先生的人,何不如先生去江南?”

  夏颜汐没有去接白子瑜手里的血字,眼睛盯着她苍白指尖上遗留的血渍,取了怀里的帕子递过去,才发现帕子还是湿的。

  正要收回来,白子瑜已经接了过去。

  “只能你去,你是公主,不是皇子也不是牵扯西州的权臣,这个身份去调兵调粮是最合适的。”

  在正常人眼里,公主不会结党营私。

  白子瑜专注地思索,接过帕子擦去了指尖的血渍,无意中低头才后知后觉自己弄脏了夏颜汐的帕子。

  她眼神怔愣片刻,才转开了目光,将手里的帕子和血字分开,都递给夏颜汐。

  “但先生如今的身份如何调动朔北军?”夏颜汐也不在意帕子脏不脏,给两块布叠在一起放在手里。

  白子瑜如今无符无旨,相印也被褫夺,朔北能不能听他指派恐怕要废一番周折,且如今天下大乱,以朔北对京师的怨恨,生了反心也未可知。

  “师家可能对京都见死不救,可大邺倾覆之日朔北不可能置身事外,西羌和边阗一旦把他们夹在了中间,他们必死无疑。朔北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生长的土地,朔北军的背后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脚下还有他们的先祖热血,他们从来都是为他们自己而战,京都如何从来就不在他们眼里。”

  师正杰对京都的怨恨,不足以让他弃朔北安危于不顾。

  “先生与师家有交情,但也要小心人心。”夏颜汐把手里的血字和帕子放进怀里,起身穿好衣服,“他们师家如今军粮充足,兵强马壮,一旦出了朔北拿下西州,到时候坐拥半壁江山,挥师京都取而代之也未可知。”

  白子瑜披着衣服起身,送夏颜汐出门,说:“如今已经别无其法,西州不能一直沦陷,只有师家能收回十六城。”

  “殿下取江南粮仓,臣一个月后会在京都城外等您。”

  夏颜汐点头,径直出门上马,说:“一月为期,先生珍重。”

  风起雾散,在夏颜汐消失后山林露出它本来的样子。

  云月如不知不觉出现在白子瑜身后,看着虚无的山林深处,道:“我突然觉得肖玲儿的话并没有错。”

  白子瑜回头,既没有与云月如对视也未开口说什么,拢着衣襟回到茅草屋。

  “殿下单枪匹马闯进相府,救你的时候奋不顾身,此举超出了对老师的敬重。”云月如在白子瑜身后跟着进屋,“那帕子上是云纹,绿梅开在云纹上,和你的荷包一模一样。”

  白子瑜拉过杌子坐在火堆旁,脸色平淡道:“我看见这帕子的第一眼,也略感惊诧,可到底不过是殿下思念母亲罢了。”

  玉瑶皇后最爱绿梅,旧物里多有云纹装饰,白子瑜觉得夏颜汐有这样的纹样再正常不过。

  云月如低头去捣鼓从怀里拿出来的几瓶药和针,听见白子瑜的话也不觉意外,这人一向是古板又迂腐,便是上次被夏颜汐咬成那样也想不到是被人轻薄了去,呆呆地还把夏颜汐当作七年前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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