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走了姜几道,白子瑜和陈廉转述了户部暗账的存在。
“这账如今不想查也得查,既是为了保命,也是为了一年后的皇帝亲政,没有账本,很难逼太后放权。”白子瑜说。
陈廉面露思索,没有说话,这件事没有头绪,他可以置身事外。
王济咬了咬牙,说:“原来户部失踪的人我倒是一直在找,可找到都已经被叶冬杀了干净。而姜家的下人那日都跟着姜青柏送到了明镜司刑狱,现在应当又跟着姜夫人转到了内狱。”
这关键之处又到了内狱。
“那怎么能进内狱?”陈廉开口。
这事儿只要有七成把握,陈廉就敢跟着白子瑜往下查。
师正杰这会儿提醒那两人:“姜几道的劄子就是为了进内狱。”
“他进内狱和这事有什么关系?”王济不明白,说,“刚才提起太后,他可一句话都没说,能帮我们去内狱找线索?”
“这个我自有办法,只是如何让他进内狱却需要各位助力。”白子瑜给两人添茶。
如今但凡与他沾点关系,姜世岚母子都得多想。
“劄子我来递,但叶冬呢?叶冬怎么除?”陈廉最担心的还是明镜司。
明镜司监察百官,惯会搜罗罪名,从姜湛一事上他们就都领教过了。
如今的叶冬比之秋明还要狠辣,白子瑜的两次遇刺不得不说极大地震慑了陈、王二人,尤其是陈廉刚刚和白子瑜联手谋事,心里自然有顾虑。
白子瑜也理解陈廉又想又怕的心理,便转头向身边示意了一下,说:“师将军在此就是为叶冬而来。”
十日前,白子瑜遇刺当晚就让魏玠找人给师正杰送了消息,里面说了银库和河池追杀的事,让他分批派了百十好手埋伏在京城暗处。
陈廉见师正杰点头默认,便不再纠结叶冬的事,说:“叶冬和她身边的人那天都得调走,姜几道进内狱还得让人跟着,这么重要的事,若姜几道并非心志坚定地帮我们,届时即便拿到了线索,恐怕也不会如实交给我们,反而白费我们这一番谋划。”
王济都能看出姜几道对他们所谋之事的抗拒,陈廉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白子瑜说:“姜几道我教过他几年,我会让他真心实意地站在我们这一边。”
陈廉这才放心,王济在三只狐狸跟前听了半晌,这会儿隐约估摸出对抗太后的优势,脸上慢慢恢复了三分气色,才忽然发觉手里吃了一半的芋头没有剥皮。
“王大人怎么了?”师正杰看王济盯着手里芋头呆呆傻傻的样子觉得有趣。
白子瑜身边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芋头而有百折千回的情绪变化,实在有些单纯得可笑,白子瑜竟也敢用他。
王济这会看着芋头突然不想吃了,放在桌前,刚要说话,白子瑜又拿个芋头放在他跟前。
“冯翊是现在禁军的领头,又负责全城巡防,王大人不妨先盯住这个人,在合适的时机让他给姜几道让让位。”
王济眼珠转了转,半天没敢吭声,这是让他干什么?
让监察刑事重案的大理寺杀人?
白子瑜的话说得不明白,继续道:“陆平既然爱喝酒,就等他喝醉了,让冯翊和他叙叙旧。他们闹大了,叶冬是不是也会出来?”
师正杰不想这么麻烦,说:“我还是喜欢直接闷棍打杀的办法。你这办法变数多,我的人担的风险太大。”
两人对视,有道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师正杰自问是单纯的人,可每次和白子瑜在一起都能瞬间察觉到白子瑜的心机。
白子瑜笑了笑,并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欣赏师正杰的天生敏锐。
“一石三鸟一劳永逸的事分两次三次做,风险似乎更大。”
师正杰觉得白子瑜这人古怪得很,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样子,谈起杀人的事还能笑得让人如沐春风,让他更觉这人笑容之下的城府惊心动魄。
陈廉自己要做的事清晰明了,听白子瑜已经在做其他谋划,便起身告辞。
王济也想走,可白子瑜不开口放人。
“要不,您二位商量好了我再来?”
“可以。”
“稍等。”
师正杰和白子瑜的声音同时响起。
“咕噜……”
这是王济身上发出来的。
家国大事在前,他怎么能说饿。
王济也不起身,把跪坐的姿势调整成盘腿坐姿,这腿也麻了。
反正也要听对面二位商量怎么杀人的事,同在一条船上,他还在意什么高低贵贱。
正襟危坐的人突然地松弛下来,倒让对面的师正杰一时忘了反驳的说辞。
“叶冬死了,不管你是明是暗,明镜司落到谁手里都不会善罢甘休,总要交人上去顶罪,冯翊替你兄弟们送死,即便麻烦点也划算。”
“用不上,我倒觉得暗棍打死事成以后推给刺杀你的那波人就合适。”师正杰还是不同意。
这是准备把叶冬杀了后再推到叶冬身上,分明是在挑衅姜世岚。
白子瑜发觉这人有点混不吝,劝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水够混了,小心把你自己搅沉底了。”
师正杰把剩下的芋头捡起来,说:“浑水摸鱼,摸到我算她倒霉。”
朔北已经不是师荣刚的朔北,他们兄弟从来不讲忠君之事,如今的朔北军既是保护京都的厚盾,也可以做撕咬京都的凶兽。
姜世岚来招惹他,他倒是乐意振臂高呼,去推翻了这烂透了的天。
就像这茶,就像手里的芋头,都是他们拼杀打下来的繁华,他们自然也可以让宫墙里的繁华梦转眼间灰飞烟灭。
因为朔北的风沙,师正杰嫉妒京都的富贵繁华。
王济吃着芋头喝着茶,觉得肚子里终于不再空落落的了,这会儿听着那两人打哑谜也不觉得整个心被提起来晃荡了。
“看不出,师将军如今这般嚣张了。”白子瑜看着激愤的少年,有心把人往回拉拉,“一贯如将军这般嚣张的人往往死得比较出其不意,这次进京觐见还是低调点好。”
“王济,你回去吧。”师正杰已经冷了眸。
王济从紧绷的气氛里嗅出不安,利索起身赶紧告辞。
屋里没了外人,白子瑜再抬眼看师正杰时,眼底变得凝重。
“师将军不肯隐秘蛰伏,是想做什么?挥兵南下?带兵造反?宰了叶冬再冲进去宰了姜世岚吗?”白子瑜的语气严厉。
她虽然有意挑拨师正杰对京都的反意,可这份反意须得控制在她的掌控里,最后在最合适的时机交到夏颜汐的手里。
而且以夏颜汐此时的状态,师正杰的人绝对不可以暴露。
“白相公今日举办的这个会谈,谋划的难道不是造反?”
白子瑜眼眸微寒,遽然间身上的那份润泽退了干干净净,露出冷如冰山的尖锐。
师正杰在这一刻终于窥探到那润泽之下惊心动魄的黑暗。
“你也想反了这片天,不是吗?”
“你今日千般谋划为的就是姜世岚母子掏空国库穷奢极欲的证据,难道你拿到账本,不想公布天下?”
说话间,师正杰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子瑜的脸,带着沙场之上横扫千军的威压,这一刻的野心暴露无疑。
他的野心与白子瑜的黑暗碰撞在一起,视线交聚时似有刀鞘闪出锋芒,倏然斩向那道冰山。
“我不要像父亲一样死在那份窝囊的忠君大义里,也不要让谁牵住我脖子上的绳,白子瑜,你也是与我一样的人。”
“皇帝要杀你,姜世岚要杀你,你不想反?”
他的怨恨在朔北的风沙里滋长,在十几年的饥寒里滋长,在姜家给他的旧米里滋长,在眼前这份松弛的富贵里滋长。
“凭什么我的兵连噎死人的白薯都能吃得眉开眼笑!凭什么京都里一两四金的龙团胜雪可以随便赏人,朔北的兵却吃不上两顿饱饭!”
“他们都是吃不饱的耕牛,累死累活,还要被你们糟践!凭什么!”
师正杰猛地起身踹翻了眼前的茶案,茶水泼了一地,芋头被摔出金黄的肉糜。
凭什么!
凭他们生来贫贱吗?
不!
这天下换一个人坐又能怎么样?
斗个你死我活,以强弱论成败,有何不可?
白子瑜看着眼前失控的狮子,听着他的咆哮,眉间紧缩。
魏犇此时冲进来拉住师正杰的胳膊,秋白也守在了白子瑜的身边。
“将军,冷静。”魏犇看了白子瑜一眼,把师正杰往后扯两步,拉开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
秋白看了一眼被踹翻的茶案,脸沉若冰霜。
白子瑜点燃了师正杰的仇恨,却找不到可以浇灭烈火的方法。
这就是过犹不及的代价,前功尽弃的弃子。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能为她所用的棋子,那就只能在他成为自己灾祸前毁灭他。
白子瑜再次被一股挫败感围绕。
她的计划在一步步失控,从夏颜汐到师正杰,一个向和,一个向战,她站在中间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手里的缰绳都在脱落。
师正杰还要再说,魏犇连忙捂住他嘴。
他已经从秋白身上感到翻涌的杀气。
魏玠已经是这天下凤毛麟角的高手,却告诉他相府管家才是隐世大家,身手深不可测。
他和师正杰绝对不是秋白的对手。
暴怒的师正杰被沾满蜜薯黏汁的手捂住嘴,甜香之气瞬间冲进了他的鼻腔。
甜丝丝的味道猝不及防地粘到了他的唇上,打断了他的盛怒。
倏然间,师正杰眸子里的激愤在慢慢消退,须臾后从波涛翻涌变成了潺潺小溪。
魏犇慢慢松手,问:“将军冷静了吗?”
师正杰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积压的不甘心会在今日突然爆发,此时冷静下来,脸上出现一抹羞愧。
秋白身上的杀气慢慢消退,白子瑜道:“今日看来不是议事的吉日,在下就不留将军一起午膳了。”
这是驱赶之意,显然师正杰刚才的失控触碰到了白子瑜的逆鳞。
这样的人,她不敢用。
“白大人,您为朔北几番筹措粮饷,并及时调兵解石岭关之困,朔北将士都是尊敬您的,我家将军刚才言语无状,绝对不是冒犯您的意思。”
魏犇放开师正杰胳膊上的手,整理衣裳向白子瑜恭敬地行了一礼。
犇字看似魁梧,可他人却和魏玠长得极为相似,都是清瘦的类型,这会儿娓娓道来的几句话既是为师正杰解围,也是在提醒师正杰不要忘了两人的立场。
他白子瑜不欠朔北什么,反而为朔北殚精竭虑过,凭这一点,他师正杰没资格冲白子瑜发怒,反而应当说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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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过头,蚂蚱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