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恃在院子里忙活了大半天,到水龙头前将手上粘着的土冲掉。

  忽然想到,舒泉不是说把demo送来吗?陈幻给她开门去了,大半天了,人呢?

  林恃擦着手往客厅的方向走。

  拐了个弯,看到一个让她不能理解的场面。

  舒泉站在门口,捂着下半脸,眼泪失控地往下掉。

  而陈幻在她面前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她哭得更伤心了。

  陈幻歪了歪脑袋,抬起手来,居然要去抱她。

  林恃眼皮猛地一跳。

  陈幻也没想到只是叫了一下舒泉的小名,就将她弄哭了。

  怎么劝都劝不住。

  没人知道,舒泉是在何等绝望又压抑的心情下等待着、寻找着陈幻。

  努力控制着失落到谷底的情绪,忽然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推上云霄。

  长时间以来的不安和心酸霎时爆发。

  她知道应该高兴才是,陈幻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这就是最好的情况。

  可情绪依旧失控着,眼泪无法自控,落了又落。

  不该哭的。

  她应该问陈幻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生活还好吗?

  如果陈幻过得辛苦,就告诉她,我为你留了钱,我长大了,我可以帮你找房子也可以照顾你。

  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也想得到答案。

  在狱中为什么拒绝探视?

  为什么出来之后也一直联系不上呢?

  当年的案子真像舒敏说的那样吗?

  舒泉想要找到陈幻,不止是想照顾她,最是想当着她的面跟她说:

  我相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一直寻找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千言万语,舒泉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舒泉觉得自己很丢人。

  陈幻懂她,陈幻不觉得她丢人。

  芽芽就是这样的。重感情的人都爱哭。

  以前舒泉也没少跟在她后面哭。

  能够牵制陈幻脚步的唯一“武器”,就是她的眼泪。

  为了缓解她的情绪,陈幻会摸摸她脑袋,抚她的后背,让她在自己怀里狠狠泄完一顿就好了。

  陈幻还像以前一样,想要抱抱她,顺顺她的背。

  还没将她囫囵抱住,胳膊就被人紧扣,往边上一撇。

  “干嘛呢?”

  林恃打断了陈幻的动作。

  强势又警惕的脸倏然出现在陈幻面前,将舒泉挡得严严实实。

  林恃回头问舒泉:“怎么哭了?她欺负你了?”

  舒泉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眼妆都有点花,见林恃怒气正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拧着陈幻将她推开,立即抓住林恃,说:

  “不是的,误会了,她是我一直在找的姐姐。”

  林恃的手被舒泉双手紧紧握住,目光在两人的连接处停留了片刻后,狐疑地看向陈幻。

  “……一直在找的姐姐?”

  陈幻纯良地笑了笑,尴尬又不失礼貌。

  没关系,随便误会,反正全世界的人都在误会她,也不差这一次。

  难得酒吧。

  酒吧还在准备开业,三个人就进来了。

  电线杆老板的寸头染成了亮金色,看见今晚第一批客人入场,亲自过来点单。

  林恃要了两杯酒和一瓶可乐。

  将可乐放到舒泉面前时,林恃对陈幻说:“不好意思,这孩子之前被欺负的事让我记忆犹新,看到她哭反应有点过激。我向你道歉。”

  陈幻挺在意“之前被欺负的事”,暗暗记下,对林恃淡笑道:

  “没事,一场误会。芽芽性格是软了点,你们在一家公司,恃总你能这么照顾她,我挺放心的。”

  舒泉无地自容地垂着头,“都是我的错……”

  林恃注意到陈幻对她的称呼,“芽芽?”

  陈幻说:“这是她小名。她小时候比现在还瘦,跟豆芽似的还不爱吃饭。姚老师,哦,就是她妈妈一直这么叫她。没想到都已经工作的人了,还一点肉都不长。你说,你有好好吃饭吗?”

  最后那句“你有好好吃饭吗”并不是单纯的疑问,而是带着笑意和揶揄的反问。

  舒泉从见着陈幻开始,眼睛耳朵和脸蛋就轮番泛红。

  这会儿被她这么问,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我有啊,有好好吃。”

  “那还这么瘦。”

  “我会多吃点的,真的。”

  林恃:“……”

  舒泉在陈幻面前是不是太乖了一点?

  而且这两人对起话来,自带一层看不见但存在感极强的屏障。

  林恃这个“外人”被隔绝在外,根本插不了嘴。

  林恃握着酒杯都忘了喝酒。

  而且,舒泉性格是软,但也没现在这么软。

  舒泉紧张起来什么样,她知道。

  在众人面前发言或者演讲的时候,她的确会紧张。

  但她会掩饰自己的紧张,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定又专业。

  《奇幻公路》这个项目林恃去现场看过两回,舒泉作为项目负责人协调、调度都算到位。有人磨洋工耽误进度,她还会提出批评。她成长得很快。

  怎么到了陈幻面前,紧张成这样?

  林恃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不对。

  不是单纯的紧张,而是顺从。

  舒泉特别顺从陈幻。

  她知道陈幻的喜好,点酒又倒酒,还买了陈幻喜欢的零食。

  舒泉:“恃总,你想吃点什么?”

  林恃:“……我不喜欢吃零食。”

  舒泉:“哦,好的。”

  酒吧渐渐热闹起来,人一多,服务员又照顾不过来,舒泉亲自去跑了一趟,把零食拿回来,放到陈幻面前。

  舒泉已经非常主动又周到地照顾所有人了。

  可面对林恃的时候,那份客气又生疏的态度会被当事人轻易察觉。

  舒泉了解陈幻的所有口味,但不知道林恃的。

  她跟林恃还处于半生不熟的关系。

  这份半生不熟,让林恃不爽。

  可有什么办法,人家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

  她呢?和舒泉认识还不到半年。

  林恃面无表情地喝闷酒。

  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KTV玩的那晚,舒泉说自己初恋不是商初。

  林恃看向陈幻。

  懂了,这才是初恋。

  ……

  通常情况下,那根小羽毛出现在裴醒的梦境时,是在天空中飘荡着。

  裴醒站在地上,或者干脆躺平在地上看着它。

  它永远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裴醒能记下它所有丝状羽枝被风吹拂时的变化。

  只要能看到它,即便只是遥远地眺望,裴醒都觉得心满意足。

  但今天,小羽毛降落了。

  小羽毛落下,变成毛毯般的一大片,盖在裴醒身上。

  好舒服。

  裴醒翻了个身,用力抱着它。

  柔软温暖的感觉贴着她的肌肤,噩梦在周围虎视眈眈,却没能进犯。

  小羽毛居然守护了她的睡眠。

  ……

  裴醒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外的夕阳。

  夕阳将一大朵云染上了血红,斜斜地切割着天际,将天空撕成了两种不同的颜色。

  以前她只要一回到家,就会将窗帘拉上。

  无论春秋,不管晴雨,一贯如此。

  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夕阳。

  没想到,挺好看的。

  易织年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身上染了橘红,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仔细地阅读。

  她优雅地翘着腿,前后轻轻摇摆着。

  书籍的名字叫《噩梦》。

  作者名为“混沌”。

  推荐语里写,这是一本恐怖小说。

  小说里的主角能够看见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颜色,而他们的声音也会变得具象化。

  有些像刀,有些像针,有些是子弹,能够轻易伤害主角。

  易织年看得入迷,却不觉得恐怖。

  这本书就像有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她不断往下翻。

  要不是发现裴醒醒了,她可能会一口气将这本300多页的小说看完。

  裴醒没戴眼镜,看窗外的夕阳是一整片的色块,看易织年轮廓也模模糊糊的。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以至于醒来时,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多久,眼镜放在哪儿。

  “你怎么还在啊……易织年。”

  裴醒的声音恢复了不少,喉咙也不再像刀割一样痛,只是还有点没力气。

  易织年将书放到一旁,说:“裴老师,你怎么一醒来就要赶我走?来,测一□□温。”

  裴醒翻了个身,靠近床边。

  易织年拿体温枪“滴”了一下,像位沉稳的大夫看着显示屏说:“嗯,已经降到37度了。裴老师,我这哪是送鸡粥啊,是给你送退烧的灵丹妙药来了。求求了,体温不要再反弹。”

  裴醒说:“我的眼镜呢?”

  易织年帮她把眼镜拿来,“裴老师你近视多少度?”

  “五百度。”

  “那摘了眼镜等于半瞎了。小时候学习太用功了么?”

  裴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一瞬间卡顿,随后淡笑道:

  “可不么,成天被摁在书桌前学,刷题没刷到两眼发黑不许睡觉。”

  易织年不信,“我可知道裴老师是上少年班的天才,天才不都是上课睡觉下课了疯玩,在书桌前刷题的都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易织年尬聊的本事高超,就算硬聊也能聊出别开生面的气氛。

  说着说着,易织年好奇了起来。

  “裴老师,你也有小时候么?”

  裴醒戴上眼镜,“你这是什么问题,我能生下来就三十岁?”

  “有点想象不到裴老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易织年心道,这暗示已经很不算暗示,得是明示了。

  快点把相册拿出来,让我看看小裴醒有多可爱!

  裴醒还真像没听懂,从床上起身,“那就别想象了。易织年,你怎么拿那本书看?”

  易织年:“……”

  裴老师,这话题转得太冷酷了。

  我现在真的怀疑你生下来就三十岁。

  易织年说:“我想等你起床看看情况,刷手机刷得眼睛疼,不想刷了。你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一整面的书墙,正好我好久没看纸质书了,想看着书等你醒。裴老师,你不会讨厌我吧?觉得我乱动你的书。如果你不喜欢这样,我向你道歉,保证下次再也不会了。”

  这小机灵鬼,裴醒心想,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舍得责备她吗?

  裴醒说:“书的存在意义就是给人阅读的。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么多书,你偏偏选择了这本。”

  易织年说:“第一眼就看到了它。黑色的封面,还叫噩梦,很吸引我。”

  “吸引你?你不害怕吗?”

  “我还挺喜欢这类故事的。”

  “……没想到,小姑娘个子小小胆子挺大,敢看恐怖故事。”

  易织年思索了片刻,说:“我是挺胆小的,但这不算恐怖故事啊。主角能看到别人的颜色,还能看将所有的声音具象化,这不是超能力吗?”

  这不是超能力吗?

  这是超能力吗?

  裴醒从来不这么认为。

  小的时候,她第一次问妈妈,为什么3是黄色的。

  妈妈第一反应就是带她看医生。

  从医院回来,妈妈告诉她,这是病。

  十一岁,裴醒跟她爸说,你的声音是藤蔓,你每说一句话,藤蔓就往墙上爬一点。一点点吞噬这个家。

  她爸爸将测量仪砸在她脑袋上,说她和她妈一样,是怪物。

  鲜血划过她的脸庞,顺着桌沿淌到地面上,她眼睛都没眨。

  她对曾经背叛她的恋人说,你说谎的时候,玻璃上会起雾,肮脏的雾。

  对方说,裴醒,你真他妈有病。

  她曾经试图跟所有亲密关系、有可能进入亲密关系的人提及她的联觉症。

  她说,你是粉色的。

  对方说,我不喜欢粉色,裴醒,你多大了,还喜欢将人用颜色分类?很幼稚。

  被这么一堵,后半句就没法说了。

  后半句是“我很喜欢粉色”。

  裴醒不喜欢回家,或者说,她不喜欢“家”这个概念。

  因为家里的人会将她的手腕和桌腿锁在一起,让她读书,只是读书。

  不在乎她的痛苦和疲倦,不在乎她眼里的世界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久而久之,她也不在乎这个家了。

  “家”这个词让她害怕,又厌烦。

  她不能理解什么叫“家”。

  不过就是个容纳几个人的空间,一个阴冷的洞穴罢了。

  每天放学,她都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在外面游荡。

  在还能去补习班的年代,她给自己报了无数的班,下课后继续去书店待着,看书,只是看书。

  困了,就在书店的椅子上睡觉。

  这个习惯一直跟随到她成年。

  离开了父母,她买了自己的房子,依旧不喜欢这个空间。

  她还是喜欢待在书店。

  可今天,这冰冷的洞穴里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害怕她,扬起漂亮的眉毛,对她说,“联觉症”是超能力。

  眼里竟带着真实的钦慕之情。

  这是裴醒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赞她的联觉症。

  “易织年,晚上留下来吃饭吧。”裴醒不知不觉,拉了一下易织年的衣角,“我给你做饭。”

  蓦然之间,她似乎明白了所谓“家”的概念。

  “家”不是婚姻,不是房子,不是任何物质和欲望堆砌出来的空间。

  而是心的归处。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家”因为易织年,难得有了温馨的意义。

  她不再是躲藏在洞穴里的怪物。

  易织年目光落在裴醒的指尖上,思索的情绪从她的眼底快速流转而过。

  为什么裴老师不直接拉住她的手呢?

  是因为担心被拒绝吗?

  易织年将裴醒的手从自己的衣角撤开。

  在裴醒的注视下,易织年直接用手捏住了裴醒的指尖,往掌心里拢。

  温热的触感相连。

  她甜甜一笑说:“好呀。”

  作者有话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宋·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