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看妈妈的路上,舒泉一直在用手机APP看房。

  住在易织年家这段时间,年年对她非常照顾,两个人生活也很合拍。

  但她明白,年年对她慷慨,是因为年年人好,并不是分内事。

  她不可能一直住在年年家里,总得搬出来。

  以前舒泉的工资是一个月7000。

  扣完五险一金之后,到手也就6000左右。

  合租的租金要800,妈妈这边的医疗费要给1000,还有500是雷打不动留给陈幻的。

  剩下的钱要应付通勤、一日三餐、水电以及各种开销,已经捉襟见肘。

  舒泉工作一年,没为自己存下一分钱。

  衣物首饰基本都没添置,通勤的包都还是上大学的时候背去上课的那个。

  舒泉早就看过租房信息。

  她们公司附近一居最便宜也要近4000块钱。

  她要是自己租房,这个价位负担不起。

  合租的话勉强能对付,但经历过商初,现在她对合租这件事很有阴影。

  幸好林恃让她充当临时助理。

  林恃承诺让她帮忙当助理的这段时间,给她两个岗位的工资,上个月的薪水已经按约定好的发了。

  舒泉心里很感激林恃能给她这个机会。

  说是当林恃助理,除了一起去B城出差的那次外,其他时间也不用跟着林恃跑。

  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帮林恃整理那些琐碎的资料。

  以及偶尔为她规划时间。

  只是费点精力,并不会让人觉得难熬。

  但钱是舒泉实打实特别需要的。

  上个月舒泉到手一万两千多。

  头一次收入过万,心里被扎实的感觉填得满满的。

  林恃还跟她说:“奇幻公路这个项目你好好做,年底会有项目分红,最少会有六位数。”

  六位数……

  比她一年工资都高,很难让人不心动。

  估计是太过心动,情绪多少有点写在脸上,被林恃发现,都笑了。

  林恃说:“这只是一个开始。舒泉,副组长、组长之类,不会是你职业的天花板。你完全可以坐上我这个位置,甚至走得更远。”

  作为一个工作一年的职场新人,舒泉也听过不少人画饼。

  但林恃说的话,莫名有一种可信的力量。

  舒泉觉得可以为自己努力一把。

  “新发型很漂亮。”要离开林恃办公室的时候,林恃看似不经意地说,“露出额头和眉毛之后,整个人都清爽了。”

  舒泉换了发型之后,林恃已经是第八个夸好看的人了。

  “谢谢。”舒泉红着耳朵感谢她,“我是听从了你的建议才尝试改变发型的,现在的样子的确蛮不错的。”

  林恃定定地看着她,微笑道:“很适合你。”

  新发型,加上换了一个新的手机屏幕,舒泉的人生掀开了信心满满的新一页。

  .

  舒泉在APP上看中了地铁沿线的一个小一居,到启丰不用换乘地铁,很方便,去医院也近。

  她先将房源收藏,下周抽时间去看看。

  历经三个小时,舒泉跨越了大半个S城,终于到了目的地。

  站在老旧的铁门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拿钥匙开门。

  吱嘎。

  铁门被推开,屋内很安静。

  今天天气很好,外面阳光灿烂,但她们家是个暗厅,外面再明媚,透进客厅的光也非常有限。

  舒泉熟悉的那种阴森森的气氛,一下将她包裹。

  没有开空调,潮湿闷热的感觉在舒泉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

  浓郁的饭菜味道之中,还夹杂着一言难尽的体味。

  舒泉将背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喊了一声“妈”。

  没人应她。

  转了一圈走到厨房,看妈妈姚聆坐在厨房的小凳上,背对着她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妈,你怎么在这儿呢?”舒泉拍了拍她肩膀。

  与此同时,她看见姚聆又多了很多的白头发,头发发油,乌糟糟的被随意系了个马尾,看上去很多天没有洗澡了,有一股明显的馊臭味。

  姚聆缓缓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她目光呆滞中带着些警惕,像看个陌生人。

  舒泉上次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

  看来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丝毫没有起色。

  舒泉蹲到她身边,抚着她的后背说:“妈,我是芽芽啊。”

  “芽芽……”姚聆回想了一番,再看她,确认了半天才说,“啊,芽芽,芽芽都这么大了?”

  姚聆不像跟自己带大的女儿说话,就像见着了半生不熟旧相识的孩子。

  舒泉哭笑不得,又很担心。

  舒泉记得之前医生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记忆是错乱的,记不住最近发生的事,远期的记忆被错构。可能她的大脑还在经历十年前的某个片段的回忆,下一刻就可能被拉回现实,仿佛在两个世界“穿越”。大脑像被剪辑重组,甚至肆意加入妄想,在这种情况下,患者有可能性格大变,变得狂躁不安,甚至有攻击性。作为家属,一定要给予更多的耐心和关怀,牢记她是个病人,即便受了委屈也别跟个病人计较。

  舒泉当然不会跟自己妈妈计较。

  只是看现在的情况,治疗并没有多大的改善,妈妈依旧一步步走向更加混乱的世界。

  舒泉将姚聆扣错的扣子解开,扣回来。

  舒泉帮姚聆洗完澡,自己弄得一身汗。

  将空调打开,舒泉拿来吹风机给姚聆吹头发,一边吹一边问她想绑个什么样的头发。

  姚聆身上清爽了很多,汗臭味被香香的沐浴露取代。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舒泉说:“我女儿很会绑头发。”

  说完,姚聆又补充一句:“我小女儿,芽芽,她很孝顺。”

  舒泉淡笑着,将吹风机放到一边,给她头发抹护发精油。

  舒敏拎着超市购物袋进屋,看一眼舒泉,“回来了?”

  舒泉“嗯”了一声。

  舒敏坐在沙发上喝水,指了指带回来的菜说:

  “中午做个青椒炒肉,再来个红烧肉吧。汤就不弄了,热得要命。”

  舒泉说:“会不会太油腻了?医生说妈得吃清淡点。”

  舒敏:“哦,那就还是弄个汤呗,你让外卖送点海带和排骨来,给她弄个海带排骨汤。”

  舒泉说“行”,用手机点了超市外卖,买了海带和排骨,又挑了些对病症有益的干果,以及姚聆喜欢吃的葡萄。

  姚聆吃饭会自己吃,就是容易吃脸上和身上。

  舒泉给她穿了个围兜,她还说:“不用,穿这个干吗?”

  舒泉哄了半天她才勉强答应。

  吃饭的时候,舒泉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跟舒敏开口说,想将妈妈接到市里住这件事。

  很明显,舒敏的工作很忙,没法分出时间照顾妈妈。

  舒敏很少说她工作上的事情,但是舒泉知道她所在的博旭设计,是国内最顶尖的设计公司,不可能清闲。

  舒敏和陈幻同岁,今年周岁二十七岁。

  眼看就要三十,舒敏从入职以来一直都没往上升过,很少有机会参与重大项目。

  舒泉知道她卯足了劲儿想要突破瓶颈,不然年龄再往上走,以如今就业市场各种歧视的氛围来看,她的职业天花板恐怕是她不能接受的低。

  一心想要往上走的舒敏,能放在照顾妈妈身上的精力自然少。

  而且说实在话,看姚聆整个人的状态就知道,舒敏并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

  尽管她是家里的姐姐,但从小到大舒泉并没有被她照顾的记忆。

  将妈妈留在她身边,舒泉不安心。

  这里距离她们看病的医院又很远,搬到市里的话去医院能更加便捷一些。

  这些话如果放在普通姐妹之间,可能早就放在明面上来说了。

  她们不行。

  舒泉知道舒敏对母亲跟谁在一起住这件事,非常敏感。

  得想好了措辞,才能避免和舒敏发生不必要的争执。

  舒泉刚刚从和前任的分手风波里抽身,心力交瘁,才刚刚恢复一点点精力,她只想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一切,不想再陷入争端。

  舒敏夹了一块红烧肉,问舒泉:“你们启丰有个项目找到我们合作,我看项目负责人叫‘舒泉’。不会就是你吧?还是说跟你同名同姓?”

  舒泉知道《奇幻公路》的团队找了博旭,她也同意了。

  却没想到博旭这边接手的是舒敏。

  《奇幻公路》项目重点不在设计上,博旭只是负责会场和一些宣发的平面设计,只需要有经验的员工来把控就行,没什么赚头,大设计师都不会接这样的项目。

  舒敏心里也不乐意接,不过没办法,公司指派的任务她只能遵从。

  舒泉眉心微蹙,“嗯,是我。”

  舒敏笑了笑,说:“下周你们启丰邀请我们过去开个会,到时候你也会在吧?”

  “在。”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姚聆突然放下了筷子,握住了舒泉的手,诧异地问她:

  “你陈幻姐姐的碗筷呢,怎么不帮她准备好?”

  舒泉和舒敏下意识对了一下目光,看来妈妈的记忆又错乱了。

  舒敏阴沉着脸说:“妈,你又忘了,陈幻坐牢去了,不用添她的碗筷了。”

  舒泉:“你没必要这么说,妈生病了,别刺激她。”

  舒敏冷笑一声,给自己夹了一块红烧肉。

  舒泉做饭的确好吃,红烧肉软糯弹牙。

  舒敏吃了一块,说:“多回来给妈做做饭,比什么都强。”

  吃完饭,姚聆去睡午觉了,舒泉将卧室门关好,回头坐到舒敏斜对面单人沙发上。

  舒敏正在看电视,分了她一眼。

  舒泉说:“陈幻姐姐一年前已经出狱了,但是我一直联系不上她。”

  舒泉一开口,舒敏就“啧”了一声:“不是让你别再……”

  舒泉打断她的话:“妈心里惦记着陈幻姐姐,这事咱们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阻止我和妈联系她。”

  舒敏表情没变,语气加重了,“陈幻犯了罪,坐牢去了,这种社会渣滓你惦记她什么?妈为什么生病你心里没数?要不是被她那破事刺激,妈现在说不定好端端的。舒泉,你不会觉得捡到一个项目,给你捞了个负责人的位置,就可以回家来对我耀武扬威了吧?”

  面对舒敏的咄咄逼人,舒泉表情没有变化,继续说自己想说的。

  “陈幻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清楚。当年那件事的真相是什么,你从来没正面说过。每次问你都遮遮掩掩。为什么遮掩,我只能想到你在心虚。”

  舒敏没想到舒泉会这样对自己说话。

  她这个从小就被父母和陈幻保护的妹妹,爱哭又软弱,从来不敢质疑她。

  现在居然敢顶嘴了。

  舒敏坐了起来,阴沉又警惕地看着舒泉。

  “我为什么要因为陈幻的事心虚?我只是替她不耻,不提是怕脏了我的嘴。”

  舒敏将遥控器一摔,回自己卧室去了。

  终究还是没有能回避这场争吵。

  舒泉想与人为善,可惜别人不是这么想的。

  她不允许任何人用恶语中伤陈幻。

  舒敏也不可以。

  以前舒敏指使她、嘲讽她,肆无忌惮。

  刚才反击之后,舒敏以往张扬的气焰很明显地收敛了。

  那是一种可以感觉到的畏缩。

  舒泉再一次确定,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

  她以前就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舒泉不愿再做那“更弱者”。

  晚间离开时,看到妈妈不舍的眼神,舒泉知道,找房的速度得加快了。

  .

  ……

  “因为,我不配。”

  裴醒这句话的深层意思,易织年不太明白。

  裴醒还带着笑容,易织年却能从她黯淡的眼神中,读出她未宣之于口的伤感。

  “裴老师……你一直都是非常好的老师,怎么会不配?你看,毕业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惦记着你,一直想见你,足以说明你有多好。”

  易织年看她空荡荡的手垂在身侧,想握住。

  “裴老师,你不要妄自菲薄,好不好?”

  易织年微仰着头,话里掌握着分寸,收敛着着急的情绪。

  裴醒眼中,那片小羽毛此时沾上了露水,每一根细小的丝状羽枝都在微微发颤。

  裴醒见过可爱的她、贪吃的她、藏拙的她、生病的她、惊慌失措的她。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

  克制着强烈的,甚至有些生气的心情,想用最委婉的方式说出浓烈的情绪。

  她在担心眼前人。

  她在担心我。

  裴醒呼吸被催得暗暗加重。

  心底里被囚禁的渴望、罪恶的欲念,得到了一点点的舒缓。

  已经满足了。

  裴醒什么也没说,只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易织年:“……”

  “下次见了,易织年。”裴醒凝视着她的眼神淡淡的,又绵长,“我会一直记得你还欠我顿饭。这次不算。”

  这是告别的话,任谁都听得出来。

  本该温馨的告别,被裴醒的语气弄得有点奇怪。

  不像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意思。

  感觉下次见面,是一件遥远,又非常奢侈的事。

  易织年看裴醒脸庞上还有些微微的红晕,当然还记得她是为谁喝了酒。

  易织年说:“我送你回去吧裴老师,你喝了酒哎。”

  裴醒没立刻答应。

  易织年拉着她的衣角不放,继续争取道:“不然我会不安心到睡不着觉的。好不好?”

  好不好?

  这三个字有种魔力。

  别人说的话,是令人心无波澜,非常普通的三个字。

  但易织年说,就变成了让裴醒无法拒绝的指令。

  “好吧。”裴醒只好答应。

  易织年终于露出了笑容。

  小羽毛所有的丝状羽枝都在惬意地舒展。

  她开心了。

  “裴老师,你等我一下,我去卫生间,很快。”

  之前易织年喝一肚子的饮料,膀胱都快炸了,已经憋半天了。

  裴醒:“去吧。很慢也行。”

  易织年对裴醒甜甜一笑,立即小跑去卫生间。

  提裤子的时候,易织年突然想到裴老师不会趁她不在,就这样走了吧?

  越想越心慌,用两倍速将裤子穿好,跑出来一看,裴醒还站在楼梯边,没看手机也没做其他任何事,只往易织年的方向注视着。

  看她出来,便对她微笑。

  还在呢,没走。

  易织年心想,我怎么会觉得裴老师不守信用啊,真是……

  就在她往裴醒的方向去时,醉醺醺的言同学走了过来,要下楼。

  他看了眼易织年,红得像猴屁股似的脸提拎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满脸写着三个字——你等着。

  易织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错开他的目光。

  言同学从裴醒身边过。

  他喝得实在太多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没命似的喝酒,将自己灌得酒气熏天。

  喝得太多,下楼梯就成了一个危险动作。

  他才迈了一步,就估计错了台阶的高度,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叫一声。

  与此同时,出于自救的本能,他立即往身边抓。

  裴醒在他能够着的范围之内。

  完全可以拉他一把。

  但裴醒没这么做,甚至微微转了身,避开了他。

  冷眼看着他一屁股重重坐在台阶上,咚的一声。

  “啊——”言同学大声哀嚎,几个跟他喝酒的人匆匆赶来。

  “怎么啦?怎么摔着了?”

  “有事没事啊?都说了下楼的时候喊个人过来一起下,你跑什么?”

  现在人要是在酒局上出事,同行的人得有连带责任。

  所以跟他一起喝酒的那些人看他摔了,都有点害怕。

  不过好在他没整个人栽下去,只是坐在台阶上。

  费好大劲将他拉起来,言同学疼得龇牙咧嘴的。

  “行不行啊,自己能起来吗?”

  “叫个救护车,送医院看看吧。”

  言同学自己说:“别,不去医院,我背着千万房贷呢,去不起医院。没事,回家睡一觉就好。”

  他都这样说了,其他人也不劝,将他慢慢架了下去。

  到了楼梯转弯口,疼得满脸是汗的言同学抬头,看向还站在楼梯口的裴醒,相当不理解。

  裴醒双臂抱在胸前,依旧保持着刚才冷眼旁观的姿态。

  面对言同学质问的神情,她只给予一抹冷淡而置身事外的笑意。

  言同学被扛走了,易织年悄然走到裴醒身边。

  看到了她令人心头发颤的诡谲笑容。

  和平时温暖的裴醒大相径庭。

  这是一个陌生的,易织年从未见过的裴醒。

  “裴老师……”

  裴醒没回眸,依旧看着楼下。

  “你都看到了吧。”

  易织年:“……”

  她的确看到了。

  裴醒没有伸出援手的整个过程,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裴醒慢慢侧过身。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当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