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初刚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大脑还处于麻木的状态。

  手心传来液体的触感时,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但大颗的眼泪坠在他手上,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黎珩哭了。

  他头低垂着坐在病床边,双眼失神,如往常一般无波无澜。

  可眼泪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从苍白的脸上无声滑落,断了线一般。

  陆铭初不由得心慌意乱。

  他条件反射似的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替他擦眼泪,很快也被坠落的眼泪打湿。

  明明只是一场小磕碰,除了扭伤的脚踝外全须全尾,不至于反应这么大。

  但下一秒,他看见了病床前柜子上放着的一张检查报告单。

  上面的诊断结果很熟悉,几个月前从叶旭口中得知过。

  陆铭初立刻明白过来。

  黎珩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在最不恰当的时机。

  被迫噤声的感觉不好受,看黎珩伤心更令人难过。

  两个月前,他曾经觉得黎珩是一片结了冰的湖泊,上面覆着一层雪。

  即使扔进一颗石子,也不会泛起涟漪。

  现在这片湖泊冰面碎裂,上空下起了雨。

  “你……”陆铭初语气干涩地开口,“我没事的。”

  这是一句真心的安慰,只是听在黎珩耳朵里却很苍白。

  黎珩抓着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眼眶上,呼吸也微微失控起来。

  冰裂的碎片在陆铭初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好了好了。”陆铭初替他擦拭眼泪,“我真的没事,我发誓。”

  涌出的眼泪擦不干净,在黎珩白皙如釉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痕迹。

  安慰根本是无用功,陆铭初心里微微叹息。

  虽然很想在黎珩这张扑克脸上看见其他表情,但这实在有些过了,他不想看见黎珩伤情伤心。

  “我其实有办法。”陆铭初正色说道。

  黎珩轻轻抬起双眼。

  “叶旭给你看过我之前的报告吗?”陆铭初说,“上面写了我只能活一个月,但我现在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

  “所以情况根本没有你想得这么糟糕。”

  黎珩像是根本没听进去,毫无反应。

  “说话。”陆铭初捧着他的脸颊。

  黎珩平时的沉稳和气势全没了,半响后才低低哑哑地说了一句:“什么办法。”

  “咳咳……”

  陆铭初抿了抿唇,随后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你亲我一下,我就没事了。”

  这是陆铭初之前惯用的伎俩。

  只是想皮这一下,逗逗黎珩开心。

  哪怕黎珩骂他一句也无所谓。

  却没想到黎珩的嘴唇轻颤了一下,然后倾身过来,在他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温柔到不像话。

  眼泪顺着唇缝渗进来,传递到舌尖。

  再由舌尖的味蕾分辨出来,是微微咸涩的味道。

  以往的黎珩不会轻易遂了陆铭初的意,总要费尽心思和口舌。

  更不要说这么轻易地讨到一个吻。

  黎珩还没有停下,像安抚受伤的小动物一般,轻轻贴近陆铭初的嘴唇,再挪开一点。

  重复了好几遍,不知疲倦。

  陆铭初的眼眶也逐渐发热。

  陆铭初肯定,此刻他并不在意什么系统。

  他无暇顾及这几个吻可以兑换多少生命值。

  去它的任务,他只希望黎珩能好受一些。

  然而虚空中一道机械女声打断了此刻的温存。

  ——检测到玩家近日获得大量生命值,具体数量难以估算。

  ——系统衷心提示,在完成任务过程中请勿沉迷,否则会带来未知风险。

  ——感谢玩家的理解与支持。

  紧接着,陆铭初耳边传来一阵耳鸣,眼前黑了片刻,下午那种晕眩感再次涌上大脑。

  “……”

  陆铭初闭了闭眼,内心无力地咆哮。

  就算防沉迷,也别直接昏迷吧?

  他不想打断黎珩。

  强烈的不适感让他的脸色白了白,他想咬牙扛过去,就这么忍了一会。

  但又联想到一件事。

  万一在黎珩面前再次晕倒,那岂不是要把人搞疯。

  陆铭初想通了这一点,狠下心伸出手,将黎珩的脸推开了一些:“别亲了,再亲命都要给你了。”

  -

  晚上八点。

  窗外夜空中的月明星稀,VIP病房内一片安静。

  没有开刺目的主灯,只有一盏柔和的床头灯。

  黎珩仍旧坐在一边,身上的外套还没脱下,定制的衬衣领口解开了两粒扣子,布料有几分松散褶皱,看上去神情恍惚而落寞。

  陆铭初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土味情话后,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躺了回去,由于精神不佳,没过多久就在病床上睡着了,到现在都没有醒来。

  而黎珩就这么一直看着陆铭初,眼前像蒙了一层雾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下午在叶旭办公室得知这一切时,他先是感觉到一股不真实感。

  陆铭初怎么会生病,他体质向来不错,跟柔弱娇气沾不上边。

  即使当面询问,陆铭初大概率也只会散漫地说自己很好,再借机开几个玩笑。

  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打碎他的幻想。

  紧接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排山倒海般涌来,焦虑、不安、恐惧,几乎要把他吞没。

  不禁拷问自己,他这两个月究竟做了什么,离开A市的八年时间都去了哪里。

  他把记忆一点点往回翻,想要找到一点点,哪怕能说服自己的东西。

  等到把脑子里的事物艰难地翻找了一遍,终于下了定论。

  他真的没有办法替自己开脱。

  黎珩慢慢弓起背,压抑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病房中回响。

  不多时,门口传来把手转动的声响,徐盛地从门背后探出头来。

  “黎珩。”徐盛小心翼翼地叫他,“有人找你。”

  黎珩背对着门坐着,没动。

  徐盛心里忐忑,又轻轻喊了一声:“黎珩?”

  端坐不动的人倏然站起,朝门边阔步走来。

  徐盛刚想说什么,看见黎珩眼底纠缠的血丝,当场打了一个哆嗦。

  他脸颊边的肉抖了抖:“兄弟,你怎么样?”

  黎珩没有跟他寒暄的心情,沉着脸一言不发。

  徐盛下午正要回家吃饭,没想到会遭此横祸,更没想到自己撞到的人竟然是陆铭初。

  他想辩解什么,但言语苍白无力,硬生生把话吞咽回了喉咙。

  “有人找你,在那边。”徐盛朝旁边指了一下。

  走廊的另一头的窗边,站了一个中年女人,前不久黎珩刚刚见过。

  是跟在庄恩华身边的吴妈。

  徐盛意识他可能不方便在场,主动说:“那我先离开一会,你们聊。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说完先行离开了这层楼。

  黎珩捏紧了垂在身边的手,脚步在原地停留片刻,朝那边走过去。

  吴妈穿着朴素,站姿透着一股干练沉静。

  她身边站了一个医生,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吴妈闭了闭眼,那名医生冲她微微鞠躬,然后向黎珩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

  其实今天陆铭初刚被送进医院,后脚消息就传进了陆宅。

  只是亲眼确认,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她看着窗外没有回头:“小陆少爷睡了?”

  黎珩静静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

  不需要黎珩回应,吴妈叹息一声,自顾自说起来意。

  “今天是我一个人来的,你先不用紧张。”

  “老太太最近精神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吴妈说,“医生说她的病情很难控制,迟早有一天她会忘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所以,小陆少爷的这种情况,只能暂时向她保密。”

  黎珩:“多谢您照料。”

  “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关于……”吴妈顿了顿,“你们八年前的‘约定’。”

  她把胁迫描述成一句轻飘飘的“约定”,不过黎珩似乎毫不在意。

  黎珩:“没有。”

  吴妈回过头,目光探究地扫了他一眼:“你难道就等着这一天,等她老人家有心无力,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黎珩嘴角扯了一下。

  吴妈挑眉:“你笑什么?”

  黎珩淡淡道:“从我回A市的那天起,哪件事她不是心知肚明。如果没有她的默许,我们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试探过,争取过,如果不是庄恩华松口,那黎珩一定不会拿陆铭初的天真冒险。

  吴妈哑口无言,看着面前脊背挺拔,神色疲倦的年轻人。

  随即她笑了笑:“你果然像她。”

  吴妈嘴角的笑意淡去,表情恢复认真:“不兜圈子了。”

  “老太太之前立过遗嘱,不过最近有一些修改。”

  “其中包括几句话,现在我代她转达给你。”

  黎珩眼神一动,洗耳恭听。

  吴妈咬字清晰,一字一顿,郑重其事道:“用一个母亲最痛苦的东西来束缚她最珍爱的人,实在不该。”

  “我很抱歉。”

  “你自由了,陆铭初也是。”

  -

  走廊里落针可闻,空旷无人。

  黎珩孤身在原地站了许久,本就不平静的情绪,被这一番话砸碎。

  曾经他以为这是自己最渴望的,但如今已经毫无意义。

  如果失去陆铭初,那么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开麻木的双腿,转身走回病房。

  拧开门锁时,动作忽然一顿。

  装着半透明玻璃的门内有一个熟悉的影子。

  黎珩呼吸一滞,心底涌上不好的预感,手指也失去了开门力气。

  一秒,两秒,空气的流速变得缓慢。

  门内门外,两个人相视而立。

  陆铭初从来都是打破对峙的那一个。

  病房门由内侧打开,黎珩后退了一小步。

  遮挡的屏障消失,陆铭初抱着手臂,正微微歪着头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