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阿司匹林【完结】>第86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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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臻的手在抖。

  靳时雨膝盖发软,险些站不住,他喉咙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迟顿地张着口,张张合合,一直无法发出声音,那个谢字就卡在嘴边,不上不下。靳时雨不可置信地挪上去,伸手轻轻摁在呼叫铃上,他微微佝偻着腰,额发垂落下来,不知不觉中,透明的水滴一滴一滴迟缓的,往下坠落,在谢臻的被子上,浸出小小的一滩泪渍。

  他险些无法发出声音,轻声呜咽着:“哥。”

  “哥……”靳时雨有些绷不住,这么多天下来,他在看见躺在病床上没有半点生气的谢臻时没有哭,在被迫要离开谢臻去接受一个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审判时没有哭,在被人五花大绑弄得满身是伤的时候也没有哭,直到现在,谢臻终于有了醒过来的迹象,谢臻终于有可能要回到他身边的时候,靳时雨却哭了。

  他的哭声很隐忍,压抑着,像是害怕吵到谢臻,却流了很多眼泪。人人都说靳时雨铁石心肠,说他冷心冷性,说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没有多余的愤怒,没有多余的悲伤,也没有明显的喜悦。像靳时雨这样的人,寻常人或许想象不到靳时雨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即便是想象得到他无声中掉了几滴眼泪,也绝对想象不到他站在谢臻床头隐忍压抑地大哭着。

  就连平时负责谢臻日常检查的医生进来看见他这般,都忍不住吓了一大跳。

  靳时雨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他随意抹了把自己的脸,退开半步,他走向高浩东,声音有些嘶哑:“我推你出去待一会儿吧。”

  不止是靳时雨,高浩东也需要一个更加旷阔的空间舒缓一下心情。

  靳时雨推着高浩东到了医院楼下花坛,上午十点钟左右的太阳正好,带着点暖意洒在人身上,春天就连风吹过脸颊时,触感都是温的。花坛边上位置都被下来晒太阳的病人和陪同家属坐满了,于是靳时雨就随便找了个干净点的花坛边缘坐下,无声地看着绽开的黄色花朵,他有些出神,甚至连高浩东一直偏头在看他都没有及时发现。

  直到高浩东突然开口问道:“你和他现在关系好很多了?”

  “……好很多,比过去那种嘴硬逞强的状态好上太多,可惜有些太短了。”靳时雨答着。

  “去年你找到我的时候,其实我吓了一大跳,你说你要帮我,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好事,后来你跟我说要带着谢臻来见我,我原本想像电视里演的那些人一样,直接甩脸色走人,后来仔细一想,不管怎么样,我都该为我爸考虑考虑,他跟着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有一个安度余生的机会,很难得。”高浩东说着说着,停顿了片刻。

  “其实我也要感谢你,我六年没见过谢臻了,六年是什么概念啊……我们都快三十了,六年,我居然念念不忘了六年。当时看见他的时候,他看着我,好像要哭了,我也要哭了,我说我以为他会做一辈子的警察,不是在讽刺他,我只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我吗?说实话,我心里有一点平衡,但是又觉得他很让我失望。”

  靳时雨望了望天,深呼吸着:“我曾经也那样以为,我现在也这样以为,时至今日,我依旧认为谢臻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料。”

  高浩东被他说得一笑,眼角泛起几条笑纹,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你呢?你为什么也要做警察?”

  很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各式各样的人都问过,靳时雨不是个事事都喜欢讨理由的人,他过去有过各种各样的答案,比如想就是想,或者是觉得自己适合。仔细想想,实际上他受谢臻影响很深,如果换做谢臻回答这个问题,或许答案也无非是这两种,他习惯追着谢臻走,沿着谢臻的人生轨迹走上一遭,习惯和谢臻比较,习惯和他站在同一侧上,以至于他那般执着地想做这个选择——读警校。

  填写志愿的时候,靳时雨是带着恨意填的,非常复杂的、说不清的恨意。现在的靳时雨回过头看这一切,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跟着谢臻走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过去的人生里,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谢臻,以至于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未来将会拥有什么,只是凭着他们之间相差的那五年,来提前预见自己未来的路。

  靳时雨沉默了半晌,犹豫轻笑一声:“我在追着他跑啊,小时候追在他屁股后面想要爱,长大了恨他又想追上去找他报仇。”

  高浩东听见爱这个字眼的时候,愣了一下,却没说话。

  两个人相继无言,格外安静的坐在花坛边上,等着周围的人都稀稀拉拉地回去吃饭了,靳时雨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推着高浩东往回走。

  谢臻醒的那天,是在有一天晚上快十点。靳时雨不在医院陪床,每天到了时候,就得跟着靳寒的人回家去住,第二天早上再来。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四十八分,靳时雨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已经洗漱完准备早点睡觉,早上起早点去看谢臻,临着入睡前接到电话,他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匆忙从衣柜里抓出衣服,一边走一边套,争分夺秒地想抢在十点住院部关门之前赶过去。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靳时雨随手将黑色卫衣往身上套,怕谢臻见了他又啰嗦自己穿得太薄,还冲回去拿了一件外套,紧接着,带着车钥匙飞一般地冲出了家门。门口动静不小,惊着了隔壁负责看护靳时雨的那几个彪形保镖,一排排钻出来看着靳时雨飞快地往外跑,一脸不知所以地跟着追了上去。

  靳时雨开车开得很快,整个心跳都“砰砰——”跳动着,止不住的,仿佛要在某个不太注意的瞬间,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被晚上的凉风吹得吸了吸鼻子,一路加速到了医院。

  他说不上自己现在心情如何,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跳跳得很快,每奔出一步,心脏就跳得快了一分,靳时雨一路上踉踉跄跄,上楼梯的时候,大步流星地跨着楼梯,险些脚下不稳,重重摔在楼梯上。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靳时雨的脚步才真正停下来。

  靳时雨的呼吸很急促,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伸出手,扶着膝盖,满头大汗。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幽幽月色的光亮,从窗外泄了进来,靳时雨背光站在走廊里,身后是廊道上还没来得及熄掉的灯。

  高大的身影微微弯着腰,外套穿得歪歪斜斜,看上去泛着很多皱褶。谢臻看不清靳时雨的脸,只能看见一个人形,他没什么力气说话,眼睛垂着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静静地等待着靳时雨过来。

  靳时雨来的时候风风火火,走过来的时候却有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来得晚了,谢臻已经睡了。可等走到谢臻面前的时候,在昏暗的房间里,他才看见谢臻耷拉着眼皮,鼻尖下连着吸氧管,长长的、细细的一条,没进黑暗里,嘴唇发白、没有什么血色,看上去疲惫、虚弱又无力。

  可谢臻却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睛。

  靳时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碰碰他,却又缩了回去,见状,谢臻有气无力对着他道:“小谢……你衣服穿反了。”

  在听见谢臻声音的那一瞬间,靳时雨似乎才真正活过来,他吸了吸鼻子,想让发热的眼眶降降温,走到病房门口将门轻轻合上,再折返回来,找了个小凳子坐在谢臻边上。

  “你现在疼不疼啊。”靳时雨握着他的手,不敢用力,害怕会捏痛他,只能虚虚的握着,对于谢臻刚刚说的那句衣服穿反了也充耳未闻。

  谢臻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

  靳时雨掉了滴眼泪下来,滴在谢臻的手背上,他托起谢臻的手,轻轻用脸颊贴了上去,安安静静的,用脸颊的温度去贴近他发冷的掌心,咬着牙忍住即将溃堤的情绪,将头低得很低,仿佛整个人都要陷在他的手掌心里,不肯再多袒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直到谢臻小声地说:“把灯打开,我想看看你,好吗?”

  靳时雨声音发哑,温顺地点头说:“好。”

  靳时雨伸手将病床头灯打开,调整了点亮度,让谢臻不至于觉得很刺眼,暖色的光照在他们身上,给靳时雨整个人都渡上了个柔柔的光圈。谢臻手指微微动了动,用指尖触着他的脸颊,拇指轻轻蹭过,顺着视线看到的地方,一一轻触过去。

  他什么也没问,一句话也没问,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温和地看着靳时雨。

  “别哭了。”谢臻声音嘶哑,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音色,轻轻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水渍,“我这不是醒了吗。”

  靳时雨握住他的手,却听着谢臻轻微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手一顿,轻柔、缓缓地放下他的手,用被子掖好,他看着谢臻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里面像是在说没关系。

  “谢臻。”靳时雨低着头,看不清楚神色,声音低沉。

  谢臻轻轻地嗯了一声,只听见靳时雨郑重地说着,声音缓缓。

  “再也不会痛了。”

  躺在病床上的谢臻,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不修边幅的人,不免猛地一愣。

  再也不会痛了。

  再也不会痛了……

  谢臻声音有些哽塞,竟然没法一时间说出话来,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无奈地伸出手掌,试图去摸靳时雨的头,而靳时雨也察觉得很快,低下了头。

  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是十八岁的谢时雨,还是二十五岁的靳时雨,又有什么关系啊,谢臻总是觉得靳时雨,在某些方面总是有着奇怪的关注点,和奇怪的执着。

  明明爱就够了,真的够了。

  谢臻状态稍微好上一段时间的时候,靳时雨才把沈京昭捎来的那张光盘给谢臻看了。谢臻躺在病床上,手指指尖摩挲过那块刻上去的摩斯密码,他低垂着眼,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想到什么了。”靳时雨挑了个苹果,在手里打转,顺着方向很快就削出一长条。谢臻没什么反应,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东西,他迟钝地将光盘翻了个面递给靳时雨,不答反问:“里面是什么?”

  靳时雨有些情绪不高,撩起眼皮淡淡答了句:“你们的大学青葱岁月回忆录,就差给你写个同学录了,然后写上谢臻同学,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谢臻被他这突如起来的阴阳怪气弄得哑然失”笑,伸出手轻轻敲了下靳时雨的头:“你有毛病啊。”

  只见靳时雨将苹果最后一块皮削掉扔进垃圾桶里,一句话也不说,谢臻甚至已经做好了张嘴的准备,却不曾想靳时雨将手里的苹果反手塞到自己嘴边,重重咬了一口,嚼得嘎嘣响,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谢臻:“……”

  靳时雨依旧无声看着他。直到谢臻妥协般退了一步,无奈地笑了两下:“没想到什么,就是想到以前,不是摩斯密码,可能也可以是。”

  靳时雨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以前浩东看太多做卧底的电视剧,然后说自己也要学摩斯密码,然后随手搜了个代表图,每次给我们发信息的时候都用这种无聊的把戏。后来沈京昭烦了,说这种上网搜一下就知道的东西,适用性在哪里?然后他就跟浩东说,把每个字母对应的密码都换了一遍,给他发了一长段话,说浩东要是一个月内能破解出来,他包他半年的饭,送饭到寝的那种。”

  谢臻拿过水杯,喝了两口润润喉咙,继续说着:“沈京昭这种人,总是喜欢耍看起来没他聪明的人,用这种招数让浩东看这些东西再也提不起兴趣,自然没有心情再用这个来成天骚扰人。后来浩东没有解出来,准确来说,我让他不要解。”

  靳时雨挑挑眉,将那个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的苹果扔进垃圾桶里,语气平静地问着:“那你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知道。”

  “上面写的是,敬挚友。”谢臻缓缓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讽刺地笑了,他闷声低笑着,脸上的讽刺之意几乎是藏也藏不住的。

  多可笑呢。

  一下子毁了两个朋友人生的幕后参与人,在消失在人海的最后一天,给躺在病床上生死不明的谢臻送上一句敬挚友,不说一句可笑也算是可惜了。

  谢臻将视线挪开,移到窗外,外面一片绿意盎然,即便是关着窗户,他都能感受到外面的风会是温暖的。靳时雨没说话,拿来电脑给谢臻,播放了上次拷出来的视频。

  谢臻盯着屏幕,视频里面,沈京昭手持着相机,镜头对准着里面一前一后走着的谢臻和高浩东,镜头晃动间,沈京昭伸出手指比了个耶,忍不住低低笑出声,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笑一样。

  前面一前一后走着的谢臻和高浩东同时回头,高浩东兴奋地冲着镜头歪了歪头,快速地挥舞着手,大声喊着:“老沈,偷拍被我抓到了!”

  走在最前面的谢臻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手插在兜里,平静又淡泊地望向镜头,随手比了个赞的手势,又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镜头里树叶被风吹过扇动的声音很明显,沈京昭和高浩东几乎是同频般不满叫了句:“谢臻你也太装了吧。”

  ……

  然后是他们放假的时候,一块去街边玩打枪赢娃娃的游戏,镜头里谢臻把着玩具枪的姿势很严谨,连着打出几枪,发出连续的“啪啪啪——”的巨响,拿了奖品之后,他和高浩东一人扛着一个和人一般高的巨熊,走了半路,谢臻觉得扛着回学校,把它放寝室有些滑稽,就把它送给了学校对面面馆阿姨的小女儿。

  这个视频很长,却也不难发现,镜头里总是谢臻的镜头出现的比较多,偶尔高浩东会拿着录,有几个镜头是谢臻和沈京昭两个人的,不过少得可怜。

  从大一,间断的,一直到大四。

  最后的场景是他们毕业的那天,画面是黑的,只有声音,即便没有画面,配着声音,谢臻也能清晰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沈京昭和他一起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人来来又去去,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最终是沈京昭先开的口:“你真的打算留在鹤市?”

  “不然?”谢臻淡淡答着。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海市,我可以保证未来你的人生都顺风顺水,不需要和他们一样为了一件事,随时做好放弃一切的准备。我完全可以,庇佑你。”

  “谢谢,我不需要。”

  沈京昭卡了下壳,无奈笑出声来:“你知道的吧,我喜欢你,不能和我试试吗。”

  “接你的车来了,再会。”谢臻这种冷淡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情绪起伏,仿佛对那四个字充耳未闻。

  视频到再会这两个字落下后,就彻底结束,谢臻随手将电脑合上,抬起来递给靳时雨,靳时雨顺手接过,眼神落在谢臻身上,去看他的反应。

  可谢臻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缓缓闭了闭眼,然后平静地评价着:“沈京昭这种人,比任何人都自以为是,表面温和有礼,实际上自大又傲慢。”

  “他根本不是在喜欢一个人,只是找到了有趣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