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锦闻言,抬眸看了眼女人,“有什么问题?先把病历本跟片子拿来我看一下。”

  女人瞧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朝人摆了下手,示意他往自己这边靠一点,低声道:“你把东西递过去给医生,要不然我怎么开口跟人家问问题啊。娃娃都不让人家看,哪个晓得你要问嘛。”

  男人烦躁地将东西递过去,片子在空中沙沙声划过,病历本卷得起了边角,看上去保护得不是很好。

  秦知锦倒也不在意,边翻着先前的记录,边将片单支在灯下,“你之前不是在我这里看的啊?上次那个医生让你做的血糖单子呢?怎么没有贴在上面?”

  “什么血糖啊?当时医生没有跟我们说……那东西不做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吧?我们已经在控制饮食了。”女人咧着嘴笑得心虚。

  “你肚子这么肿大,皮肤都被撑裂层了,你这才孕十七周,刚到中期,晚期这样子肯定是不行的。”秦知锦说:“最好去测一下,饮食是肯定要控制的,妊娠糖尿病很常见,平时没事多下地走走,看胎儿的发育数据是有些超了。如果不准备剖腹的话,劝你自己多注意体重和营养的摄入。”

  女人忙说道:“我就是前段时间吃太好了,我检查出怀孕的前天晚上我家婆梦到肚子里面这个是个男娃,所以孕早期吃得太好了,顿顿吃鸡……”

  “自从上次医生说过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这么吃过了。”女人见秦知锦轻嗯一声,从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和男人对视一眼后,就开始用事先想好的笨拙话术跟秦知锦打听孩子的性别。

  “医生啊,就是人常说梦什么怀什么。老人家这天天梦到孙子……我肚子里面的娃,应该是个男娃吧?”

  秦知锦落在病历本上的手微顿,没有理会,拿起笔在本子上面开始写诊断的结果,叮嘱道:“之前暴饮暴食的现象不要再出现了,孕期不宜劳累,但也不是让你躺在床上不动。”

  “你这羊水含量给你做检查的医生有让你过几天来复检吗?”

  “没有,检查的医生什么也没说,看了眼就让我走了。”女人问道:“这片子是不是也能够看出娃的性别啊?”

  “你这羊水含量有点多,过几天有空再来复检一下,提前挂号就省得排队。”秦知锦倒也说不上羊水的含量哪里奇怪,只是落笔提醒,然后将电子版的打印出来粘贴在上面。

  并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

  “医生,就是我这娃生下来,到时候能比你聪明吗?”

  秦知锦看着满脸诚恳的女人,满头雾水。什么奇怪的问题她都被问到过,这个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处于宽慰孕妇的心理,秦知锦点点头,算是祝福,“可以的,放心吧,会很聪明。”

  秦知锦瞧着女人忽然欣喜的面容,忍不住疑惑地看向对方,一直到男人扶着女人离开病房,秦知锦都没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这么问。

  直到下一次,女人再来医院就是生产的时候,正巧赶上秦知锦值班,情况太过于危机,b超做完就直接被安排插进了秦知锦的手术行程里。

  因为女人的反应太过于诡异,秦知锦对她印象深刻。

  赶来医院着急,孕妇家属没有将病历本带上,查了医院里面的档案记录,最近一次孕检就是秦知锦坐诊的那次。

  通过医学影像技术,不难看出孕妇早产是因为羊水过多,致使胎儿没有办法继续在宫腔内发育,被迫早产。在检查的过程中,医生甚至发现婴儿的右肾有液体流动迹象,不排除肾积水可能性。

  秦知锦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家属,并且将手术的危害告诉给他们听,“情况比较危急,小孩右肾有肾积水可能性,具体情况要等小孩子出来后,交给儿科那边。”

  “这里是术前风险知晓书,要是没有问题的话,就麻烦你们签一下,然后进行缴费。”

  男人看了眼摊在桌面上的纸张,浓眉轻蹙,黢黑的脸上满是麻木,手在裤子上摩擦,既不说话,也不签字。

  倒是坐在男人身边的老太太厉声道:“我大孙子怎么可能有肾积水?这是个什么病?要多少钱啊?这个死女人,我都跟她说了不要到处乱走!非要说家里面闷,往外面走!现在早产还连累我孙子,怎么不早点死啊她!”

  秦知锦跟手术护士紧蹙眉头,对于眼前这种老太太见得也多,只敢劝着男人签名,老太在旁边骂骂咧咧,对于躺在手术室里喊叫的女人毫不积口德。

  最后男人手术签了字,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到监护室。秦知锦做手术的时候,才发现女人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观察了一段时间,最后情况危急,用药硬是把手术坐了下来。

  做完,女人的身体基本上被毁掉,妊娠糖尿病、高血压,几乎是各个医生磨破嘴皮子劝着他们签各种手术知情书,来来回回进了好几次手术室,才勉强保下命来。

  秦知锦本以为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谁知道过了一个月都没有,突然这一家子就冲到医院里闹她,说要投诉她。

  沉默寡言的男人上来就要动手打人,要不是跟着上来的保安拦着,秦知锦估计得被男人和他妈一同围殴。

  而女人抱着孩子撒泼似地跪在走廊里又哭又闹,喊的话语里不停地在指责秦知锦,颠倒黑白说她透露婴儿性别,产检的时候潦草了事,才让她孩子还没出生就患上肾积水。

  秦知锦张口跟她逐条理清,病历本上面一条一条都写清了,让女人过来复检,结果后面都没有就诊记录。

  至于透露婴儿的性别,更是无稽之谈。

  “我有跟你说过一句孩子性别的话?”

  “你说这孩子会比你聪明!那不就是说它是个男孩子吗?结果生下来是个什么东西?是个性别畸形!你作为医生产检的时候竟然没有检查出这个,这不是你们医院的问题吗?”

  “你个庸医!”

  秦知锦被人气得说不出来,旁观的人听完全程都要说一句离谱,偏生医闹这件事永远都是弱者得利。

  医院接受她们的投诉,对于他们的诉求也给予一定的满足,但整个产检过程中,秦知锦到底是怎么跟孕妇说的,各执一词。

  秦知锦否认自己有暴露过婴儿的性别,而根据病历本上的就诊建议跟电子档案,都表明秦知锦是有建议孕妇三到五天清淡饮食后再回来复检。

  片子没有办法证明孩子是性别畸形,孕中期更是看不出肾积水。

  医院相信秦知锦的判断和行医德行,但耐不住他们家轮流在医院门口闹事,甚至找来记者帮自己“伸冤”。

  闹到医院的上层管理机构派人查这件事情,最后解决的方式只能是秦知锦被调离所在医院和科室,被分配到同等级但更偏僻的南山区人民医院,薪资也按降薪处理。

  医院走保险赔偿家属精神损失费五万,火速将这件事情掩盖过去。直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后,才稍微有流言说是老太太把孕妇吃的维生素换成了含有性激素的怀男丸,这才导致孙子变成阴阳性别。

  肾积水跟孕妇的身体状况就跟秦知锦更关系不大。

  这件事情最开始是陈女士从别人口中听说,听到后,第一时间让秦知锦回来,骂她给自己丢脸,然后私底下找医院高层吃饭,快速将这件事情掩盖过去。

  有了陈女士的参与,这件事情便被自然分成了不同的争吵观点派别。

  他人眼里,陈女士下场,那就是秦知锦真的犯了事,只是不承认,要不然她干嘛让自己母亲下场请高层喝酒来摆平这件事情。

  实际上,秦知锦被调离岗位都只是通知,连同意书都没有得签,以缺人降薪平级调动,连夜就被调走,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次被停职,也是因为那家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秦知锦并没有离开医院,而是换了个地方,带着一大家子人又过来新医院闹事,甚至当着警察的面让秦知锦再给她们赔偿。

  从头到尾就是不合理的闹剧,秦知锦对于医院选择放弃自己的做法感到生气,却又很明白。

  医院不可能跟这些人硬碰硬,因为他们无知、愚昧、只顾眼前利益,如果不满足,谁也不能预料他们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暴力包含医闹,今天可以站在外面聚众闹事,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藏着把刀冲进医院里乱砍乱砸。

  不上社会新闻,尽量让医院少跟病人起冲突,寸寸让步,便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解决方法。

  “我不知道这场闹剧要什么时候结束,或许他们将所有的错误都怪在我身上,就能够将自己身上的罪过减轻,将责任推开,一致对外。”

  秦知锦耸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这并不是跟你开玩笑。而是只要他们在,上班这条路上就会充满危险,谁知道哪天他们会看着那个畸形的孩子,心中的怨气叠到最满,然后一刀捅死我?”

  “没有人能够预料……”

  饶是夏时白早就从资料上看到过这场闹剧,等听秦知锦讲完,仍然觉得很离谱。

  中间还有更多秦知锦未说的,男人坐在医院高楼层的栏杆扶手上说要往下跳,称是秦知锦手术不到家,才让他老婆身体受损这么严重,没有办法继续生育。

  连哭带骂,说得好似真的。

  老太太跟其他亲戚拿着喇叭和传单站在医院外面,逢人便说医院的黑心,产检检查不出毛病,害得她孙子好惨。

  投诉信更是压得医院喘不过气,最后干脆阔刀大斧,直接斩断,才让日子又恢复到往日的温水模样。

  “我们不可能一直躲着……”夏时白认真道:“他们是不讲理的人,太讲理的人面对他们,只能够吃哑巴亏。”

  “是啊,所以医院才不敢得罪她们。”秦知锦轻嗯一声,“不过还好,在医院干久了以后,也会开始怀疑自己在每一次开学念的医生誓言是否正确。”

  “我将要凭我的良心和尊严从事医业;病人的健康应为我的首要顾念。①”

  秦知锦倦怠地撑在栏杆上,忍不住嗤笑道:“良心还在,尊严被人踩在地上,这条路走得越久,见识的人越多,就越痛苦。”

  最根源的痛苦是,她努力克制地让自己学会喜欢、学会接受,可到头来她所有做的一切,只是陈女士在外炫耀的资本。

  可以没有真相,但不能让她炫耀的物品沾上污点。

  作者有话说:

  ①医生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