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村的计划比盛萤想像中更加完善, 甚至比孟扶荞知道的还要精细许多,面前被血砂困住的姑娘刚刚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得亏她已经死了, 不存在窒息的风险,否则肯定憋晕过去, 不过陈家村村民本来口音就重,话说得越快越听不清, 好在谢鸢和孟扶荞都是很不错的翻译, 对方说得再怎么含糊不清, 也能捋明白。

  徐果轻轻碰了碰盛萤的胳膊肘,小声问她,“你一直在跟陈家村的人打交道啊?”

  盛萤点了点头,徐果便又道, “你运气这么差?”

  “……运气好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盛萤淡淡道, “我们彼此彼此。”

  徐果思考片刻, 很认同盛萤的话, 她用手里的酒瓶碰了碰盛萤的空罐子,“敬我们该死的好运气。”

  她的酒量比盛萤好十倍不只, 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酒精反应,等干杯之后,徐果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她气势如虹, “老娘一边上班一边做判官,身心被折磨了五年多都还活蹦乱跳的,我就不信有什么能难得住我!”

  要不是军大衣太厚重, 盛萤都怀疑她要撸袖子了, 事实上徐果却将衣服裹得更紧, 她对那年轻姑娘和八十岁老大爷道,“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往后退一点,靠太近了我冷。”

  这一桌都是判官,有的用了恒温符有的没用,但不管用没用,亡魂的靠近都会导致判官体温下降,陈冉虽能冒充活人,但是有了躯体也不能避免她是个超低温冷空调,有她在身边杵着,判官们已经冷得难受,两位亡灵再物理意义的雪上加霜实在受不了。

  “我们陈家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的,”年轻的姑娘随着血砂边往后退边道,她目光灼灼看向盛萤,“这么多年,我们自己也反思过牺牲陈妮、陈亚萍甚至我们自己究竟值不值得,当然,答案是值得,如果能成功,什么都是值得的,但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成功过。”

  “牺牲陈妮没有成功,牺牲陈亚萍没有成功,甚至整个陈家村都没了也一样没有成功……轮回本留一线,即便犯错面临天谴,也不是简单的雷霆闪电一顿乱劈,更倾向于将功补过。轮回是由死到生的过程,兴许从一开始求死就错了,我们应该求生的。”

  年轻的姑娘看向孟扶荞,“所以我们当年与你的约定就此作废了。”

  “咳,咳咳咳……”她话还没有说完,孟扶荞便咳嗽起来,想打断这番“自我剖析”,并阻止亡灵继续说下去,可是当盛萤的目光移过来落在孟扶荞脸上,她便真的被呛了一下,血尸这种水火不侵,刀砍刀卷刃的体质居然咳嗽半天,嗓子都哑了才能缓缓开口道,“作废就作废了,还非要说一遍。”

  亡灵没懂,它只是觉得毁约这种事不告知一声怪没礼貌的。

  盛萤已经笑得不行,她用手拉着孟扶荞的衣服,“心虚啊?你还有多少事没有跟我说清楚?你不说我可要问陈家村的人了。”

  孟扶荞撇嘴,她周身锁链将盛希月搬起来重新放回了亡灵面前,将它们挡着,随后小声道,“我本来是有两种方案,第一种是配合陈家村,等时机成熟后将你引诱到这里活埋,趁着新旧轮回交替瞬间改写命运……陈家村的人本来就打算制造血尸的同时将你控制住,作为备选方案,我愿意帮忙再好不过。”

  这跟孟扶荞之前承认的以及盛萤自己猜测到的部分重合,接下来血尸目光一落,继续道,“其实我当年并没有将记忆全部取出,而是在潜意识中留了一条脉络,从你我第一次在陈家村见面,那个雨中衣衫褴褛可怜兮兮的血尸就是算计,之后超度伏印放走陈家村的人,进入地宫取走信物,甚至是我被陈家村的人控制要杀你和陈妮,不得已将怨念倒灌,差点百年不能聚合……都是我故意的。”

  “我要确保计划按部就班,也要确保你愿意牺牲,当我发现你和其他判官的脑回路不一样时,就换了一种思路,让你不为别人,只为我。”

  孟扶荞说得这些话相当于是在承认所谓感情,不过是引导和算计的结果,只要步骤对,方法对,盛萤就会一步步落入陷阱中,血尸对判官利用远远超过了喜欢。

  这也是孟扶荞很多次想要带盛萤私奔的原因,更是她在陈家村界碑外不肯再向前的原因,潜意识里那道清晰的脉络在告诉她,一旦进入陈家村,找回记忆,她与盛萤就只是逢场作戏……孟扶荞甚至怀疑自己现在咬盛萤一口,还会不会有忍不住的欲望,会不会觉得糖是酸甜的,有股梅子香。

  怀疑到最后就是害怕,孟扶荞也没想到自己千岁高龄,从奴隶制开始到现在都是无法无天,竟有朝一日也学会了害怕。

  “盛萤……”孟扶荞忽然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一片汪洋大海中,周围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就连触感也在远去,只剩无止境的空茫,就像地宫正殿中曾困住她的轮回路,那时有盛萤将她从空茫中救出来,现在却是盛萤又让她坠了下去。

  原来按部就班的设计也会出意外,最能控制自己的种族也有理智见底的时候,孟扶荞说完这些,目光又缓缓抬起来看向盛萤的眼睛,血尸一生绝不低头,就算盛萤得知真相后要跟自己决裂,孟扶荞也不肯逃避半分。

  “哇,”沉默半晌,盛萤惊叹,“孟扶荞,你把我形容的好自私啊。”

  孟扶荞:“……”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盛萤,“这么半天你就想说这个?”

  “嗯……谢谢你为我费了这么多心?”盛萤补充,“我原本还以为你要一步步谋夺我的财产呢。”

  “盛萤!”孟扶荞莫名其妙有小火噌噌往上冒,“我可是在利用你的感情,你都不难过,不生气的吗?!”

  眼看着要吵起来,徐果一方面是有吵架恐惧症,一方面又害怕血尸和判官打起来判官吃亏,刚要插嘴劝一句,就被谢鸢给拉住了。谢鸢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鉴于十巫的地位和各种传说,徐果对谢鸢本来就是好奇、敬重以及听劝,所以对方一拉,她就不打算多管闲事了,判官和血尸的关系本来就复杂,很多时候外人也干涉不了。

  “可是利用别人的感情,最重要是置身事外,你是在利用自己的感情吧?而且也是你先喜欢我的,又不是我先喜欢你!”盛萤也无语,她都不明白孟扶荞为什么忽然开始生气,音量都提高了。

  “你……我……”孟扶荞被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干脆抱上去,一口咬在盛萤肩膀上……脖子是不敢咬的,大血管太多,而且上面没有衣服隔着,容易真的咬破了。

  周围一圈人啃着炸鸡腿看小学生吵架。

  盛萤拍了拍孟扶荞,大概是酒精上头的原因,她感觉还是有些轻飘飘的,说话时舌头都有点麻,“我们进衙门已经挺久了,你撑得住其他血尸却未必……你就算要生我的气,也等救了我再生好不好?“

  孟扶荞闷闷地“嗯”了一声,“好。”

  她没有转身,刚刚被锁链搬过来的盛希月又被原样搬了回去,困在血砂圈中的两只亡灵都无语透了,年轻一点的姑娘还好,口舌敏捷能表达自己的不满,隔壁八十岁老大爷牙不好,都快掉光了,说话便也跟着不利索,它的出现似乎只是做个陪衬,到现在还没看出什么作用来。

  不满,可面对血尸又不敢太不满,那姑娘揉了揉脸,勉强揉出一点笑容,“我跟泗水爷爷会帮你们的忙,只要你们下定了决心。”

  她曾经说过,只有死人走过轮回路才能见到尽头那扇门,也就是说盛萤她们必须选出一个人来做这个祭品。

  “不必,我有另外一个办法,”盛萤话是对陈家村中的亡灵说的,眼睛却越过它们看向谢鸢,“章禾古城的地宫正殿曾布置有一个阵法,一个让活人坠入轮回的阵法,我曾经陷入其中见到过你们说起的那扇门。”

  刚开始,盛萤以为那只是个幻象,直到陈家村的人出现之前,她都依然这么认为,然而亡灵说只有死人才能走上轮回路直到尽头时,盛萤才恍然察觉她当时见到的可能不是幻象。

  既然地宫出自十巫手笔,正殿中放得虽是无尸骨的空棺材,但记录了十巫太多过往,也能视之为衣冠冢,无论是哪个时期,她们都没真正走上过轮回路,遭天谴者躯体与魂魄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剩下的四位除巫罗之外,离世时地宫早就已经修好,兴许可以做小的修补,将正殿一分为二布下合阵却绝对不可能,也就是说地宫落成时,布阵之人并没有亲眼见过轮回。

  布阵者和困阵者都没见过的东西是不可能出现在幻境中的,除非那不是幻境。

  更重要的一点是地宫的建造者之一就在面前,不问白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