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村的人彼此之间本来就有一种复杂的联系, 因此消息刚刚放出去不到十分钟,已经集结完毕,盛萤让陈妮走进人群数了一下,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位跟姜羽谈判的人倒是挺守信用。

  面具人这才道, “你想超度我们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姜羽问。

  “因为它们已经做好了反抗的准备,”面具人没有回答, 倒是盛萤缓缓开口, “不会让判官的工作那么好完成。”

  姜羽有很大的决心, 陈家村这些人的决心并不比她来的浅,双方就像是在拽一根极细的拔河绳,随时都有可能将拔河绳给拽断了。

  盛萤又继续道,“我其实一直想知道这些人跟几年后布阵算计孟扶荞的人有没有串谋过, 它们的行为更像是在认真打地基, 然后在强有力的地基上盖一栋建筑, 所以死咬着我和陈妮, 而几年后陈亚萍那一批则执着于研究血尸。”

  可能最终的目标是一致的,但过程完全不搭边, 陈家村看起来也不是个墙头草般朝令夕改的地方,怎么短短时间就转变了策略。

  盛萤没有刻意压低说话声,陈家村的人又形成了相对紧密且安静的包围圈, 盛萤说的话都被它们听见了, 戴面具的人已经从两个增加到了十个,它们一会儿盯着姜羽,一会儿盯着盛萤, 最终十个人分成了两组, 一组盯姜羽一组盯盛萤。

  盯得盛萤都想说句:“荣幸荣幸。”

  “陈妮……你……你是怎么到沉水潭中的?”这么长时间, 盛萤终于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你尸骨应该埋在半山腰才对。”

  陈妮摇摇头,还是那副“我不知道”的态度。

  “是我干的。”陈亚萍的声音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她嗓门本来就不小,音调高,周围的人又跟行尸走肉似的聚集了这么多,竟然不会交头接耳的说话,导致她刚发出动静,人群就齐齐回头,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陈亚萍硬着头皮越众而出,“让让,让让,谢谢。”

  她走到盛萤面前,“是我后来将妮妮的尸骨迁到了沉水潭附近。那半山腰的风水实在不好,逢下雨或大风天泥土被冲刷,埋在地下好几米的东西都有可能被冲出来,妮妮人小,棺材也小,分量不足,遇到山体滑坡什么的人跟棺材都容易跑,我不希望妮妮变成孤魂野鬼。”

  “没有人阻止你吗?”盛萤又问。

  “没有,”陈亚萍斩钉截铁,“妮妮刚下葬没两天,村子里就再也没人提起过这件事,她就像是被人遗忘了。”

  既然陈亚萍记得,村子里其它人应该也记得,只是陈妮的下葬并没有达到它们想要的结果,小女孩作为残次祭品,就这么被抛弃了,既然已经被抛弃,她要迁坟去哪里都可以,也都无所谓。

  当然,陈家村的人也不是各个都明白陈妮这个生桩祭品到底在祭什么,只单纯知道她会是成熟的祭品,否则不会在她生日这天,还想着种珍珠蛊,控制小女孩……培养陈妮耗费了很多年,如果这次尝试还得不到结果,它们打生桩并在生桩上面盖建筑的计划就算是完全失败了。

  这一批人失败之后,才有下一批人对血尸的研究和算计。

  “整个陈家村都是巫谢和巫罗建立起来的,你们的最终目标应该也是这两个人留下,”盛萤的语气很平和,就像是这夏日里的凉风,温和清爽的有些突兀了,“当然她们定下的目标,也是你们的心之所向,所以这么多年,你们前仆后继,一代又一代人都愿为之死。”

  “我一直在想,十巫要做什么,又有什么事值得人无所求的为之赴死呢?”

  很明显,盛萤已经快知道答案了,她只是需要确认一下。

  “哦,对了,还有件事,”盛萤顿了顿,半晌之后才重新开口道,“既然献祭陈妮没有让你们的计划成功,为什么现在又逮着她不放?”

  “这我知道。”蛇已经落地,身形变大了许多,几乎有两米来长,围绕盛萤盘成一圈,是不可忽视的老大一圈……就算是头上长角的蛇如果会说人话也已经足够技惊四座,它还跟判官一唱一和,“因为这是陈妮的执念。”

  陈妮听到自己名字,疑惑的“嗯?”了一声,“我的执念?”

  “你是鬼煞,当然有执念,还是比厉鬼都深重的执念,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孟扶荞那双幽深的眼睛看向小姑娘,这么大一条蛇还是挺唬人的,况且陈妮现在已经知道它里面还镶着个血尸,因此哆嗦一下,不敢对视,藏到盛萤背后去了。

  陈妮到现在为止呈现出来的状态多是排斥和害怕,而这两种感情还不够浓烈,不足以让陈妮困在人间几十年,除非在此之下,她还有着更深沉的执着和怨念。

  连陈妮自己都不知道的怨念。

  陈妮揪着盛萤衣角,脸都几乎埋了进去,耳朵却是竖着的,小姑娘对自己也很好奇。

  “陈妮之所以徘徊不去,是因为她不想被抛弃,不想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盛萤接过了孟扶荞的话,“这就是她明明失败了,你们这些陈家村的人却还是一心想将她和我埋在一起的原因。”

  这里是判官为陈妮开设的衙门,其它亡魂或多或少会被鬼煞的感情投射所影响,陈妮希望自己有用,不被抛弃,所以陈家村的人就咬死了她不肯放,陈妮是害怕的,却也是高兴的,那一点隐隐的暗喜她察觉到了,却始终不明白为了什么,而今方才恍然大悟。

  陈妮的眼泪落在盛萤衣服上,羊毛不太爱吸水,陈妮的眼泪就像是滚入荷叶中,只要角度是向下的,就能原封不动流出来,流到地上,溅出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陈家村的人很显然也愣了愣,它们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陈妮都任由它们捏圆搓扁不做反抗,可小姑娘明明有掀翻所有人的实力。

  她死的时候还太小,又是在爱里长大的,对世界的认知尚未健全,更没有学会反抗,只有一腔软弱但赤忱的善良。

  带面具的人忽然长久地叹了口气,它们似乎想摸一摸陈妮的头顶,然而陈妮躲得太严实,它们也没什么立场靠近小姑娘,抬起来的手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要超度陈妮,就得让她放下执念,而她的执念又是唯一束缚着你们的东西,所以说到底还是得超度你们。”

  盛萤笑了笑,有几分淡淡的不怀好意。

  “是……是我干的?”陈妮紧张到结结巴巴。

  “是她干的?”陈亚萍也有点震惊,“那些丝啊线啊,还有将我扯住的根……都是妮妮干的?”

  “是也不是。”孟扶荞一口将盛萤布包上的棺材挂饰给咬了下来,往人群中一丢,“让她回答你吧。”

  水晶棺材落地就分成了棺身和棺盖两个部分,当中的草席一展,巫罗便“滚”了出来,但这种“滚”是立着的,见风就长,转眼已经从三寸来长变得只比盛萤矮小半个脑袋。

  巫罗从棺材里摔出来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她个子虽不高,给人的压迫却十足,白蛇应激性地昂起上半身,蛇头下压,信子从毒牙间探出来,发出连绵不绝的“嘶嘶”声,“嘶”的周围人都有些耳鸣。

  巫罗轻飘飘站在草叶上,衣袂后知后觉地落下来,周身仿佛有仙气,和谢鸢给人的感觉不同,谢鸢活泼,很好亲近,巫罗却是优雅沉稳的,她先看了应殊然一眼,随后目光落在白蛇身上,“千年未见,见两位如此狼狈,我就舒服多了。”

  白蛇冷哼了一声,“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巫罗毕竟是从地里面挖出来的,她头发上沾着草叶,脸上有灰,衣服都被草席翘起的边勾出了丝,头发还半散着,除了气度,其它地方看起来就像个刚逃出精神病院的疯子。

  巫罗笑了笑,她伸手拔出脑后的木簪子,重新挽好了再插上去,草叶在此过程中全部抖落,脸上的尘埃也用袖子擦干净,过一会儿巫罗才道:“我整理好了,两位呢?”

  “……”孟扶荞烦死这帮十巫了。

  她将蛇头蜷回,鸵鸟似得埋在盛萤掌心。

  “巫罗……前辈,”盛萤还没想好要怎么称呼,从谢鸢这条关系出发,她叫巫罗一声“阿姨”都不算错,可谢鸢已经死了,她人又不在现场,盛萤便不好套这个近乎,还是规规矩矩喊了“前辈”。

  “是前辈将陈妮的怨气搓成了傀儡丝的吧。”

  巫罗点一点头,“是我,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亡灵为我所用。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已经很衰弱,时日无多,能做的实在有限。”

  巫罗为了能让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很早就进入了休眠状态,这也是她看起来就像是死了的原因,兴许是陈家村的人误解,又或者生了其它变故,巫罗才会先盛萤一步被人埋进土里,还成了阵眼。

  尽管巫罗说是虚弱,但她的情况比起谢鸢还是要好上很多,至少巫罗还活着,有躯体血肉,三魂七魄健全,风吹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