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处在溃散边缘的人却没有回答盛萤的问题, 它那双透出面具的眼睛由空洞变得深沉,忽然血砂一散,如雨落盘, 在原地彷徨片刻,又回到了判官笔尖。

  盛萤:“……”她完全没有想到那濒临溃散的亡魂竟然自己选择脱离了血砂, 并在脱离的一瞬间化作了灰尘和风,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陈家村的人可真是……”孟扶荞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连“偏执”这样的词都显得程度偏轻, 但又不是纯粹的疯魔,相反,它们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豁达,能放下是好的, 放不下也无所谓, 能轮回是好的, 不能轮回也无所谓。

  “人总要有原因才会具备这样的信念感吧?”盛萤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是单纯的贪欲……贪欲最底层的逻辑是利己,它们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

  岂止不像, 有时候堪称无私。

  “还有你啊,陈妮,”盛萤低头, 看向自己牵在手里的小姑娘, “你是怎么死的,为何而死,甚至怨恨对象我都已经知道了, 附卷也完善得差不多, 为什么你却连一点将被超度的迹象都没有, 到底还缺了什么?”

  陈妮也眨着眼睛看向盛萤,她可怜巴巴,“我不知道。”

  附卷毕竟是附卷,它没有正式档案那么完善,连前面的导语都省略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判官摸索着填上去的,正常情况下盛萤现在掌握的线索已经够了,很明显陈妮不是正常情况,小姑娘一脸懵懂,问她也是白问。

  盛萤玩笑话般地说了一句,“你不会是希望我超度这里所有人吧?”

  这里所有人当然不是陈家村的所有人,甚至远远不到四百零八这个数字,作为判官,只要亡魂不自己趁乱折腾,折腾到灰飞烟灭,要超度它们并不难,她觉得这是玩笑话,纯粹因为陈妮是被迫害者,鬼煞怨气冲天,没自己动手将陈家村里这些亡魂全都吃了解馋,已经很不可思议,若还想判官超度“被告”……姜羽这种偏圣母型的人格都不能理解,盛萤就更不理解了。

  陈妮还是那副懵懂表情,“我真的不知道。”

  “盛萤,这样吧,我去把陈妮吃了,一了百了。”孟扶荞在盛萤耳边恶魔低语,“解决了她我们就把信物从沉水潭里捞出来,然后尽快出发去陈家村。”

  “行啊,”盛萤面无表情,“你先从蛇肚子里出来再说。”

  孟扶荞:“……”

  “出不来,”轮到孟扶荞委屈巴巴,“我需要一个判官先将怨气化解了。”

  手上牵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可怜,肩膀上窝着另一个大眼睛的小可怜,盛萤简直想把孟扶荞的棺材召出来,将血尸和鬼煞通通装进去,自己区区一任判官,受不了这两位卖惨。

  自戴面具的领头者受创“离开”之后,包围在四周的人群猛然之间消停了很多,它们纷纷低头,嘴里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盛萤细听之下就发现这段内容自己很熟悉,陈家村另外四百零八口曾以光影念过相同的经文,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段经文的意思,目前看来似乎是追悼死者的。

  盛萤不急,应殊然也忽然冷静了下来,她和盛萤都发现姜羽困在院子里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有点不自然……姜羽是个重感情的人,却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她耽误这么久一定有她的道理。

  既然陈家村的人愿意停下来进行一些仪式,盛萤和应殊然都是求之不得,至于孟扶荞……她现在就是一只细小的蛇,在这深山老林里随处可见,这还是个大夏天,蛇类最活跃的时候,借由盛萤的遮挡,她顺着门缝也溜进了祠堂里,想看看姜羽和小玉在搞什么鬼。

  祠堂倒还是孟扶荞记忆中的样子,里面的门敞开着,在炎炎夏日也能感受到一股寒气,蛇毕竟是冷血动物,气温一低它就全身发僵,孟扶荞无语:“你都长角了还这么怕冷啊?!”白蛇没理她。

  这祠堂给白蛇的感觉太怪异了,让它瞬间想到自己看守的那口古井,幽深、昏暗,不分四季的寒冷,除此之外还有十巫和判官的气息。黑色的窗帘布掉落在供桌上,两张画像暴露视野中,谢鸢那张被什么人扯了一下,歪斜着,看起来像是再动一下就会从挂钩上掉下来,巫罗的那张倒是端正挂着,可颜色也不对劲。

  陈家村这两张十巫的画像应该是同一时期出于同一人之手,所用技巧类似,纸张的泛黄程度也差不多,但两张画的上色却完全不同。

  谢鸢就连轮廓都隐下去了不少,在过度泛黄的纸张中人形若隐若现,巫罗则像是近两天才翻新过,面色红润,发丝清晰,就连衣服上用同色丝线绣上去的花纹都清晰可辨。

  失踪了很久的小玉就坐在画像下面托着腮,她人本来就不高,坐在小板凳上直接缩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孟扶荞现在用的是蛇眼睛,差一点没看清。

  趁小玉发呆的时候,孟扶荞和白蛇齐心协力挪动逐渐僵硬的身体爬上了小玉膝盖,人体散发出来的温热让白蛇又恢复了柔软,孟扶荞开口问她,“在看什么呢?”

  小玉这才发现自己膝盖上多了一条蛇,这条蛇还发出了孟扶荞的声音,“没想到这画盯久了还有致幻作用。”

  孟扶荞仰起一口咬在小玉手背上,蛇身子小,牙口也稚嫩,两颗尖牙微微扎破皮肤流出血来,疼痛令小玉瞪大了眼睛,她震惊道,“不是幻觉?!”

  “你怎么……怎么……变成蛇了?”小玉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这条蛇她是认识的,这个声音她也认识,只不过组合起来就不认识了,小姑娘神思错乱,半天又憋出一句:“蛇把你吃了?”

  “差不多,”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反正小玉的理解也没太离奇,孟扶荞就懒得解释了,“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画,”小玉的心思还逗留在白蛇是怎么将血尸吃掉的,口中却下意识回答,“原本两幅画在年代上没有什么区别,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几分钟前巫罗这幅的颜色忽然就浓烈了起来,搞得我碰都不敢碰。”

  小玉原本是想将谢鸢拽下来好好看看的,毕竟这画高高挂在墙上,前面还有个一米来宽的供桌顶着,距离感太强,很难看得清细节。她才拽两下就发现巫罗的画像起了变化,没敢再动了。

  孟扶荞猜测画像变化和小玉的动作关系不大,跟盛萤将人家的尸体挖出来放进棺材中带走的关系比较大,画像上的巫罗可以说是栩栩如生,她就算忽然跳下来站在自己面前,孟扶荞都不会感到丝毫惊讶。

  “小玉,我有件事要问你,”孟扶荞又接着道,“你一直跟在谢鸢身边,就没见过她的一些老朋友吗?”

  小玉沉思半晌,点点头又摇摇头,“应该是见过的,可还是老问题,我想不起来了。”

  谢鸢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过去,小玉跟了她那么久,也是等到盛萤她们从地宫中出来,才知道自己的前老板叫谢鸢,最厉害的十巫之一。

  “我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谢鸢派来的卧底,”孟扶荞昂着蛇头,她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小玉脸上左看看右看看,“若现在谢鸢要做一件伤害盛萤的事,你是帮盛萤还是谢鸢,一、二、三回答!”

  “谢鸢!”小玉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后她又垂下眼睛想了想,“我就不能谁有理站谁那边吗?”

  “谁有理你站谁那边,还脱口而出‘谢鸢’?”孟扶荞一副看透了她的样子,“看来能守护盛萤的人只有我了。”

  小玉:“……”她怀疑孟扶荞忽然来这么一下就是为了论证这个观点。

  “一厢情愿,”小玉评价,“老板是不会喜欢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盘绕在小玉膝盖上的白蛇猛地沉默了下来,小玉平素看血尸就各种不爽,这个时候却又忍不住低头观察它,怕真伤了血尸的心,结果却从那鳞片覆盖的蛇头上硬生生看出点笑容来,蛇嘴本来就大,别说是咧到耳根子,简直要环头一周,上下分离了。

  小玉:“……不会吧?老板真栽在你手上了?你用了什么阴谋诡计?!”

  “你猜,”蛇头一歪,“猜对了我给你鼓掌。”

  小玉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决定扎一下孟扶荞的心,省的血尸得意忘形,“你这么得意,应该是以后都不会感到饥饿,就算饿也不会咬判官了吧?”

  蛇头果然像个泄气皮球,瞬间耷拉了下去,孟扶荞和应殊然都在地宫中吞噬了不少古早判官的亡魂,这些亡魂足够她们支撑一段时间,但只要血尸的本质不变,终有一天她们还是会被饥饿感操纵。

  过了一会儿,孟扶荞又扬起了头,“及时行乐嘛,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说。”

  小玉:“……”

  她觉得孟扶荞变了,这种阳光开朗没心没肺的基调都不像孟扶荞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