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当然是不会再死一遍的, 它们只会被判官超度或者散为虚无,陈妮当了这么多年的“鬼”对这一点应该也是心知肚明。

  刚开始陈亚萍以为是陈妮年纪小,用词不准确, 渐渐地,陈亚萍却发现自己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锁, 原本伤口周围有溃散风险,此刻溃散点完全止住, 陈亚萍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拥有了实体。

  按理说此处是超度陈妮的衙门, 陈亚萍在其中会受到一定的压制, 未必能察觉到自己不是活人,但她却好像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在陈妮家的院子里被孟扶荞吃掉了胳膊,陈亚萍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止血, 还有她的年龄和记忆……

  陈亚萍的魂魄不知道盛萤还情有可原, 毕竟她们第一次交手, 陈亚萍已经是只没有魂魄的血尸, 可她不应该不记得孟扶荞,凡此种种总结起来, 倒像是陈亚萍早早就抽取出几成魂魄并做了掩藏。

  三魂七魄主管不同,擅自抽取会引发性情上的改变,而且看架势, 眼前的陈亚萍比孟扶荞回忆中的那个要和善温柔许多……好的若是抽出去, 留下来的当然就有些怪里怪气。

  一个活人能抽出来的魂魄不多,三魂七魄各裁剪一点,拼拼凑凑能凑出半魂一魄, 眼前的陈亚萍就是这种东西。谢鸢半魂两魄都不稳定, 陈亚萍也全是靠符咒才能支撑, 她的身体组成除了魂魄就是一张张符纸,靠附着实物来增加稳定性,即便如此也随时随地都有溃散的风险。

  就在整个衙门中的怨气都流向孟扶荞的时候,陈亚萍的身子忽然一沉,像是脚下生了根,稳固地扎在土壤中,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力量不让她离开,陈亚萍如此,陈家村中其它人也是一样,可强留的后果就是魂魄呈现出病恹恹的状态,陈亚萍还好,她怨气不多,怨气多的被孟扶荞这么一抽近乎竭力,全都瘫倒在地,看起来的确像是要死了。

  “还有,”陈妮想了想又继续道,“人少了几个。”

  陈妮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陈家村中,她年纪虽不大,村子里却混了个脸熟,这批送葬的队伍更是陈妮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她就算不能全部叫出名字,心里也多少有数。在这个前提下陈妮很快就发现送葬的队伍里缺了至少四个人,这四个人都是带面具的,面具不重复,衣着、高矮胖瘦、俗话声音甚至所用乐器都不同,很好分辨。

  “它们去哪儿了?”陈亚萍问。

  陈妮摇头,“不知道,我刚刚被吊在高处的时候就发现人少了。”

  眼下陈家村最紧要的事就属“打生桩”,否则也不用三牲五礼的搞供桌,又一路敲锣打鼓,声势浩荡的将人送上来,既然如此,怎么还有闲工夫去管其它事,甚至在打生桩的途中忽然去管其它事。

  盛萤立刻就联想到陈家村的祠堂,祠堂对它们来说非常重要,有人侵入肯定会被察觉,只是经过孟扶荞刚刚这一闹,不知对方还有几成战斗力,能同时针对两边的叛逆者采取行动。

  她慢慢站起身来,陈亚萍怀疑盛萤刚刚哭过,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那颗泪痣更像是用朱砂点上去,呈现一种与盛萤气质并不相符的绮丽,陈亚萍看着她慢慢走向水潭,脚踩着周边的卵石差一点不稳摔进去,就在她身形晃动的时候,盛萤又闷闷地笑了几声,笑得陈亚萍别说扶她一把,连靠近都不太敢。

  判官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而盛萤笑,与陈亚萍没有什么关系,她是在嘲笑自己不知珍惜,从前伤心的时候孟扶荞都是在旁边站着,就算不说安慰的话,也不会让别人打扰和误解,刚刚那一步踉跄更是……自己之前将坛子脱手甩出去时曾装作脚下不稳,孟扶荞就算猜到这是做戏,也还是忍不住要扶她一把。

  盛萤发觉自己总是这么迟钝,刚出炉的面包被别人吃了才想吃,雪化了又觉得早点堆个雪人就好了,客栈在地震中化为废墟才将它认成一个家,还有孟扶荞……盛萤的心空空的,孟扶荞原本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不可能搞丢的东西,现在却也失去了。

  孑然一身无家可归,自己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就像几十年前被抛弃的时候一样。

  白色的小蛇还在尽职尽责蹭着盛萤颈侧,它发现判官的体温有些升高,想用这种办法让盛萤好受一点,然而蹭得颈侧皮肤发红,盛萤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差,并没有任何好转。

  “我没事,”盛萤开口轻声道,“先想办法从这里出去吧。”

  周围的空气墙仍然耸立着,没有任何破绽,她与陈妮还是瓮中之鳖,孟扶荞没有做到的事,可以再派另外的人来,正好这衙门中不只一位判官,也不只一位血尸。

  盛萤不明白这幕后之人为什么不自己动手,现在可是最好的时机,判官虽还是判官,血尸却已经处于重生阶段,因为怨气阻挠,可能要重生个几十几百年,陈妮又刚刚才遭遇过重创,肩膀那块儿还是空的,看起来很有点吓人,不过鬼煞能够自我修复……厉鬼成长到这个阶段也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血尸吞吃入腹,要么被判官超度,死是不可能再死一次的。

  趁鬼煞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动手绝佳,继续拖延反而让盛萤产生了怀疑,要么是此人能耐不够,没有办法亲自动手,要么就是打生桩没有那么急切,必要的时候可以缓一缓……又或许着两者情况同时存在。

  盛萤指尖划开水面,冰冷刺骨的潭水浸润了两段指节,她总觉得眼前这一方水潭和山顶上的沉水潭过于相像肯定有原因。

  陈亚萍有些惊讶,她和陈妮其实都不太敢靠近这方水潭,水潭周围有股令人很难受的气息,跟煞气相近但不相同,陈亚萍最多能走到卵石边缘,陈妮倒是能再近一点,不过把手伸进去这种事,小姑娘也不太能做。

  陈亚萍刚开始觉得这股气息是无差别攻击所有东西,就连爱好水润和阳光的杂草也不在卵石堆中成长,蛇虫鼠蚁更是到此绝迹,盛萤刚刚也是停在边缘就不往里走了,怎么现在好像自暴自弃,连本能的害怕都忘了。

  陈妮牵着陈亚萍的手也往水潭边靠了靠,没有靠得太近,她们两个现在都有点依赖盛萤,先不说年龄上的差距——几百岁的鬼煞和三十好几的陈亚萍,亡魂依赖判官是客观规律,陈亚萍也很庆幸血尸消散之后,盛萤没受什么影响,判官笔还在,血砂依旧漂浮空中……看起来血尸的消散和死亡并非一件事,消散还能复活,死亡就是死亡,也只有后者会让判官自动卸任。

  盛萤当然听不到陈亚萍这一箩筐的小心思,她背后也没长眼睛,有人靠近都没有察觉,仍是一门心思盯着水面,这瀑布之下有鱼群,盛萤对鱼的种类没有研究,只是感觉这种鱼很亲人,当她将手指戳入水面之后,鱼尾就扫了过来,轻软流畅似绸缎。

  这群鱼长得很好看,黑色背脊,白色鱼腹,中间过渡的一段似水墨交融,盛萤总感觉它们游弋的姿势不太对,有些背鳍向上,有些腹部向上,还有些尾巴高于头或者头高于尾巴,不管怎么别扭,这些鱼都保持着固有的姿态,从盛萤指尖穿过后向着瀑布而去。

  “龙……”陈亚萍忽然轻声道。

  从稍远一点的角度望过去,这些鱼确实构成了龙形,鱼群从盛萤指尖掠过时,甚至如龙翻身,只是每条鱼之间都留有空隙,近距离反而什么都看不出来,

  陈亚萍话音未落,漂浮在盛萤周身的血砂就纷纷沉入水下,似刚转过一圈的流沙瓶,猩红色灌入玻璃中,随着时间推移,鱼群开始沸腾,它们从中线处一分为二,切面平整且不流血,水墨交融的灰色边缘被填满,原本的一条龙变成了两条!

  龙非蛟龙,五爪有角,微风凛凛,能辟邪祟,就连判官也受到影响,盛萤外热内冷,微微打了个寒噤。

  “是信物。”盛萤轻喃。

  信物这种东西本身就通阴阳,能进入衙门盛萤并不奇怪,只不过当时孟扶荞将两条鱼都放入了沉水潭中,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就算两处水源相通,龙这种东西也不太喜欢到处挪窝,除非……

  盛萤“扑通”一声直接跳进了水里。

  陈亚萍:“……”别说将人拉住,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要……要救吗?”陈妮瞪圆了眼睛,鬼煞不怕水但是怕龙,可她又不想失去盛萤,判官到底是根定海神针,带在身边做挂件都很安心。

  “不……不用吧。”陈亚萍也很心虚,她只能确定盛萤这么做有原因,但也不知道有什么原因,至于判官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怎么上来,还有会不会淹死之类五花八门的问题已经塞满了陈亚萍的脑子,让她跟短路了似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好半晌,才牵着陈妮回头道,“我们还是看看怎么从这里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