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盛萤还是姜羽, 其实都不想这么快超度面前的小姑娘,她既然被陈家村的人安排在潭水中几十年,费尽心思付出代价, 欺瞒轮回的规则肯定有原因,而眼前的小女孩无论看着多么宁静无害, 她都是“煞”,千年难得一见, 除了杀伤力大, 也很难超度, 她与刚刚那些浮于水面的魂魄完全不同,是因尘缘太深才不入轮回,而这些尘缘无论挑哪一缕出来都无法被斩断。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她变成这样的原因。

  “盛萤, ”姜羽在她身后开口道, “我建不了也找不到陈妮的卷轴, 还需要缩小一下范围。”

  陈家村的住宅很稀疏, 人人都不太喜欢有邻居,因此占地面积还算广, 但相比深山外的其它村镇,在规模上仍是要小上一点。

  “陈妮”这个名字再怎么常见,也不至于在小小陈家村中还有重复的……判官新建不了档案只有一种情况, 就是档案已经存在, 而在书阁中寻找档案需要提供的线索很严苛,具体地址、大概年龄、姓名,如果还查不到, 则最好有生卒年。

  有了具体地址, 年纪、姓名和生卒年要还是找不到档案, 那这档案很可能是被人给藏起来了,或者用了障眼法,甚至是早有预谋李代桃僵……譬如用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异卵双胞也行,并且还为这对双胞胎取一样的名字,从小吃住在一起,最后还要人为式的同年同月同日死。

  当孟扶荞说她在沉水潭边上见到的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时,盛萤就隐隐有这种感觉,而姜羽调不出档案又将这种感觉加深了一重。

  她随后问面前的小女孩,“你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吗?”

  “记得!”陈妮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笑容过于灿烂,导致虎牙都挂住了上唇,“今天就是我的生日,癸巳年七月十五!”

  癸巳年七月十五,刚立秋才两个星期,西南城市即便是鲜有人迹难见天日的深林中,暑气也依然没有消退,草叶鲜嫩,鸟叫蛙鸣,与元旦节后的寒冷天气完全不同。

  盛萤忽然间又有了一种猜想,“你还记得这一天发生过什么事吗?”

  煞气平平地扫过地平面,草叶齐刷刷落了一地,除了盛萤她们之外,陈家村那些人也因此遭了殃,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脚踝部位都被齐齐切下,还有一个正半蹲着捡东西的男人连头都被削去了一部分……只刹那间,宁静祥和的村庄就被血色沁染,草叶草根下流淌着鲜红色的“河水”,陈妮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她盯着盛萤道:“不记得了。”

  随着话音,“红河”倒流,草叶接续,人来人往,陈家村又在眨眼间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陈妮眼中的空洞褪去,重新笑了起来,“我不记得了。”

  盛萤:“……”

  孟扶荞:“……”

  几乎所有的侵入者都在此时沉默了一阵,无论判官亦或血尸,甚至是此前几乎没有进过衙门的小玉,都立刻明白癸巳年七月十五不仅是陈妮的生辰,也是她的死祭,所以鬼煞才会在一瞬间发大疯。

  有了生辰死祭,姜羽还是没能找到案卷,几乎可以确定陈妮被人给“藏”了起来,此人肯定很了解轮回的规则,才能各个方面天衣无缝。

  “我先开个附卷,等以后找到了再誊录或者合并。”姜羽也不是吃素的,附卷通常是用来完善主案卷内容的,譬如有个人在被姜羽超度之后,仍对另外一些魂魄或是它自己的来生造成了重大影响,那就要另起附卷,将这些内容都涵盖进去。

  也就是说附卷其实是主案卷的延伸,更能丰富一个人的生平,而出过事的亡魂在之后三至五次轮回中,再度出事的概率会高于没有化身过厉鬼的魂魄,因此可以说书阁中这些案卷都是服务于未来的判官,越详细越好,当然陈妮这种情况本不能算在附卷之内,姜羽这样做纯属于应急。

  附卷除了最前端会标注“附卷一、二、三”之外,与主案卷没有太大区别,也要写上最基础的姓名和生卒年,等姜羽做好这一切后,盛萤才继续对面前的小姑娘道,“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我送你回去吧。”

  陈妮高兴坏了,下意识就要去牵盛萤的手,然而煞之所以称之为“煞”,就在于其不可捉摸的破坏性。还没牵上盛萤的手,就像有什么动物的利爪搭了上去,盛萤的衣袖撕裂绽开,就在那股不可抗的戾气即将划破皮肤与骨肉时,孟扶荞截胡,抢先一步牵上了陈妮的手,她面不改色,“我的判官身体不好,由我牵着你吧。”

  难得陈妮对孟扶荞的印象还不错,她不知道是迟钝亦或达到“鬼煞”这个高度对血尸的畏惧就会自行减弱,总之孟扶荞牵上她的手她也没有反抗。

  随后整个陈家村的氛围反而更加热烈了,盛萤她们作为不速之客却莫名其妙融入了其中,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陈妮的家在村子东头,距离正在修建的祠堂倒是很近,这地方就连孟扶荞也很少能来,当年有人在附近设下了结界,排斥血尸的靠近,孟扶荞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叛逆个性,要是没这个结界,她看一眼没兴趣也就懒得再来了,有了这结界她就偏要往里闯,当然最后也成功进去了,只不过祠堂陈设简陋又平庸,对孟扶荞来说没什么好玩儿的,还不如破解高深的阵法机关来的有意思。

  陈家村中的建筑物虽各不相同,但也具有统一性,茅草屋,好一点的是砖瓦房,房前或房后有半亩地,可以种些瓜果蔬菜甚至是花卉,也可以搭个棚子养鸡养鸭,至于其它的生活用品……村子里有家粮店,除了米面油盐,还会进些糖果饮料,另外还有缝纫店,布店,甚至还有铁匠铺,木工坊,一路走过来,可以说应有尽有,整个村子只要每个月遣人出去一两趟,就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了。

  村子不大,彼此为了同一个目标聚集在此,日常交流当然不少,牵着陈妮往她家走的过程中,路上的人都会过来打个招呼,有的塞给陈妮两颗糖,有的是一把炒瓜子,还有枣子和鸡蛋……而在这个过程中,盛萤也慢慢意识到她们这一行人之所以能这么快融入陈家村,是因为她们在此处也有身份。

  衙门的建立与判官和厉鬼也就是原告都有相关,这个身份可以是厉鬼维持表面和平特意赋予的,也可以是判官自己捏造的,用符纸写上名字和身份,装进口袋里就行,通俗易懂点讲就是“微服私访”……当然眼下这种情况属于前者,盛萤和姜羽都没有动任何手脚。

  而在此场景中,盛萤和孟扶荞是陈妮的表姐,姜羽和应殊然是堂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玉却被编排成了亲姐姐,现在一家子人都住在陈家村中,所以陈妮的生日她们当然要参加。

  远远就看到一间砖瓦房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鞭炮放在门口还没有点,看起来是在等吉时。

  “妮妮回来啦!”门口站着的女人四十开外,手上拿着的似乎是点心,油纸包着,上面还垫着块红布,用稻草绳围着四方扎好了拎起来,“婶给你带了炸糕,走,我们进屋吃去。”

  “里面不是炸糕,”孟扶荞闻了闻,“是蛊。”

  谢忱沣是从陈家村里走出来的,他的能耐都是陈家村那些亡魂所教,就这样还学会了用蛊,其它人没理由不会,只是让人想不通既然陈妮要死在癸巳年七月十五她生日这一天,那多的是办法,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要怎么反抗整个村庄的人?为什么要用蛊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手段。

  “还不是一般的蛊,”应殊然在后面补充道,“珍珠蛊。”

  珍珠蛊就是谢忱沣用在戏院众人身上的蛊虫,威力一般,解法也不算难,但它是一种需要长期蕴养的蛊虫,几天内对人心智的影响都很小,本来赶在今天给陈妮下蛊就已经很奇怪了,还下珍珠蛊这种短时间根本看不到效力的蛊虫,那不是纯纯脑子有病吗?

  除非眼前的女人根本不知道陈妮会死在今天。

  陈妮的家里很热闹,感觉小半个村庄的人都来给她庆祝生日了,刚一进门,不需要孟扶荞提醒,盛萤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院子的正中央,对着客厅大门的地方摆放着一张祭桌,祭桌不小,上面除了香炉红烛外,还放着几斤新切的五花肉,一条巨大的鲤鱼,一个猪头,祭桌底下还有个藤条编成的笼子,里面关着两只公鸡。

  这么热的夏天,肉和鱼在太阳底下放两三个小时就有味了,两只鸡的精神也不太好,低着脖子半趴着。六七十年甚至八十年前的物资仍然短缺,从粮油肉食到布匹面料都要受计划管控,像这样一大块肉可能是普通家庭一整年的份额,别说小孩儿过生日舍不得拿出来,就算过年其实都吃不上。

  但此刻这块肉就这么摆放在太阳底下招苍蝇,现在还只是有点味,一个上午甚至一整天的暴晒,这肉就完全没法吃了,而鱼坏得更快,这种河鲜只要一死就开始变质……再奢侈的人家也没有这样浪费东西的,何况这种浪费还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味道十分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