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荞手捧着油灯仔细端详盛萤, 油灯的光线越是暧昧不清,越是能映衬判官冷淡的眉眼,盛萤现在就算要去山崖上走钢丝, 孟扶荞都觉得她是胸有成竹。

  而老古董们也没有让孟扶荞失望,盛萤这挑事的问题刚一放出去, 它们考虑了不到半分钟就给出答案,“分两拨, 我们先出去。”

  盛萤顺势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开始吧。”

  姜羽整个人在旁边手足无措, 她几秒钟之前还蹲在地上试图将应殊然拼起来,而应殊然死活不让她碰,血尸没有灰飞烟灭,对两边身体的控制权也没有丧失, 单纯因为现在是个“普通人”, 所以恢复时间稍微长了点, 有判官帮忙当然更好, 但姜羽穿着白衣服,油灯在她头顶上形成了昏黄光晕, 应殊然不想弄脏了她。

  于是姜羽进一寸,应殊然就退半尺,她逃她追……比惊悚还惊悚。

  几秒钟之后姜羽抬起头, 不可置信地看向盛萤, 她还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忽然就要进入判官这个角色,超度的还是不可能被超度的东西。

  可是当盛萤轻声问她, “可以吗?”的时候, 姜羽还是从地上爬起来, 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可以。”

  不死之身是人造物,魂魄是后来抽取并硬塞进里面的,和原装相比相处的当然不是很融洽,老古董们也知道自己离死亡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至于判官不能超度活人更是规矩,那甚至不叫超度,叫“谋杀”。

  唯一的办法就只剩将魂魄从躯体里再抽出来一次,不必破坏不死之身,判官超度的也并非活人。

  只是完好无损地抽取魂魄非常困难,当老古董们提出这样的意见时,姜羽和盛萤的第一反应都是摇头,“不可能。”

  所谓“抽魂”只是一种好听点的说辞,北宋雍熙三年,曾有辽国术士练成抽魂之术,一夜之间取半城魂魄为自己所用,奈何他修行不到家,这些亡魂后来都成了怨魂鬼魅,又被人制祟困入阵法,取名为“天门阵”。

  很明显抽魂就是杀人,并且“抽魂”之术需要另外修炼,能不能速成不知道,就算能,恐怕也要几个月甚至一两年,而判官根本不能杀人,在动手的一瞬间就会失去成为判官的资格。

  “你们放心,抽魂的办法很多,我不会让判官来干这么脏的活儿。”老古董们很明显已经将自己和判官划开了界限,并且语带讽刺,“十巫不是把血尸给判官了嘛。”

  关于判官是不是“伪君子”这件事古往今来各有看法,光是判官内部就有深度探讨,书阁中整理出了几千页,到现在也是各执一词,所以盛萤被挖苦也不为所动,她只是看了孟扶荞一眼,问,“你还会这个?”

  “不会,”孟扶荞答得很快,“但杀人我会。”

  问题是老古董们这副不死之身需要杀半天,甚至比蟑螂还要难缠,你以为死了其实还能活。孟扶荞是有很强的毁坏欲,但不代表她喜欢盯着一个人反复折磨,那是一件很无聊的事,而且相当考验耐心……这还是针对一个老古董,三四十个排成队,孟扶荞大概率会因为太麻烦赞成它们破土而出离开地宫,至于章禾古城能不能保全,孟扶荞完全不在乎。

  可能是察觉到血尸的眼神逐渐不对,带头的老古董连忙开口道,“我们可以自己抽魂,当年进入这副躯体时,就曾干过同样的事情……只是能力有限,需要血尸帮忙,也需要判官帮忙。”

  几千年的封印不仅令它们关节僵硬,连带着本事也被消磨不少。那是封印,本来就为了削弱实力剥夺自由而生,要是把人封住还能维持原状甚至有所精进,外部时间却仿佛停滞没有发展,现任判官至今仍然比不上老古董,那所有人都不必混了,几千年的符咒发展、阵法完善和轮回系统的补全纯属浪费。

  它们的底气不过是一副不死之身,仅此而已。

  盛萤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而带头的前任判官从衣襟中掏出一副龟壳,龟壳大概是跟着它一起被封印的,所以没有被岁月摧残的痕迹,上面的纹路非常明晰,远看有些稀里糊涂,盛萤接过仔细端详便发现这是一个阵法,阵法分内外,一共站了四个人。

  “这阵法是我们自己发明的,也只针对我们才能发挥作用,没有相关记载留存,你应该看不懂,”那判官继续道,“这阵只能用一次,所以没取名,你想叫什么都行……内圈的两个是血尸,外圈是判官,而内外之间站着的则是我们,圈大圈小自然由人数决定。”

  盛萤点一点头,孟扶荞和姜羽一左一右凑近了些,只是在背后无人看见的地方,孟扶荞丈量着彼此距离,在姜羽的基础上又缩短了几厘米。

  这龟甲上的图形非常庞杂,庞杂到分不出哪里是主线,哪里是旁枝,哪些又是龟甲本身自带的花纹。而强大的阵法就算是留在纸上,靠近时以判官的敏感度也能察觉到涌动的灵性,眼前这阵法却过于平平无奇,盛萤和姜羽都是一丁点感觉都捕捉不到。

  “这是增幅阵法?”孟扶荞不愧比老古董还要老古董,一眼就看到了关窍,“以血尸为阵眼,两位判官站定阵脚运行阵法,抽血尸之力为阵中人所用。”

  前任判官们点了一下头,由于动作过于整齐划一,盛萤错觉自己听见了蜘蛛爬行时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行,”难得姜羽这个老好人开口坚定拒绝,“应殊然不能进这个阵,她现在无力可借。”

  龟甲上的增幅阵法姜羽的确没有见过,但她见过其它功能类似的阵法,功能类似,原理也就类似,镇物若是无力可借不仅会产生吸力,牵连阵中所有人,直到开阵之人油尽灯枯,镇物本身也会在法阵散去后灰飞烟灭……也就是俗称的反噬。

  而此阵中有两位血尸,两件镇物,在应殊然无力可借的情况下,两件镇物很有可能先产生冲突,起阵的判官当然也会受到影响,下场绝对很不好看。

  在地上躺尸的应殊然已经将自己拼装完成,伤口在逐渐愈合的同时,身上的衣服地上的血也恢复的恢复,消失的消失,她还爬不起来,所以占据了很大一片空间,也幸好她占据了这么一片空间,盛萤她们才有立足之地,不至于被老古董们冒犯似的簇拥。

  应殊然仰面朝上,心情不是很好,自进入地宫之后,她确实没怎么帮得上忙,现在甚至扯人后腿,扯小羽的也就算了,反正相互不嫌弃,扯孟扶荞的就让她有点接受不了,像是吊在悬崖边缘,被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救了一命,应殊然倒宁可自己摔得粉碎。

  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此刻还俯视了自己一眼,淡淡道,“没关系,我一个人就能撑住阵眼。”

  应殊然:“……”她准备翻个身背朝上脸朝下。

  “孟扶荞!”盛萤沉沉喊了一声,她捏着龟甲边缘,话音听起来有几分发颤,然而她始终没有抬起目光,也没有看向孟扶荞本人,只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缓缓道,“你……确定吗?”

  孟扶荞还没被盛萤如此厉声叫过全名,就算在外殿,盛萤被气到的时候也没有,以至于她瞪大了眼睛拔直脊背,僵硬地站了几秒之后才重新松弛下来,小声道,“我确定。”

  孟扶荞莫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没底气了,于是又咳嗽两声重复了一遍,“我确定。”

  盛萤这才抬起眼睛看向她,判官的眼睛总是很漂亮,秋水泓光,潋滟晴色,只是孟扶荞不太看得懂。她手尖痒痒的,又想去碰盛萤眼下的泪痣,那颗泪痣明明没有被人揉搓过,却不知为何有些微红,盛萤的整个眼眶都有些不太能察觉到的微红。

  “你确定就好,”盛萤还是那个盛萤,刚刚的事情就好像是一段小插曲,一段可以视之为没有发生过的小插曲,她微微颔首,“那就布阵吧。”

  姜羽震惊:“这么仓促?”

  “越快越好,解决完它们,我们还得想办法出去,地宫快闭合了。”盛萤指着地上一条灰尘堆出来的纹路,这条纹路卡在两道机关的边缘,机关常年不运作,可一旦运作起来动能依然巨大,足够克服所有的阻力,原本平整的灰尘也因此被撕裂,分成了左右两半,至于灰尘中间簇拥着的机关“裂痕”正在慢慢被红色物质填充,这裂痕太细,填充进来的东西不外溢,也没有味道,实在弄不清是什么东西。

  好在这种填充物质的流速很慢,地宫已经震颤了许久,一条细线不过填充了三分之一,在座各位都是精通阵法符咒之人,自然看得出这是一种倒计时,等阵法完成,红色填充物汇入每一道阵纹,这地宫就会变成真正的炼狱。

  姜羽被劝服,却又轮到老古董们开始不安,“你为什么要帮我们,让我们死在地宫里不是更好的选择?”

  盛萤蹙眉,隐隐有些像是压下了一口气,“你们会安分死在这里吗?如果我这条路你们走不通,就会找另一条路,我怕到时整个章禾古城都毁在你们手里。”

  作者有话说:

  马上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