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应殊然怎么努力, 最多也只能看见盛萤的半张脸,那张脸上带着过于苍白的笑意,应殊然很怕盛萤会忽然晕过去并停止呼吸, 那种苍白其实跟将死之人的很不一样,只是单纯的虚弱, 而非晦暗无神,但盛萤就是会给人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像一块玻璃, 原本就不完整的玻璃, 锋利到能划伤别人,也能划伤自己。

  应殊然几乎下意识收回了目光,她怕自己像姜羽那样上了一个狡黠之人的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盛萤提及香料之后, 整个地道中的气味又浓厚了些许, 已经达到了排挤空气即将造成窒息的程度。这个香味本来很好闻, 深沉淳厚但不腻歪, 只是再好闻,一旦达到了饱和也就那样了, 盛萤微微蹙眉咳嗽了两声,她还在等一个答案。

  对面的判官已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灯芯开始有些不耐烦, 而姜羽掏出了一截红绳绕在双手之间, 在灯芯即将爆发之前开始教它翻花绳,姜羽的手很巧,一条红绳被她玩出万般花样, 灯芯的眼睛里又开始闪烁震惊的光, 注意力也被拉开, 不再关心前面正发生的事。

  由于姜羽和灯芯翻花绳时都蹲坐了下来,孟扶荞的目光很轻易就落在了盛萤肩上,她猜对面的人此刻肯定很伤脑筋,它们太早暴露自己的需求,而盛萤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只要一方不让步,这样的对峙会持续很久,而孟扶荞莫名有种自信,觉得盛萤一定不会输。

  不仅不会输,还会赢的对方下辈子看见她仍然灵魂颤抖。

  “你们希望被判官超度,一旦超度成功投胎转世,随着躯体的生长,会产生全新的思维、道德和理性,也就是一个全新的人,”盛萤道,“全新的人,未必还能接触到上辈子积攒下来的香料,所以这东西你们留着根本没用……一个针对废品的问题就那么难回答吗?”

  “……”刚刚才夸过盛萤聪明的判官们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空气中传来一阵“嘶嘶嘶”的震颤声,有些像是群蛇游动,盛萤知道这是判官们彼此交流的一种形式。

  它们的躯体并不以实用为主,当初的制造方向是长生和难以损坏,能够满足以上两点已经费尽心血,因此不得不牺牲其它某些方面,如口舌声音。事实证明魂魄固然重要,躯体却也同样是构成一个人的重要组成部分,换了躯体不仅会导致性情上的改变,还会令它们漠视同类。

  实际上当魂魄进入新的躯体时,判官与人也已非同类。

  “香料……”半晌,那带头的老古董再次开口,“香料是一种介质,我们的重生需要它。”

  盛萤:“……”她敏锐地察觉那判官措辞是“重生”而非“轮回”。

  越是清楚轮回规则的人,对这些词句越是敏锐,盛萤能察觉到并不奇怪,对方也不太像是用错,一种微妙的感觉横亘在彼此之间,良久,盛萤才道,“明白了,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

  她的行为并非得寸进尺,毕竟对方的回答含糊其辞,真要追究起来盛萤想要的交换物它们只能算给了一半。

  随后周围的空气逐渐安静,这是对方“你请说”的默认态度,于是盛萤缓缓道:“你们知道陈家村吗?”

  又是陈家村,陈家村的建立不满百年,而覆灭则是在六十年前,这些判官已经数千岁高龄,被封印的时限也长,两者根本不会有交集,然而“重生”两个字瞬间就让盛萤联想到了陈家村。

  为伏印设立的衙门中,陈家村亡灵第一次露面时,盛萤曾经怀疑过它们想要重生而非轮回,只是后来发生的种种令她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兴许是十巫、阴阳鱼还有沉水潭与陈家村的关联令盛萤耿耿于怀,所以此刻才会莫名有了猜测。

  “陈家村……”那判官面露疑惑,“不知道。”

  盛萤想了想,重新问了一遍,“妫村呢?陈姓古为妫,武王将妫满封在陈国之后才有了陈这个姓氏。”

  盛萤提出“妫”这个字给对面的判官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沉默许久后它才问,“你怎么知道……”

  “所以你们和妫村确实有关联?”盛萤打断了对方的犹豫不决,“是什么关联?”

  自觉已经说得太多,老古董们选择集体沉默,堵在这逼仄的地道中就像一群天生不会动的兵马俑。

  盛萤:“……”她知道判官们有求于自己,所以不会动手干什么杀人灭口的事,同样的,对面是不死之身,只要脸皮够厚,一心耍赖,自己也不能把它们怎么样,当然还有让血尸出手这个选择,那也得出去再说,这地道就这么大点空间,孟扶荞一出手,所有人包括盛萤自己都得倒大霉。

  又僵持了一会儿,盛萤忽然问,“你们确定是离开地宫,那巨大的毁灭性风水阵才会启动吗?”

  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地道过于简陋,所以头顶上方总有灰尘抖落,但随着时间推移,抖落的灰尘越来越多,就连两边墙壁都呈现一种”滑坡“的趋势,盛萤好几次被呛得咳嗽起来。

  对面的判官理直气壮,“不太确定,这地宫毕竟是我们被封印后才建立起来,近几年封印松动,好像是有位现世的判官入内,喋喋不休和我们说了不少事,由此猜出这地宫周围应该有个巨阵用作最后的防卫,必要的时候会让我们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盛萤:“……”

  又是猜,自己猜一道,对面再猜一道,报纸上的内容原文是西语或葡语,翻成英语改两个字,再翻成中文改两个字,整个内容就如同胡编乱造,这还是在有原文记载的情况下,如果全靠猜,难保不会猜出个南辕北辙。

  她闭了一下眼睛,“你们是原身被封印,封印之后没有另加束缚,封印一旦松动就只是不能挣脱……既然听觉恢复,想必视觉也恢复了,那喋喋不休的人你们见过她的样貌吗?”

  盛萤的疑问有些题外话,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对面想了想便答道,“见过,但次数很少,大部分时候只是道白影,有时连影子都没有,感觉是风在说话。”

  这个形容一听就知道是谢鸢。

  谢鸢是衙门的主人也是衙门中的亡灵,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无处不在,以至于盛萤常常有种她就跟在自己身边的错觉。

  “我们先从地道中出去,这地方太狭窄,要是地宫出现变化,地道受挤压,我们……”盛萤将“们”的音略去,“我会死在这里。”

  对此判官们没有意见,它们已经被封印了太多年,十分讨厌逼仄幽暗的空间,追进来也是因为盛萤她们在正殿的断龙石之后,想要找到一个能超度自己的判官就必须先进入正殿。

  “去哪里?”对面的人问。

  “你松开应殊然,让她带路。”盛萤这么说的同时裹缠着应殊然的蛛丝忽然从一头起火,蓝色的火焰温度不高也不伤人,很就就将应殊然解放出来,就在起火的一瞬间,蜘蛛们已经做鸟兽散,应殊然一身浅色的衣服在泥土地上滚过一圈,就算沾上的是干灰,也脏的有些过火。

  应殊然:“……”她慢慢爬起来,下垂的目光落在面前老古董的身上,应殊然睫毛浓密,灯光下如同画了一道有弧度的眼线,阴鸷冷漠,她轻声开口,“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恨我,既然还想重生,就把以前的事都烂在肚子里。”

  说完,应殊然才退后一步,她又恢复了那种看盛萤不爽的表情,“我带路可以,你让小羽站近点,背后是你我不放心。”

  盛萤没有反对,她也不太习惯和应殊然搭档,血尸有些莫测难辨,不知道她表现出的情绪究竟哪一点是真的,还是孟扶荞好一点,她并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和手段,杀人放火都得放在大白天。盛萤常常觉得厉鬼们已经很难对付了,若血尸也这么阴阳怪气,那当判官实在没有意思。

  队伍忽然之间浩浩荡荡起来,应殊然和姜羽走在最前面,盛萤、灯芯和孟扶荞则被隔在中间,这群老古董里也有孟扶荞的故人,对她同样很不信任,需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进行监视。

  没有挡路的人,应殊然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位置。这地道除了内部简陋之外,其它倒是做得不错,每一处的入口都有“天然”遮挡,正殿是神像,此处则是在昊天祭坛的正下方。

  昊天祭坛是针对血尸而设,尽管应殊然和孟扶荞之前曾大闹一通,将祭坛周围的“蛹”全都打碎,使阵法效力大打折扣,但进入这段范围仍是有些难受。应殊然现在也不能硬碰硬,她甚至怀疑只要自己一露头,那根看不见的弦就会立刻发动,让她沦落到跟上次一模一样的境地。

  “我来吧。”姜羽轻轻拍了拍应殊然的肩膀,“等出去之后,我有事要问你。”

  明明小羽说话的声音仍然平缓温和,应殊然却忽然脖子发凉,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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