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萤周围铸就屏障的是一张符, 一张孟扶荞留给她的符,准确来说是孟扶荞的一部分,她那颗纯金的“心脏”。

  在宵烛脱离神像之前, 孟扶荞将画好的符纸交给盛萤之时,便一并将她那颗心给挖了出来, 疼痛是难免的,不过血尸的体质并不怕这样的损耗, 应殊然被切割成六块, 头插在树桩上都还能谈笑自如, 一颗心而已,对“凡人”状态下的孟扶荞也没有太大影响。

  血尸的能力被惩罚归零,有了呼吸,容易累容易受伤, 可她们毕竟不是普通人, 必要的时候可以利用死亡。

  那颗纯金的心脏是契约, 盛萤的令牌也是契约, 两者性质相同,就在宵烛取走令牌丢给孟扶荞的一瞬间, 达到了实质性的交换。

  就算孟扶荞当时将令牌损毁,规则也会通过判定她身上没有第二份契约,让血尸承受单方面撕毁协议的后果, 至于盛萤……她几乎不受影响, 等过段时间上苍、天道、规则或随便什么东西仿照原本的契约再拓印一份,孟扶荞用它从盛萤手中将令牌交换回来就行了。

  以前曾有判官与血尸这么干过,在他们手中黄金心脏与令牌都未毁坏, 时间一长, 两者形态甚至会发生变化, 前者变成纯金的令牌,后者变成木质“心脏”。

  轮回系统是一个不断发现漏洞又不断修补的过程,这座地下博物馆就是最好的证明,而至现在契约都算不上稳定,需要各方制约,孟扶荞的行为甚至算不上冒险,更像是权衡之后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她早就料到宵烛一旦摆脱束缚,看到血尸这副毫无利用价值的凡人躯体就一定会动手,所以自己肯定会“死”在盛萤之前,尔后宵烛就会针对盛萤进行——据孟扶荞所说“惨无人道”的折磨。

  盛萤跟宵烛相比,也是据孟扶荞所说“蚍蜉撼大树”,没有血尸的保护,宵烛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盛萤。

  而盛萤表示明白,她痛快收下了孟扶荞的心,刚挖出来,血淋淋的,还带着温热,这东西一旦离开血尸的身体,就会从心脏模样重新变回最初始的三角符,很小一枚,分量却不轻,盛萤将它放在上衣口袋近胸口的位置。

  这枚心脏本身就是一张符,它是孟扶荞身上唯一没有起变化的部分,也是唯一保留着血尸能力的部分,关键时候拼着一碎也要保护判官的安全。

  孟扶荞有时候会怀疑判官对血尸也下了诅咒,自己这颗心就是不受理智所控。

  宵烛就在几步之外亲眼看着盛萤将那张金符取了出来,周围屏障随着盛萤的动作微微泛出一些鎏金光芒,不过消散得也很快,只转瞬孟扶荞加诸在盛萤周边的保护又归于无形。

  “她……”宵烛像是在某一瞬又找回了理智,她的注意力从金色符咒上掠过,落到地面那一滩血色上,“原来只是对我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

  黄金打造的三角符纸上镌刻着盛萤与孟扶荞的名字,在红线编织的网格中摇摇晃晃,像是一种炫耀。

  趁对面出神的片刻功夫,盛萤已经将两册案卷合并,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宵烛始终是宵烛。

  判官手腕一振,将重新整理好的卷轴抖开,宵烛这一生非常精彩,在水幕消失之后,卷轴一侧滚过鱼池边界,直铺到宵烛鞋边,轻轻一碰才停了下来。

  “我在想,你做事周全,就算制作躯壳容纳灵魂这件事从来没有成功过,也不至于维系时间这么短,才三年就能让一个了不起的传奇堕落。”盛萤说的是现实,宵烛想反驳也不知从何反驳起,何况这话七拐八弯还有些夸人的意思,宵烛——别说是这个有理智脾气还算好的,就是那个脾气差的暂时也不想把盛萤怎么样。

  “以你的能力两年不到就可以塑造一副身躯,有了经验那之后三年为什么不再造两副,两副之后四副,四副之后八副……哪怕技艺再无精进,也能三年甚至一两年一换,永远维持下去。”盛萤问,“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宵烛只是在孟扶荞的心里排名略低,并不见得当判官真比盛萤差,盛萤短短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就能想到的事情,她当然也能想到,只不过想到和做之间隔着鸿沟。

  魂魄没有经过轮回的流程就被塞入新躯体会造成相当大的损耗,刚开始两三次还撑得住,三次之后会有溃散的风险,这是阻止宵烛长期这么做的原因,但不是最关键的。

  她在进入泥俑的一瞬间就发现自己被锁住了,魂魄与躯体的结合程度甚至高于原装,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脱离,只不过损耗更大,且一旦脱离就无法再次进入新的躯体。

  宵烛为了这件事已经竭尽心力,耗费的时间纵使不长,也不会犯这样明显的错误,所以是有人在她的躯体上动过手脚,她怀疑过孟扶荞,毕竟血尸属于计划的一部分,还是关键一部分,自己所有的谋划她都曾经参与,孟扶荞与普通工匠还不同,她本来就对这些东西极为熟悉。

  随着时间推移,宵烛的疑心也越来越重,她不加求证地提防孟扶荞,发展到后来的折磨伤害,并在最终分道扬镳。

  而盛萤很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她继续道,“你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你不能,你的躯体被人动过手脚了。”

  “你怎么知道。”宵烛看向自己脚边的案卷,“上面写了?”

  就算是判官,也无法调阅与自己紧密相关的各种内容,宵烛低头的一瞬间,上面的文字就在她视线中完全消融,变成一团团晕开的污渍。

  “写了,”盛萤点点头,“说是有残魂怨念深重,成祟,祟趁你死后尚未入体之前侵害躯壳,傅般曾设法拘出,成也算成功,祟除,但怨念已渗入,不可根治。”

  “祟极难缠,这也是她后来以一线之差输给你的原因。”

  宵烛:“……”她忽然有些想起傅般的样貌,那是一个骄阳般的女子,热烈、睿智、坚定,所以有机会成为自己的对手,也差一点有机会成为自己的朋友。

  “姜羽就是傅般的转世,虽然中间隔了好几百代。”盛萤轻轻叹气,“这么长时间了,因果仍未了结,所以她为你而来,你却依然没有选她。”

  “也幸好你没有选她,你们之间已经不必再有关联了。”

  宵烛现在才知道很多事情很多人,都曾在久远的过去想要拯救自己,只不过当时怨念、野心和执着将被拯救者的双眼蒙蔽。宵烛直到此刻也不认为汲汲营营是件坏事,她为后来的判官留下不少典籍,也逼得规则再做修订,从判官的任职纯看血尸心意,到血尸的好恶只是导向,之后再由轮回这个系统筛选坚忍良善的魂魄进行强制绑定……

  既有过如此辉煌甚至贯穿了时间的成就,宵烛就不会后悔。

  只是一想起自己也曾被认真对待过,宵烛的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松开了,她的“外壳”维持着平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脱落,就连她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也比之前好一分钟差半小时来的易于控制……这世上唯一能救宵烛的只有宵烛自己,她若始终看不清这一点,就会被这副躯体拖累,不得超生。

  “你应该猜得出祟是从何而来,”盛萤继续道,“只要你还活着,它就会一直纠缠不放,直到某一日你成为他。”

  宵烛手上的杀孽并不少,她为了弄清楚轮回的机制,出入衙门从来不为超度,但那时血尸数量尚未锐减,与此绑定的判官当然也不少,所以工作量尚能负荷,判官也有一定的选择权。宵烛就喜欢一些高风险的亡魂——那时还统称为厉鬼。

  这些厉鬼杀伤力巨大,所处之处几乎寸草不生,在宵烛之前也曾有过其它判官试图着手,最后都死在那里,魂灵为厉鬼所食。这样高风险的超度任务本来就是不讲求成功率的,依照规则亡灵肆虐到这个份上,伤害同类无数,几乎无法进入轮回,判官的插手也是以封印和放纵血尸捕猎为先。

  甚至在此过程中,规则会令这些厉鬼没有残留的机会,避免后续无尽的麻烦,既无法残留,也就不能成祟。

  宵烛在换身之前所作所为都为了一个目的,就是“活着”,为此她并不需要滥杀无辜,若这些厉鬼没有办法化为祟纠缠不清,那宵烛能想到的只剩下一个人,她那阴魂不散的父亲。

  此人是宵烛亲手所杀,魂魄喂给了孟扶荞,也不是说血尸吃饭掉“米粒儿”,主要三魂七魄本来就松散,死的时候往外飘都会掉一些边角料,若是怨气太深,这些边角料就会被裹挟……宵烛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那疯狂的老父亲在死时肯定满腔怨气,千方百计也要拖累自己,谁也别想好过。

  最关键是他几乎就要得逞了——使某一部分在宵烛身上重生,随着时间推移,宵烛终究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我可以帮你把怨气取出来,”盛萤最后总结,“只是这副躯体你不能再用,魂魄也不可继续逗留。祟与你纠缠太深,若不借案卷之力洗去前尘,你依然会慢慢堕落。”

  作者有话说:

  孟扶荞:偷偷贴贴,悄悄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