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和应殊然到底没有住在盛萤的客栈中, 一来客栈中剩下的房间都不是留给人住的,朝向风水都不好,二来应殊然挑剔。

  一个会下厨做饭, 水准还很高的血尸竟然异常挑剔,酒店要住五星级, 就算是五星级,枕头被褥她也不一定睡得惯, 甚至连酒店香氛、沐浴用品、地理位置都要合她心意才行。

  应殊然跟姜羽已经有八年契约, 姜羽高中毕业那年暑假, 在一个死亡现场见到的应殊然,那时候应殊然还是齐肩发,穿着一身黑色站在尸体旁,除了姜羽, 没有人看得见她, 就像是漫画书里无慈悲的死神。

  那具尸体比姜羽的年纪要稍微大一点, 是跳楼自杀, 八楼,很果断, 没人来得及报警,所以事发之后被围观了很久。姜羽偶然经过那条街,听周围的人说死者叫黄晴晴, 暑假过后就要上研二了, 性格一直很好,成绩也不错,她是单亲家庭, 不久前母亲离世, 兴许是受了刺激所以跳楼。

  也有人说黄晴晴从去年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还休学了几个月,家里差点送她去精神病院,是后来才慢慢恢复,只是人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也神神叨叨的,还经常在楼道口贴符,搞得住户人心惶惶。

  那时姜羽还不懂判官血尸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从小生活环境优渥,家庭也幸福,有过烦恼但不多,那天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从高楼坠下的人摔到面目全非,骨骼粉碎,身体缺乏支撑,从上到下绵软扭曲,血液四溅的同时也以黄晴晴为中心向四周漫延,里面还掺杂着其它颜色的东西,姜羽怀疑是内脏和脑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冷静,冷静看着地上的尸体以及尸体边站着的死神,应殊然陪在黄晴晴身边,直到警车出现,黄晴晴被一层白布包裹,周遭围观的人也被遣散之后,她才回头冷冷看了姜羽一眼,然后极端恶劣地在姜羽面前吞噬了新亡者的魂魄。

  姜羽也是后来才知道黄晴晴是判官,应殊然的判官,她最后超度的一个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姜羽不想去窥探别人的不幸,也没什么好窥探的,人生放大了看都是悲喜参半,只是各有不同,她在成为判官之前那么幸福的人生,真要写成案卷供人旁观也不见得无血泪,只是活在其中时单看心境罢了。

  判官与血尸的八年契约里,除非应殊然自愿,否则竖棺只是门后一个空置的容器,应殊然从一个旧时代的产物渐渐融入现代社会,甚至跟姜羽回过家,见过她的父母。

  应殊然也是在姜羽身边养成了挑剔的习惯,血尸的感官本就敏锐,其实所谓挑剔只是为了缓和对感官的刺激,姜羽有能力也愿意纵容她,彼此契合也没什么不好。

  盛萤倚在客栈门口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孟扶荞仍坐在桌边没有动,那卷兽皮摊放面前,金丝扣绕在她的拇指上,像一枚绞丝戒指。

  兽皮的年代很久远,上面图与文字各占一半,图占主位,镶在文字中,兽皮用特殊方法处理过,才能千年不朽,另外孟扶荞还在兽皮背面“摸”出了一张符。

  这张符原本隐在兽皮之中,却不知为何对血尸反应巨大,孟扶荞的指尖刚碰到边缘,带有金属光泽的紫色便如流水,迅速填满符形,等一切结束后,这张符却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此符与兽皮一样年代久远,久远到孟扶荞能认出上面有两个字是金文,其它部分应该是书写者的习惯问题,实在认不出来。

  但这张兽皮却非商周时期的产物,应该是在春秋战国之后,因为除符纸外,内部文字均以小篆写成……当盛萤将门上锁,重新回到桌边时,孟扶荞的右侧已经长出了一个小玉。

  小玉对类似的东西很有研究,她正跟孟扶荞说起兽皮居中的那张画,并指指点点,认为作画者基础不行,不管人物还是山水都很抽象,直至盛萤咳嗽了一声,才齐齐抬头看向她。

  盛萤微微蹙眉捂着胸口,“小玉,你变了!孟扶荞,你也变了!”

  小玉:“……”

  孟扶荞:“……”

  一句话寥寥几个字,偏偏有种三角关系纠缠不清的感觉。

  趁她们还在发愣的功夫,盛萤已经坐了下来,她指向那条用来捆兽皮的金线,“先不说材质,用在金线上的编织工艺就很高超,兽皮用这样的东西捆缚装点,说明它本身要更加珍贵,既然如此珍贵,为什么不请一位配得上它的画匠?”

  孟扶荞:“……”

  盛萤这角色转换得速度太快,甚至她说话的语气还很淡,前后串联并不突兀,一下子就从家庭伦理过渡到了正事上。

  小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孟扶荞却一直没有收回目光,她看着盛萤,好一会儿才笑了声,“看到同类一下子疯了?”

  “同类?”盛萤撑着耳后,“我跟姜羽吗?”

  除了判官的身份,她跟姜羽其实没什么相似之处,姜羽温文真诚,即便不清楚祭祀坑里的地宫是什么情况,究竟存不存在,她也愿意放手一搏,可见宽柔外表下还藏着分倔强和执拗。

  但……打交道的时间毕竟不长,人性复杂,远不只两面,谁也不敢说看透了谁。

  夜已深,盛萤像是有些困,浅浅打了个哈欠,她眼皮子稍阖,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卷兽皮上,大堂空旷,因为无人说话而显得异常安静。良久,倒是孟扶荞先开口道:“你认为姜羽把这卷兽皮交出来有没有其它目的?”

  盛萤并没有接话,而是问:“你们盯着画看了半天,看出什么来了?”

  小玉衡量了一下气氛,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挺身而出,她甚至还刻意清了下嗓子:“这不是一张画,而是由三张画拼合而成,另外这些东西应该不是污渍,而是人。”

  兽皮易腐,就算用药物浸泡过也很难长时间保存,在上面留字就更不容易,若是秦时前后成书,笔墨有但工艺并不发达,更遑论兽皮很容易渗透,墨渍沾上去就化开,很难做书写用,所以这张兽皮上的字画都是用线绣成,既然是绣成,就不存在什么污渍,所有的东西都原本原样在它该呆的位置上。

  绣工差当然是导致字画难看的原因之一,可兽皮背面的符文却相当漂亮,盛萤作为判官,画符是基础,仍做不到类似水准,所以她判断缝制兽皮的人应该是位德高望重的方士,符文是主体,正面的字画只是顺带记载,并且都由此人完成。

  孟扶荞将兽皮拎了起来挡在自己跟盛萤之间,正面的字画对着判官,背面符文对着自己,盛萤歪着头,从兽皮后探出一双眼睛,她情感真挚:“我们三个人里你年纪最大,这符文能不能认出来就全靠你了。”

  “……”孟扶荞。

  虽然她将兽皮拎起来,符文向着自己的确是这个意思,但话不能直白地说出来,有种被人扎了肺管子的感觉。

  孟扶荞冷了一下脸:“你昏迷了三天,这三天我可一点东西都没吃。”

  楼底下就是厨房,九叔的手艺比起高档餐厅的老师父要差点,放在章禾古城却是数一数二,只是孟扶荞沾染了不少怨气,没有引出来之前多少有点不舒服,加之灶台里做出的食物连安慰剂都算不上,血尸在食欲旺盛的情况下吃这些东西味同嚼蜡。

  孟扶荞没有说谎,就连那唯一一点地瓜干也是在盛萤清醒后不肯示弱不要同情,当着她的面才勉强嚼下去一根……根本尝不出是甜是咸。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连小玉都能听出是威胁,盛萤却连眼皮子都不眨,她已经收回了探出兽皮的目光,此时正聚精会神凝视着当中那幅画以及周边文字,“那……谢谢你对我这么钟情?”顿了顿盛萤又道:“真饿了的话不用客气,我知道你有分寸。”

  何况一个有理智的血尸比饿疯了的好太多。

  孟扶荞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她觉得自己有些高兴,但又说不清在高兴些什么,那些如气泡般绵密脆弱的感情不断从心上冒出来,弄得她有些无措。

  直到几分钟后盛萤戳了戳兽皮,只有一头固定的卷册便摇晃起来,当中图案似有起伏,盛萤问小玉,“你刚刚是怎么认出这些细条形的东西是代表人的?”

  “啊?”小玉置身事外正在神游,她反应了一下,“我也没认出来,只是猜……我认为这三幅画应该是记录着一次祭祀场景,中间的大圆盘是祭台,周围高出来的石柱一共有十根,每根上都站着一个人。”

  小玉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发虚,她不确定的“嗯……”了半晌,咬咬牙才继续道,“我怀疑这十个人就是十巫。”

  按兽皮所处的年代来算,这画中十巫未必就是初始那十位,后世基于自然灾害、妖祸横行、巫术崇拜等各种各样的原因,也会挑选能力强大的方士授予十巫之名,由他们来守护一方疆土。

  兴许是能力太强触碰天机,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太好,为判官所有的书阁中,最后一次有关十巫的记载是汉末年,之后虽也有能力突出者如管辂、郭璞、袁天罡……也都只能称之为个人能力突出,不再有十巫这样的组织。

  被选入十巫的人大多时候还是分散在各个地方,除非天塌地陷这样的大灾,并不需要十个人聚在一起,而这张图上不仅聚在了一起,还进行了祭天仪式。

  孟扶荞心上那些柔软的泡泡忽然间全都破碎,她伸手一卷,将兽皮重新扣好,“别看了,去休息吧。”

  盛萤跟小玉对视一眼,齐齐认为血尸这个反应不太对劲,盛萤努了一下嘴示意小玉先问,小玉拱了拱手表示告辞告辞,“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没做,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