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漆黑,只有远处的景丰宫后殿依旧冒着赤红的火光。

  以方便赏景为由,虞泽兮牵着萧偌,一路将他领上了御花园内的观景楼。

  观景楼高两层,歇山顶,上覆绿色琉璃瓦,整体坐落于假山之上,站在观景楼顶,几乎能将大半个皇宫一览无余。

  萧偌刚刚落座,伺候的宫人已经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

  观景楼内并未掌灯,只在桌角处立了盏昏暗的烛台。

  “先垫垫肚子,”虞泽兮将眼前的杏仁酥推到他面前,“你晚膳吃得少,等下再让人给你弄些汤羹过来。”

  萧偌哪里有心情吃杏仁酥,忍不住道:“景丰宫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不肯吃,虞泽兮索性递了块到他手里。

  “别急,先说说之前的事吧,你究竟是从哪里猜到朕的乳名的?”

  萧偌闷闷吃了块杏仁酥,知道暂时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老实回道。

  “是臣在玉阶殿里找到的一本旧书,估计是过去玉妃娘娘拿来学字用的,上面有许多玉妃的亲笔标注。”

  玉阶殿虽然曾经被烧毁过一次,但由于里间卧房保存得还算完好,故而也留下了不少玉妃当年的旧物。

  比如首饰,比如器皿,还有便是几本习字用的旧书。

  萧偌找到的似乎是本诗稿,其中大部分都已经破损,只有一首借明月思乡的短诗还算完整,正下方处则是一行清晰的文字。

  望着月亮就是思念故乡。

  后面还有一句。

  我的小月亮,我的故乡。

  “剩下就是臣自己猜的了。”萧偌盯着对面人的神色道。

  “皇上之前说过,泽兮二字在北梁语里是圆月的意思,所以臣猜测,后一句里的月亮,指的并非天上的月亮,而是指当时还年幼的皇上。”

  虞泽兮沉默着没有做声。

  “泽兮,”萧偌凑近握住他的右手,“你总说玉妃对你心怀怨恨,甚至不惜用剧毒来害你,但我总觉得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玉妃是北梁公主,为了和亲远嫁到堇朝皇宫,终其一生都没能回归故乡。

  她用象征故乡的圆月为孩子命名,即便对先皇怀有怨恨,也不该将这种恨意落在孩子的身上才对。

  虞泽兮掀了下唇角,轻轻摇头:“我也希望有什么误解,可惜,母妃自小便不喜欢我,甚至直到过世,也未曾抱过我一次。”

  萧偌心底颤了颤,下意识抬起头来,却被对方反握住掌心。

  “先不提这个,看那边,好戏已经开场了。”

  夜晚的皇宫依旧漆黑如墨,靠近西昭门不远处,却已经有人潮开始涌动。

  从衣着配饰上看,明显是上六军的兵马,粗略望过去,竟足有千余数。

  突然升起某种猜测,萧偌心跳顿时有些加快。

  岳家私下里一直动作不断,甚至与琮小王爷合作密谋,所图之事必然与皇位有关。

  只是萧偌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快便决定动手。

  “楼里备有笔墨,”虞泽兮语气平淡道,“你若是有兴致的话,可以拿画纸画下来,也算留个纪念。”

  萧偌:“……”

  有点想画,但总感觉这个时候作画似乎哪里不对。

  “来了。”

  没等萧偌开口,虞泽兮忽然轻声道,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观景楼里的烛火熄灭。

  …

  四周彻底被黑暗吞没。

  西昭门外,负责看守的天潢卫郑千户直接拦下快步赶来的兵马。

  “你们是北辰卫的人,这么晚不在外朝看守,到宫里来做什么?”郑千户是名年轻人,一手按住佩刀,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势。

  周围侍卫全都以手按住刀柄,目光里满是警惕。

  “是你们史大人亲自发来的调令。”指挥使汪秉越过一众侍卫,直接扔出手里的令牌及调兵文书。

  “景丰宫后殿火势蔓延,急招北辰卫部分人手前来支援。”

  “你们总指挥使大人呢?”

  令牌和文书都并无问题,且北辰卫原本就有护卫内廷的职责。

  郑千户辨认过文书上的字迹,示意身边下属放行:“史大人在皇上身边,如今宫里混乱,想要寻到估计要花费一些时间。”

  “行。”汪秉没再多言,领着众兵马进入宫门。

  皇城以北,文昌门外。

  负责值守的另一队天潢卫同样警惕将一行兵马拦住。

  只是从佩刀上辨认,这群人却并非内廷与外朝的守卫,而是原本该驻守在京城之内的皇城军。

  右副指挥使年过四十,鬓角却已然有了斑白的痕迹,眉头皱得极深。

  “……你说皇上突然发病,未免宫中有变,急招皇城军入内廷护卫?”

  “是,”门外侍卫颔首,平稳递上令牌及调兵文书,“事发紧急,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与侯爷确认。”

  右副指挥使常年在宫中任职,自然认得宣宁侯的字迹,可越是并无差错,便越是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我与你们一同进宫。”右副指挥使将文书交给下属,让他去寻宣宁侯确认,转身朝来人示意。

  西昭门,文昌门。

  不过半刻钟时间,两座城门接连有兵马涌入。

  萧偌站在观景楼二层,抬眼远望,只觉得心惊肉跳。

  虞泽兮却始终面色平稳,将茶盏放在桌上道:“京城主要驻守兵力共有六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上六军。”

  “史裴统领的天潢卫,宣宁侯统领的天枢卫,其余还有北辰卫,云川卫,天门卫,以及离宫卫。”

  “其中天潢卫主要负责内廷守卫,天枢卫及北辰卫轮换负责内廷及外朝的守卫,剩余三军则主要负责京城内外的守卫,故而这三军也被统称为皇城军。”

  父亲统领天枢卫十余载,萧偌对这些还算熟悉,于是轻轻颔首。

  虞泽兮将另一只茶盏推到前面,与方才那只茶盏并列在一起。

  “按编制兵力,上六军该有二十四万人到二十五万人左右,但实际远没有这么多,即使是在编人数最多的天枢卫,全加起来也不过四十指挥的兵力,也即是两万余人。”

  “起火,诱使朕病情加重,只是他们借机闯入皇宫的手段,可惜你父亲已经脱离岳家的管束,想要顺利逼宫,除了北辰卫之外,他们还需要至少掌控一军的兵力作为助力。”

  “北辰卫?”萧偌惊讶打断,“臣听说,汪秉不是与岳家结过仇怨,怎么可能听命于他们。”

  “仇怨是真,可仇怨哪比得上眼前的利益重要。”虞泽兮淡淡道。

  萧偌心情复杂,他早听闻岳家在堇朝根基深厚,权倾朝野,却没想居然连直属于皇上的皇城禁卫也能一手掌控。

  而与之相对的,登基短短两年,便能将岳家逼得走投无路,不惜冒险逼宫,眼前人似乎也远比萧偌想象的还要强势。

  “那除了北辰卫呢,剩下的该是皇城军里的一支吧,是云川卫还是天门卫?”萧偌问。

  离宫卫主要负责天子出行守卫,事关重大,绝无可能落在岳家手中,那么剩余的便只能是云川卫或者天门卫了。

  “不确定,两个都有可能。”

  萧偌一脸疑惑。

  “所以才要试试看,”虞泽兮安抚地拍了拍他,语气自然道,“免得还要额外浪费时间,再过段日子便要大婚了,朕可不想将这些烦心事拖到大婚之后。”

  萧偌:“……”

  这是随便就能试的吗!

  那可是皇城军,一旦出现任何差错,别说内廷,怕是整个京城都要陷入混乱。

  “御厨送了蟹黄豆腐羹来,要吃吗?”

  有侍卫过来说了什么,虞泽兮摆摆手,回头问萧偌道。

  萧偌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头。

  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反正顾虑再多也是无用,一切还是等填饱肚子之后再说吧。

  …

  由侍卫领路,北辰卫汪秉一行很快赶至景丰宫外,后殿仍旧火光冲天,四周烟气却少得可怜。

  不,不只是浓烟。

  整座景丰宫内外都安静异常,几乎听不到人员跑动的声响。

  “救火的人呢,怎么没有声音,”领路的郑千户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直接朝后殿的方向跑去:“大人稍等片刻,卑职去去就回。”

  冷风刺骨,庭院的黄叶簌簌飘落。

  北辰卫总指挥使汪秉猛地抬头,瞳孔骤然一缩。

  他总算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是火焰的颜色,他见过真正燃起大火的房屋,那种混杂着浓烟的火光根本不可能如此鲜亮。

  “那火光是假的!”汪秉猛然间醒悟。

  “快,快退出宫外,这里是陷阱!”

  众人顿时混乱,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宫门轰然紧闭,周围火把亮起,原本该被调去紫宸宫的天潢卫此刻正立于宫墙之上,手持角弓,对准墙下的众人。

  对上史裴居高临下的目光,汪秉后脊发凉,瞬间失了浑身的力气。

  御花园内,观景楼顶。

  虞泽兮半倚在围栏边,一边欣赏楼下的美景,一边同萧偌解释。

  “……后殿起火自然是假的,你就住在景丰宫内,纵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朕也绝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至于火光是如何做出来的,还记得你画贺寿图时用过的五色粉吗,朕想着,五色粉既然能用来作画,说不准也能用在现实之中,故而叫人稍稍尝试了一下。”

  尝试过后的效果十分惊人,负责此事的工匠发现,这种混合而成的矿石颜料在大量使用时,甚至能在夜晚中制造出以假乱真的幻象。

  “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虞泽兮温和道。

  萧偌默默放下手中的空碗:“……臣没吃饱,可以再来一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