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果然是在装病!

  盯着面前人明显异常的反应,萧偌眼睛都瞪圆了。

  虞泽兮无奈,再想掩饰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人一向心思单纯,不通俗务,但在细枝末节上,却有着远超常人的机敏。

  果然,不世出的作画天才,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蠢笨之人。

  “你是从哪里发觉不对的?”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坐下。

  “御药房里的药渣,药味不对,方子也不对,所以皇上是承认做戏来骗臣的对吗?”

  萧偌抿着唇,目光里也带了哀怨。

  怎么会有人拿自己的病情来做戏。

  “其实不单是为了要骗过你,”虞泽兮被看得心虚,安抚地拍了拍他,“岳家在朝中根基深厚,从朕登基以来便一直小动作不断。”

  “狼血药虽然被暂时压制,但到底是个隐患,与其被人利用,倒不如当作诱饵,诱使那些人露出马脚。”

  “刚好这回他们主动送上门来,如果不趁机利用的话,未免太过可惜。”

  沉香的甜凉气息萦绕在身周,萧偌稍微安心了些。

  “可皇上如何保证那些人一定就能顺利上钩。”

  “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虞泽兮轻声道,“你以为最初时候,他们为何肯力排众议,拥护朕一个有着异族血统的皇子登基?”

  因为虞泽兮是先皇唯一的子嗣。

  萧偌下意识想。

  不,虞泽兮母妃是异族出身,除了岳太后之外,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后盾。

  两年前北梁高层意图复辟,私下招兵买马,甚至接连将细作死士派往堇朝。

  极端情况下,朝中大臣完全可以用此为借口,推举其他皇室宗亲上位。

  可最终以岳家为首的朝臣并没有选择这一条道路,原因很简单,虞泽兮的异族血统便是他天然的把柄,有把柄,便意味着更容易被掌控。

  然而事实显然并没有如岳家人所愿。

  新登基的,有着异族血统的皇帝,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势。

  虞泽兮捏着萧偌的手心,语气平稳道:“太后逐渐失去对内廷的掌控已经是一个预兆,朕以治水失利为由拔除他们在江南的人手,则是另一个预兆。”

  “这才不过两年,没人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光景,无论他们是否真的相信朕已经病情严重,都不敢再继续等下去了。”

  萧偌听得半懂不懂,不过突然想到什么,眼睛顿时亮了亮。

  “臣能帮皇上做什么?”

  “对了,不如臣帮皇上一起做戏吧。”

  还想着该怎么给对方解释清楚的虞泽兮:“……?”

  黄昏将近,廊下已经挑起了宫灯,高院判从济世堂走出,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下午时候,他们已经随着冯粲去见了那关押在地牢里的北梁死士,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狼血药与太医院内所有记录的毒物都不相同,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无法被视作真正的剧毒,反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奇药。

  它可以使人在短时间内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与速度,能够耐受极寒,能够在夜间视物,仿佛从“人”摇身成了真正的“凶兽”。

  就连药剂的负面效用,也绝非药剂本身的过错,恰恰正是因为服药之人的体质过于“孱弱”,故而才会无法承受剧烈的药性,以至于最终嗜血疯癫,失去神智。

  而既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毒物,便意味着不可能找出相对应的解药。

  高院判头痛欲裂。

  他不是傅院判和冯粲,根本没有那么高明的医术,之所以能混到如今的地位,不过是倚靠医官世家的出身。

  他不怕丢了头上这顶乌纱帽,却怕丢了祖宗的颜面,最后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也许是思绪太过混乱,高院判脚下绊了一跤,抬头便瞧见刚从紫宸宫走出的萧偌,连忙拱手行礼。

  “高大人,”萧偌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只是眉眼间略有些疲惫,“听闻董公公说,你与傅院判商量了半日,可有把握尽快医治好皇上这回的风寒。”

  风寒?

  高院判呆愣了下,才记起萧偌身份特殊,大约知晓皇上病情的真相,只是为了遮掩,故而才会用风寒代替。

  “还需要一段时日,请萧公子放心,臣与傅院判必定竭尽全力。”

  “那就好。”萧偌颔首,不自然地拢了拢领口。

  就在错身的瞬间,高院判一眼瞥见,掩藏在萧偌衣领之下的,赫然是一道清晰的掌印,仿佛不久前刚被人用力扼住咽喉。

  如此严重的勒痕。

  高院判倒吸了口凉气,顿时反应过来。

  皇上的病情,居然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了吗。

  头皮有些发麻,高院判连忙稳住心神,快步朝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戌时末,已经是皇宫各处落锁的时辰,太医院里的御医却几乎都没有离开。

  藏在书阁里的医书典籍皆被翻找出来,各种卷轴书页堆了满地。

  紫宸宫后殿。

  用过晚膳,虞泽兮靠坐在矮榻边上,面前跪着一众御医,额头碰在地面,口中念着“皇上恕罪”。

  “所以呢,”虞泽兮转动手上的玉扳指,浅淡的眸色说不出的冰冷,“给了你们半日的时间,不会到现在也没商议个章程出来吧?”

  “求皇上恕罪,”为首的高院判满头是汗,“臣等才疏学浅,今日翻遍宫中典籍,也没寻到任何与狼血药有关的章节……且皇上身中此药多年,情况早已经复杂至极,倘若轻易用药医治,很可能有害无益。”

  鬓发花白的傅院判同样也沉默不语,他到底还是太过自信了,没料到皇上的问题竟远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傅院判自恃行医多年,起先很看不上冯粲,认为对方医术平平,不过是碰巧懂得几副安神的药方,所以运气好得了皇上的信任。

  如今才知晓,单只是能将狼血药压制如此多年,冯粲就绝非等闲之辈。

  虞泽兮居高临下望着面前众人,语气凉凉道。

  “高院判的意思是,你们几个都对朕的病情束手无策,打算就此放弃了是吗?”

  “不不,臣等绝无此意。”高院判汗如雨下。

  他们是宫中御医,吃着朝廷俸禄,怎么敢说对皇上的病情束手无策。

  按照规矩,别说是无法医治,便是在医治过程中有任何闪失,都是要按“大不敬”罪论处的。

  “还求皇上宽限些时日,一个月,不!半个月,”高院判额头磕在地砖上,艰难把话说完,“关在牢中的那几名北梁死士都已经提了出来,重新开始试药,再等一段时间,微臣定能找出缓解皇上病症的办法。”

  “半个月,”虞泽兮的脸色略微缓和,视线转向另一边,“傅院判以为呢?”

  傅院判其实觉得半月根本不够,不过此时也不敢多说,只能低哑着声音道。

  “是,微臣同高大人是一样的意思。”

  “好,”虞泽兮颔首,“那便给你们半月时间,若是再找不出办法的话,你们两人便提头来见吧。”

  跪在众人身后的冯御医跟着磕头谢恩,面上始终没有任何异常。

  从紫宸宫出来,傅院判以寻找医书为借口同众人分道扬镳,一个人快步朝宫外走去。

  刚行至宫门外时,就与名年轻太监撞在一起。

  太监显然吓得不轻,慌忙行礼赔罪。

  傅院判却是环顾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

  “……去同岳大人说,皇上毒入肺腑,已经无药可医。”

  宫墙下树影摇动,年轻太监没有丝毫停顿,似乎取得了谅解,千恩万谢后转身离开。

  傅院判则理了理花白的胡须,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朝既定的方向行去。

  寝殿内,目送几名御医走远,萧偌终于从藏身的屏风后转了出来,直接坐在矮榻对面,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随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连忙将茶盏推到一边。

  “这是什么茶,好苦。”

  “是药茶,别乱喝。”虞泽兮无奈,叫董叙端了新的茶水过来。

  萧偌忍不住咋舌,又是药茶,又是药酒,就连一日三餐也要加上各种药膳。

  这人简直是药罐子里泡出来的。

  不过萧偌很快略过这一节,开始对着面前的铜镜,欣赏起自己脖颈上的杰作。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尝试在自己的身上作画,甚至为了力求真实,还特地调配了新的颜料。

  无论掌印也好,勒痕也好,都像是从内里透出来的。

  尤其在昏暗的宫灯底下,即便经验最老到的御医,也很难看出其中的破绽。

  想起不久之前,高院判那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萧偌就忍不住眉眼弯弯。

  “高院判就算了,也不知有没有骗过傅院判他们,或者明天再弄一次吧,给他们加深下印象。”

  “行了,”虞泽兮叫内侍取来温水,招呼他坐到跟前,“别欣赏你那大作了,快点来擦掉吧。”

  萧偌不满:“皇上觉得臣画得不好吗?”

  并非不好,而是太好。

  即便明知道是假的,再看到时依旧让人觉得心惊。

  虞泽兮浸湿帕子,将最清晰的那道勒痕擦去,抚了抚下面白皙干净的肤理。

  “一次就够了,多了反而叫人起疑。”

  “也是,”萧偌点点头,感觉对方说得有理,“宫里这些人都是老狐狸了,的确过犹不及。”

  萧偌低头思索,不过宫里人不好骗,他或许可以在宫外找一些人。

  也不用像今日这般明显,只是侧面透露些消息,稍稍将水搅浑。

  正规划得起劲,忽然感觉身边人靠近,在他的脸颊边落下一吻。

  “……今晚要留下来吗?”

  萧偌一愣,说好的大婚前要守规矩呢。

  “只是前半夜,等你睡熟了,朕便将你送回去。”

  虞泽兮语气温和,浅碧色的眼眸映着烛光,仿佛融化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