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一路沉默。

  喧闹的雨声仿佛已经被挡在车帘之外。

  “好了,”虞泽兮抚过萧偌的眉眼,遮挡住他的视线,“难得出宫,你说要带朕回宣宁侯府,可有想过该如何知会你的家人吗?”

  萧偌一愣,总算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个极严重的问题。

  对啊,皇上还从未亲自去过哪位臣子的府中,就这样直接将皇上领回家,非将爹娘吓晕不可。

  虞泽兮垂眸望着他,仿佛是在询问。

  萧偌顿时尴尬:“那个,还请皇上在外面稍等片刻,臣先回府一趟,很快就回来。”

  宣宁侯府,正堂内。

  岳宛莹指挥着小厮将新换的家具摆进堂内,一边叫丫鬟取来单子,核对需要的东西是否都已经备齐。

  宣宁侯本人倒是清闲,翘着腿,哼着曲儿,百无聊赖地盯着檐下的雨滴。

  眼见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岳宛莹打量四周,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别躺着,好容易回趟家,还不过来帮我瞧瞧,这屋子里还有什么缺的少的?”

  “没有,”宣宁侯神情无奈,“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过是接个圣旨,香案都已经备好了,就你瞎折腾,非要将这屋子也翻新一遍。”

  岳宛莹摆了摆手,懒得与他多说。

  也不怪她如此焦虑,大儿子出宫祭神之后,宫里已经递来消息,说不日便会送来立后的旨意,让他们提早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

  可宣宁侯夫人也不知该做好什么准备。

  接旨时用的香案自然是要备好的,其中条桌祭品都有相应的规制,需要找人提前定做,香炉则是好办,可以用先皇御赐的那一个。

  那摆放香案的正堂呢,是不是也需要重新翻修一下?

  总之忙里忙外,直将侯府上下折腾得人仰马翻,也仍旧没能缓解宣宁侯夫人的紧张。

  “行了,如今朝中局势乱得很,”宣宁侯理了理衣裳,继续闭目养神,“照我看,往后还不知道要如何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可……”岳宛莹不解,还想再问,就听外头小厮进来通传,说大公子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正帮忙搬运东西的萧行舟抬起头,险些被手里的瓷瓶砸到。

  萧偌刚一回府,就见全家人都齐聚在正堂之内,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怎么了。”萧偌疑惑,不懂家人为何是这种反应,下意识环顾身周。

  “这屋子是重新翻修了吗,居然连家具都换了,我还以为母亲会把后院的客房屋顶先修好呢。”

  母亲向来节俭,客房屋顶坏了几次都舍不得换新,没想到居然先将正堂翻修了一遍,看这新换的家具,估计要花费不少银钱吧。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萧偌没有再关注四周的摆设,而是直接开口道:“对了,我今日过来其实不是……”

  “皇上肯放你回家了?”宣宁侯小心翼翼道,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生怕惊到了什么。

  “啊?”忽然被打断,萧偌差点没能接上,“对,是让我回家了,不过不是……”

  宣宁侯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完还宽慰他,“你也别想太多,如今朝中形势复杂,能放你出宫也是好事,爹知道你与皇上亲近,可那样的位置,真坐上了未必能事事顺心。”

  萧偌满头雾水,又听对方念叨了半晌,才勉强明白对方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萧偌哭笑不得,父亲这是多盼着自己被赶回家中啊。

  宣宁侯那边还在继续:“……皇上对咱家一向宽厚,你只要记着皇上的恩情就好,其余便不要想太多了。”

  见他越说越不对,萧偌连忙打断道:“我刚才说,皇上要来咱们府上了。”

  “谁要来?”

  宣宁侯眉头紧皱,伸手掏了掏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我说,”萧偌继续重复,“我把皇上领回家了。”

  丫鬟手里的茶壶掉了,萧行舟打翻了瓷瓶,宣宁侯和夫人神情呆滞,还没来得及摆正的柜子吱呀一声,直接轰然倒地。

  一家子匆匆忙忙在雨里接了驾,直等各自见了礼,将人迎进堂内,萧偌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单以为皇上听了玉妃的事必定深受打击,所以才想着与其到街上闲逛,不如将人领回府中换换心情。

  却没有料想到,家人比他想的还要紧张。

  “你家人的确有趣。”虞泽兮凑在他耳旁小声道。

  萧偌表情空白。

  可不是有趣吗,就这么片刻的工夫,母亲已经打碎了两只茶盏,父亲也专注盯着脚下,仿佛那地面的青砖是用金子烧成的。

  至于弟弟早就已经拿端茶当借口跑出门外了,眼下正同侍卫站在一处,面容肃穆,像是要在雨里站到天荒地老。

  不顾一侯府人的紧张,虞泽兮最终选择留在府中用晚膳。

  理由也是现成的。

  虞泽兮语气随和:“常听萧偌说府上厨子是从北地过来的,最擅长炭烤牛羊,朕早就想尝尝了。”

  什么北地的厨子,其实就是宣宁侯昔年打仗时随军的厨子,受了伤,后来被宣宁侯收留在府中。

  宣宁侯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束手无策,只好叫人请了隔壁街酒楼里的大厨,带了几名帮厨一起到府里来做菜。

  半个时辰后,一桌勉强像样的饭菜总算准备妥当。

  见宣宁侯夫妇实在放不开手脚,虞泽兮终于大发慈悲,叫分了两桌用膳。

  刚要动筷,虞泽兮才发觉屋内气氛有些不对,低头问身边人。

  “怎么了,脸为何这么红,可是淋雨凉着了?”

  咳!

  萧偌差点被热汤呛到,愤愤瞥了他一眼。

  还能是因为什么。

  就在刚刚,母亲将他叫到屋里说话,无意中瞧见他脖颈上的痕迹,结果被母亲瞧见也就罢了,正巧弟弟闯进房内,还不等他解释,就大呼小叫起来。

  痛心疾首的,非要问他是不是被皇上欺负了。

  最后将父亲宣宁侯和府中管家也招了进来。

  父亲是个直脾气,母亲怎么拦都没用,扑到他跟前就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被母亲狠捏了几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萧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希望屋里有个地缝能让他钻进去。

  事后父亲还悄悄问他腰酸不酸,用膳时要不要换个软点的凳子。

  萧偌:“……”真的不用了谢谢。

  “朕怎么觉着,”虞泽兮皱眉不解,“你父亲看向朕的目光,似乎带了点哀怨。”

  萧偌无奈望天,随手夹了个盐焗虾到他碗里。

  “皇上快点吃吧,等下还要回宫,再晚些雨大了就麻烦了。”

  见对方不肯说,虞泽兮也没再追究,用帕子擦了擦手后开始剥碗里的盐焗虾。

  一个剥好后又去剥下一个,最终将所有剥好的虾仁都摆在了萧偌面前。

  萧偌有些惊讶,忍不住抬头望他。

  “吃吧,”虞泽兮将手擦净,不在意道,“记得你爱吃这个,不过平日都要明棋给你剥壳。”

  是,萧偌最爱吃虾蟹,只是嫌麻烦,不爱自己剥壳。

  明棋性子细,耐心也好,自从来到玉阶殿,便接替了铃冬平日帮他剥虾蟹的活计。

  “臣多谢皇上。”萧偌笑了下,伸手夹起一颗虾仁,心里莫名觉得有点甜。

  然而刚将虾仁送入口中,就听见另一张餐桌上此起彼伏的呛咳声。

  虞泽兮挑眉,继续帮萧偌剥蟹钳:“萧爱卿怎么也被呛到了,若是汤羹太烫,可以等放凉了再喝,不必心急。”

  “咳,”宣宁侯连忙垂首,“皇上教训得是。”

  “哦对了,”虞泽兮将剥好的蟹肉递给身边人,笑容随和道,“雨天路滑,走起来麻烦,不如朕今晚便在府里留宿吧。”

  “爱卿觉得如何?”

  在府里留宿,谁要在府里留宿?

  宣宁侯下意识抬头,就望见上首之人平静问询的眼眸,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将对方的沉默当作同意,虞泽兮看向身边伺候的董公公。

  “去和史裴说一声,叫他安排好附近的人手,朕今晚打算在侯府内留宿。”

  宣宁侯眼前一黑,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堇朝皇帝有在大臣家里留宿的吗,似乎有过。

  但那几乎都是朝中一二品大员,亦或是皇室宗亲,这些大臣们日常便会有接驾的机会,即便没有,也多半是家境殷实,不至于连一间像样的客房都腾不出。

  想到府里那几间漏风漏雨的客房,宣宁侯的眼前顿时更黑了。

  虞泽兮倒是体贴,喝了口热茶道:“只是留宿一晚,等下朕四处转转,随便找一处地方安顿便是,萧爱卿不必担心。”

  “是。”宣宁侯不敢反驳,苦着脸答应。

  至于萧偌这边,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反对,他带对方回来原本就是放松心情的。

  皇上想留就留吧,反正他已经被人议论惯了,也不在乎再被人说什么闲话。

  然而陪着虞泽兮四处转着寻找留宿的客房,萧偌便觉出有些不对了。

  客房跟前,虞泽兮连院门都没有踏进,抬手指了指上面的房顶。

  “这屋子漏雨?”

  宣宁侯眼睛瞪圆,连忙擦汗:“是有些漏雨,不过方才已经叫人加紧修补过了,如今应当不会再漏雨了。”

  “换一间吧,朕不喜欢湿气太重的地方。”虞泽兮干脆道。

  一行人又转去隔壁的院子,这间院子里的倒不是客房,而是前任宣宁侯妾室住的房间。

  皇帝陛下再次皱眉:“不好,脂粉气太重。”

  宣宁侯能怎么办,只能继续找下一间屋子。

  侯府位于城西,其实占地很大,不过自从家族没落之后,许多地方都荒废了。

  “太小。”

  “太大。”

  “有血腥气,这里过去是做庖屋的吗?”

  “换一间,这边邻水,夜里风凉。”

  宣宁侯身心俱疲,特别想说要不微臣将主卧让给陛下算了,微臣家中粗陋,实在找不出别的客房了。

  虞泽兮仿佛也很为难,思忖片刻道:“既然这几间屋子都不行,不如……”

  不如回宫去是吗?

  宣宁侯心头一喜,满含期待地望向对方。

  “不如朕先去萧偌房中凑合一晚,他在府里的屋子,这会儿应当还留着吧。”

  宣宁侯呆滞:“啊?”

  “就这么说定了,”虞泽兮语气自然,“正好朕也想瞧瞧他之前住过的地方。”

  早猜到会是这种结果的萧偌伸手扶额。

  萧偌的院子确实还保留着,他平日不喜吵闹,住的地方也特地挑选了侯府最角落的位置,依着假山,周遭十分清静。

  进到院子里,萧偌瞥了身边人一眼。

  “皇上方才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虞泽兮打量着四周,“不是朕想住在你这里,实在是府上没有合适的客房,朕总不能在客栈里留宿。”

  眼前房间与玉阶殿里的房间相差无几,装饰简单,却挂满了各式字画,有萧偌亲手画的,也有偶尔在街上淘换来的。

  布局杂而不乱,搭配着满室花草与墙角上的古琴,倒也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皇上明知道,臣说的不是留宿的事。”萧偌闷声道。

  自从他上回私逃出宫后,父亲原本就对皇上多有畏惧,再经过今日这么一吓,非得落下病根不可。

  “哦,那朕的确是故意的,”虞泽兮浅笑了下,凑近萧偌耳畔道,“他身为天子近臣,却试图将朕的皇后带出宫外,你说他该不该罚?”

  萧偌按住耳朵,努力作出无辜的表情。

  伸手将对方揽到怀里,虞泽兮没再逗他:“放心,朕已经叫董叙安抚你家人去了。”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朕也不是那等小心眼之人,今日不过是稍加敲打罢了,并未有继续追究的意思。”

  萧偌:“……”

  是,皇上您可真是宽厚大度,一点都不小心眼呐。

  确认父亲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后,萧偌终于松了口气,吩咐丫鬟端来茶水,任由对方参观自己的房间。

  墙角的炭火盆点燃,房内很快回暖,萧偌坐在书案边有些困倦,偶尔与对面人搭上几句话。

  很困,萧偌打了个哈欠,目光扫过,却忽然发现一叠熟悉的画纸,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这不是……

  虞泽兮将手背在身后,正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野外珍禽图》。

  作画用的是工笔,风格随意闲适,虽然没有纤毫毕现,却画得栩栩如生,生动异常。

  “这幅画不错,看下面的日子,是你三年前画的吗?”虞泽兮随意问。

  “对,是三年前在聿州画的。”萧偌心跳有些加速,压根顾不上对方究竟问了什么,只死盯着书下的那一叠画纸。

  这些画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是他托人送回家中,只是没想到办事的人粗心,竟然直接将画摊开在书案上。

  萧偌努力让自己镇定。

  前头的几张也就罢了,基本都是他在皇宫无聊,胡乱涂抹出来的,可夹在里面的一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看到的。

  “皇上,眼下时间还早,不如臣带您到府里去转转吧。”

  萧偌不敢妄动,只得凑到对方身侧,尽可能语气平稳道。

  “刚刚不是已经都看过了?”虞泽兮依旧盯着墙上的珍禽图。

  “是,”萧偌思绪转得飞快,“但那只是看了府里的客房,宣宁侯府还有许多其他值得一看的地方。”

  比如园内的杂草。

  比如坍塌的院墙。

  虞泽兮转回视线,神情无奈道:“……再看下去,朕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意给朕瞧这些,好叫朕心疼的。”

  萧偌愣住,连忙摇头:“没,这有什么好心疼的,臣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程度,况且臣之前出门在外,荒郊野岭都住过,环境比这里差多了。”

  虞泽兮叹息,这回是当真有些心疼了,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

  “罢了,原本也是朕疏忽了,明日便叫人将你家重新修缮一遍,皇后仪仗到时要从侯府离开,总不好太过寒酸。”

  萧偌张了张口,不明白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了,并没留意对方的靠近。

  以至于等再回过神时,对方已经将那叠画纸取走。

  萧偌:“……”别!

  “这是你之前在宫里画的,”虞泽兮低头翻看,“怎么送回府里了?”

  画纸翻到中间,动作突然顿住。

  一张白描勾出的草图映入眼帘,那是张年轻男子的背影,衣裳落下大半,能清晰看到肩背内侧一颗黑色的小痣。

  笔触生动,分明简单的画面,却莫名透着股旖旎气氛。

  “这是谁?”虞泽兮沉默半晌,终于举起画稿问。

  深碧色的眸子冰寒刺骨,仿佛刚才的所有温柔都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