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跟来的侍卫帮忙,老太监最终被搬进登仙塔附近的一处御景亭内。

  御景亭位于假山之上,向西能望见巍峨的高塔,向东则是漫山的红叶,除了来往秋风有些刺骨之外,景致着实不错。

  欣赏着周遭的美景,萧偌倚靠在栏杆上,终于等来老太监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这是哪里?”老太监面上还带着酒醉后的酡红,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老实点,”明棋推了他一把,“这里是皇宫西苑,谁准你在当值时私下饮酒的?”

  老太监脸色顿时发白,连忙挣扎着直起身解释:“公公冤枉啊,今日的活计小的都已经做完了,落霞苑少有人来,要做的事原本也不多。”

  “小的就是见天实在太冷了,所以才耐不住喝了两口,暖暖身子,真的没有喝多,还求公公明鉴!”

  明棋眼角抽动,没有喝多,分明都已经喝死过去了,这还能叫没有喝多。

  “行了,”萧偌摆了摆手,让明棋将人拎到跟前,“我有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您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方辗点头如捣蒜。

  他虽然不认得萧偌,但也能瞧见假山下面的一众侍卫,明白这位定然是宫里来的贵人。

  萧偌斟酌了下语句,开口问:“十五年前,你曾经在玉妃身边服侍过一段时日?”

  方辗愣了下,没料到对方问的事居然与玉妃有关,酒醉顿时清醒了几分。

  “是,是,”方辗努力回忆,“不过究竟是不是十五年前,小的已经记不清了。”

  “那你是因为犯了什么过错,才被调出玉阶殿,到文绣院做了粗使杂役?”萧偌继续道。

  方辗抿着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过了半晌才抓了抓蓬乱的头发。

  “哎,就是睡熟了没有留神,让太子殿下从树上摔下来了。”

  “但……但也不完全是小人的罪过,那会儿皇上冷落玉妃娘娘,玉阶殿内外都愁云惨淡,根本没人来关注太子殿下,小的就是个粗人,哪里照顾过孩子,一眼没能看住,谁想到小殿下就出事了。”

  方辗打了个酒嗝,已然完全陷入回忆,断断续续道。

  “不过玉妃娘娘还是顾念旧情的,只是将小的调去文绣院,并没有其他的罪责,之后也叫人给小的送了银两,玉妃娘娘是个和善人,就是命太苦了,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萧偌抓住重点,直接打断问:“你说先皇冷落过玉妃,是忽然开始冷落的吗,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玉妃是来堇朝和亲的北梁公主,由于生得貌美,又诞下先皇唯一的子嗣,一向深受先皇看重。

  萧偌从来不知,玉妃居然也曾经被先皇冷落过。

  “公子竟是不知道吗,哎,”方辗深深叹了口气,“何止是冷落,皇上那会儿险些厌弃了玉妃,甚至连太子殿下也一并厌弃了。”

  老太监说得磕绊,萧偌梳理了许久,才终于听懂了一些。

  种种起因,其实皆缘于几名闯入宫中行刺的北梁刺客。

  二十二年前,北梁战败,不得不归顺于堇朝统治,朝中勋贵心有不甘,多次派遣心腹死士入京暗探,寻求复国时机。

  原本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先皇身体虚弱,在朝政之上一向力不从心,不过是几名刺客,杀了便是,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

  可就在此时,忽然有官员提出,那些刺客里有位名叫莫柘的男子,早年曾是玉妃的未婚夫婿。

  先前入宫也并非为了行刺皇上,而是为了借此偷偷与玉妃私会。

  先皇震怒,勒令查清男子身份,并将玉妃禁足于景丰宫内。

  “当真是冤枉啊,”老太监垂头感叹,喷着满嘴的酒气,“哪里有什么未婚夫婿,皇上是被那些小人蒙蔽了,玉妃娘娘是北梁公主,莫柘不过是北梁王给娘娘备选的驸马之一,两人根本连面都不曾见过。”

  “可是能怎么办,莫柘入宫后偷偷与玉妃相见是事实,他是驸马备选之一也是事实,那么多的脏水,全泼在娘娘的身上,娘娘在宫里没有靠山,就连替她申冤说话的人都没有。”

  萧偌听得皱眉,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就听老太监继续哀叹着道。

  “更有甚者,竟然有人敢污蔑说,小殿下并非先皇所出,而是玉妃与那北梁刺客的孩子,这是……这是要断了娘娘的活路啊。”

  “好在天道好轮回,妍嫔小产,皇后出面彻查此事,查明莫柘当晚只是误闯入玉阶殿内,且莫柘早前受过重伤,根本无法拥有子嗣,这才彻底还了娘娘清白。”

  可惜,事情辨明了又能如何,嫌隙已然种下,玉妃解了禁足,却也彻底被先皇冷落。

  “你知道玉妃后来是怎么死的吗?”萧偌最后问。

  “不知,嗝!”老太监低头打了个酒嗝,“可能是抑郁而终吧,小的最近总忍不住想,娘娘是估计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才会借故将小的撵出来,让小的另谋出路。”

  冷风吹在脸上,唤醒了少许醉意。

  方辗眼中迷蒙,仿佛又瞧见那个发束玉环,碧色眼瞳的外族女子。

  “……娘娘是个好人,怎么那么早就去了呢。”

  将方辗送回住处,萧偌低头沉思。

  明棋凑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公子,那老太监说话颠三倒四,倒也不能全信。”

  “嗯,”萧偌颔首,“我知道。”

  方辗是在出事一年前离开玉阶殿的,况且时隔日久,好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方辗即便没有刻意说谎,说出的话也未必都是真实。

  只有一点极大可能是真的,就是先皇的确曾经冷落过玉妃。

  不过这就很奇怪了。

  按照邹公公的说法,玉妃当年是中毒身亡的,而既然她已经失宠于先皇,又有何人会选在此时对她下手。

  “宫里的剧毒之物,是那么容易就能到手的吗?”萧偌忽然问。

  “自然不能,”明棋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公子怎么会问起这个,宫里一切药物都是由御药房严格掌控的,别说是剧毒之物,便是普通药草也要仔细核对记录,绝不能有半分疏漏。”

  萧偌点头,与他预想的一样。

  玉妃是和亲到堇朝的异族女子,在宫中无半点根基,即便有嫔妃想要害她,也完全没必要使用下毒这种冒险的手段。

  而反过来,若是有谁会挑选玉妃失宠之时对她下毒,并且能从中获取最大利益的,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太后。

  萧偌轻轻吸了口气,联想到之后玉阶殿大火,还有那个被藏在康仁宫里的魏嬷嬷,莫名有些背脊发凉。

  “公子?”明棋在身后唤了一声。

  “走吧,”萧偌缓过神来,“先回宫里去,免得天色晚了,皇上再派人找来。”

  虽然紧赶慢赶,但秋后日头短,等萧偌赶到玉阶殿时,天还是有些暗了。

  得知董公公的传话,萧偌眼睛一亮,也顾不上歇息了,简单换了衣裳便往紫宸宫赶去。

  御书房内。

  虞泽兮放下奏折,瞥见躲在菱花纹槛窗后的萧偌,眼角没来由抽了抽。

  半晌,虞泽兮低咳了声,伸手敲了敲书案。

  可惜窗外人并没能理解他的暗示,依旧探着身子,鬼鬼祟祟朝屋内张望。

  董叙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不禁忍笑道:“皇上,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可要先叫萧公子进来。”

  “叫什么,”虞泽兮面色难看,“不是喜欢到处乱跑吗,就让他在外头待着吧。”

  室内宫灯明亮,已经燃尽的青釉熏炉内只余下淡淡的冷香。

  又看了一页折子,虞泽兮望向窗外,就见刚才还神采奕奕的人忽然打了个喷嚏,伸手拢住肩膀,努力将外袍裹紧。

  虞泽兮心底叹息,最终还是放弃道:“让他进来吧……还有屋里有些冷,再叫人添盆炭火过来。”

  “是。”董公公眉开眼笑,连忙答应。

  深秋后的天气越发冷了,被寒风吹了一路,总算进到温暖的室内,萧偌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下意识搓了搓手。

  “快进去吧,”董公公给他取了汤婆子暖手,一面小声催促,“皇上都等您半日了,公子也是,到西苑也不同皇上说一声,平白让皇上替您担心。”

  说到最后一句时,董叙稍稍提高了嗓音,仿佛是刻意说给里间人听的。

  等了半日?萧偌疑惑,不是对方晌午说,这几日都公务繁忙吗,怎么又忽然开始等他了。

  不过这话显然是不能问的。

  萧偌点点头,揣着汤婆子,也不行礼,只眉眼弯弯凑到书案跟前。

  “皇上恕罪,臣今日有事到落霞苑去,不是故意不来见皇上的,下回再有类似的事情,臣一定提前知会皇上。”

  虞泽兮挑了下眉,眼前人也只有在这样时候,才会用这种软和的语调与自己说话。

  “炭火盆在那边,”虞泽兮懒得与他计较,侧头指了指对面的方桌,“朕还有几张折子要看,若是饿了,就先叫人给你拿些糕点过来。”

  “臣不饿,臣想陪皇上一起用晚膳。”

  萧偌乖巧道,刚要到对面坐下,忽然瞥见对方脖颈上的淤痕,顿时眉心紧皱。

  是不小心弄伤的?

  不,以对方身份,怎么可能被弄伤到这里。

  心底涌起某种猜测。

  瞬间,火气夹着委屈一起冲上头顶,萧偌什么也顾不上,直接揪住对方的衣襟,指着那团淤青质问。

  “这伤是哪里来的,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