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安静无声,唯有红纱灯罩里火苗微微晃动。

  不是。

  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萧偌脸一下子就红了。

  都怪铃冬和寄雪那两个丫头。

  刚从外面回宫那日,萧偌偶然听两个丫头私下议论,说他与皇上似乎并不亲近。

  萧偌无奈,纠正说自己与皇上好着呢,如何就不亲近了。

  “可公子先前打算侍寝不是都已经失败了吗?”铃冬是自小跟在萧偌身边的,什么话都敢说,直接正中红心。

  萧偌感觉自己受到一万点伤害,勉强反驳道。

  “那次侍寝只是皇上说的气话,本来也作不得数,还有,你是个姑娘家,别胡乱说话。”

  铃冬目光怜悯望着他,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是皇上身边葛姜公公说的,您与皇上平日只是说话聊天,最多最多也只是抱在一起。”

  如果这都不算不亲近的话,那就没有什么算是不亲近了。

  铃冬有时甚至怀疑,皇上下月当真要与公子大婚了吗,还是这所谓的下月,与她理解的下月根本不是一个含义。

  一旁寄雪点点头,表示她也是如此想的。

  在两人满含担忧的注视下,萧偌几次想要反驳,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张口。

  回想起来,皇上似乎的确极少与自己靠近,往日相处也始终恪守规矩,除非意外,不然几乎不会与他有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

  见萧偌也开始跟着沉默,铃冬小声宽慰道:“没关系,皇上不肯与公子亲近,那便换公子主动一些好了。”

  “嗯,”寄雪接着道,“怎么说公子也是男子,这种事情谁主动都是一样的。”

  这些对话原本只是一段不重要的日常,谁能想今天在御书房里,虞泽兮问他想要赏什么时,萧偌脑子一懵,下意识就回了这句话。

  对面虞泽兮闻言也愣住了,随即似笑非笑问。

  “你说,让朕赏你什么?”

  “没有!”萧偌脸颊微红,直接跳了起来,试图朝门外跑去,“不早了,臣还有事情要忙,就不打搅皇上休息了!”

  可惜还没等迈出步子,就被人重新拉了回去。

  “你这是在与朕抱怨,最近太过冷落你了?”

  或许是崩溃过了头,萧偌连害羞都忘了,索性破罐破摔道。

  “没错,难道皇上不曾冷落过吗,回宫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了,皇上从未主动召见过臣,甚至连用膳都不愿与臣一起!”

  萧偌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亲一下怎么了,还有半月便要成亲了,冷落他这么久,自己提这种要求完全合情合理。

  虞泽兮有些意外,倒没有料到对方会因用膳的事情不满。

  迟疑了片刻,难得耐心解释道。

  “……朕最近政务繁忙,常常三餐不定,并非不愿与你一起用膳。”

  萧偌心底一动,往日在御书房里,眼前人的神情大多时候都是冷的,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

  而如今面对自己半真半假的质问,那种威压却仿佛烟消云散,只余下不易察觉的温柔。

  萧偌抿了抿唇。

  “你若是在意的话,等下朕批完折子,便与你一同用膳。”

  “用膳”两字没有说完,忽然有阴影压下来,迅速在虞泽兮的唇角上碰了一下。

  温热的气息转瞬即逝,他还没等反应过来,身边人已经挣脱离开。

  “用膳就算了,臣先告退,明日再来给您绘制画像!”

  宫灯明灭,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虞泽兮抚着唇角,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失笑。

  回到玉阶殿内,萧偌停下脚步。

  他原本还想要仔细问问有关邹公公的事,结果方才一时冲动,竟然全抛到脑后了。

  萧偌低头思索,不过既然眼下两人已经开诚布公,那么对于邹文余那边,便无外乎两种解决办法。

  或者直接将人抓起来了事,或者继续接触下去,将计就计,看对方接下来有何打算。

  某种程度上,萧偌其实更倾向于前一种选择。

  真相的确叫人好奇,但既然邹文余千方百计想通过他向皇上透露些什么,那么似乎还是一无所知比较好。

  保持心境平稳。

  萧偌忍不住陷入沉思。

  ……所以邹文余是掌握了什么消息,自信能够使皇上无法保持心境平稳?

  “公子,”瞧见萧偌进门的身影,正在收拾庭院的寄雪有些惊讶,“您不是说了,今日一定会留在紫宸宫里用膳吗?”

  萧偌还在考虑邹公公的事,摆了摆手,随口胡诌道。

  “没有,皇上亲了我一下,害羞得受不住,将我撵出来了。”

  寄雪:“?”

  皇上,害羞。

  想象了下那一位脸红害羞的场面,寄雪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自家公子果然厉害。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凉了,萧偌自幼便有些畏寒,冷风一吹,只恨不能将貂皮袄整个裹在身上。

  第二日清早,萧偌照例去给太后请安。

  和昨日一样,依旧有宫女将他挡下,说太后在房中礼佛,需要安静,请他明日再来。

  萧偌乐得不与太后打交道,闻言痛快离开,还未等走出康仁宫,便再次被一名太监拦住。

  不是旁人,正是取下面具,露出底下狰狞伤疤的邹公公。

  也许是提前做了安排,主殿前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宫人来往经过,周围一片死寂。

  “萧公子,您居然这么早就将事情都告诉皇上了,咱家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如您这般胡乱行事之人。”

  邹文余嗓音尖细,带着古怪的粗哑。

  萧偌顿住脚步,轻叹口气道:“公公言重了,我在宫中根基薄弱,身边唯有皇上能够倚靠,不告知皇上,难道还要自己解决不成。”

  邹文余被噎住了,看向对面人的目光里也带了些鄙夷。

  怯懦单纯,只懂得作画,对俗务一窍不通,倒是很符合他对于萧偌的认知。

  萧偌笑了下,毫不在意道:“既然公公没有什么要说的,那我便先告辞了。”

  “等等!”邹文余将他唤住,眼里满是怨毒,“你以为你胆小怕事,不打算插手,咱家便找不到其他人帮忙了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萧偌忍不住蹙眉。

  似乎有宫女从北门外经过,瞧见两人的背影,慌忙转身避开。

  邹文余靠近过来,嗓音越发粗哑:“自然是让皇上知晓真相,十几年了,这原本就是他该知道的。”

  “你若是不愿,换作旁人也是一样,咱家总能找到愿意帮咱家传话之人。”

  萧偌懒得听他多说,转身迈出宫门。

  邹公公嘲讽一笑:“或者您可以去问问皇上呢,看他究竟想不想要知道当年事故的真相?”

  御书房内,今年天凉得早,虽还未入冬,屋里却已经摆上了御寒的火盆。

  天色渐暗,萧偌坐在桌边,手中提着画笔,却始终没有落在纸上。

  面前的奏折批完,连虞泽兮也注意到他的异常,抬手敲了敲书案。

  萧偌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怎么了?”

  “这话该朕问你才对,”虞泽兮扫了眼对面桌上一片空白的画稿,“都已经两个时辰了,若是身体不舒服的话,便先回去休息吧。”

  “没,”萧偌摇头,想了片刻才补充道,“是有些事情,不过眼下不急,等皇上忙完公务再说吧。”

  虞泽兮面露疑惑。

  萧偌没再解释,定了定神,继续低头作画。

  画像先前便已经画完了,这会儿只剩下修改宫外带回的狩猎图。

  作画果然能使人心情平静,几张狩猎图画完,萧偌总算稍稍理清了思绪。

  忙碌了两日,余下的奏折原本就所剩不多,虞泽兮早早便结束了公务,打发周围人离开,将萧偌招到身边。

  “说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没有问邹文余说了什么,而是在问他担心什么。

  ……行吧。

  特殊时期,萧偌也懒得计较对方总是派人监视自己的事了。

  萧偌面色犹豫,斟酌了下字句才张口道:“臣担心,邹公公手里握着的消息,或许真会对皇上造成影响。”

  虞泽兮并未多言。

  萧偌向来不擅长言辞,只能尽力思考着道。

  “邹公公几次与臣接触,费尽心机想要通过臣将消息传到皇上面前,明显不怀好意,既然如此的话,臣想着能不能将他关押起来,让秘密永远是秘密,以免扰乱皇上的心绪。”

  “办法不错,”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只是你以为,连邹文余都清楚的宫中秘辛,为何朕却一无所知。”

  萧偌怔住。

  对啊,以皇上对朝廷内外的掌控,这明显不合常理。

  “因为怕被扰动到心绪,所以便不听不看,”虞泽兮声音平稳,“过往真相又如何,只要朕不想要知道,便没有人能够让朕知道。”

  萧偌嘴唇紧抿,好半晌都没有做声。

  又是那种心疼的神情。

  虞泽兮心头微动,对方应该已经不记得了,两人第一次遇见,其实并不是在岳家的族学里,而是在清源寺前的街道边。

  那里是京城最拥挤的地方,绸缎庄,生药铺,珠宝行。

  彼时还是少年的萧偌正坐在二楼上,悠闲倚靠窗边听人抚琴,有桃花落在他的发间,他回过头,笑望那株盛放的桃树。

  而那目光如今正满满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虞泽兮忽然觉得,自己的病情也并非是全无好处的。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下回发病时,要陪在朕的身边。”虞泽兮神色比往常更加淡然。

  萧偌一愣,不过还是颔首。

  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要陪在对方身边的。

  “那就让他们试试吧,”虞泽兮道,“……在使尽手段之后,究竟能不能将朕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