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底惴惴,未时初,萧偌依旧换了衣裳,在葛姜的指引下一路进了紫宸宫内。

  按照内廷规矩,无论太监还是宫女,皆不许在宫中乱窜,所谓“随意出宫,打死不论”。

  因着这个,萧偌对于作为帝王寝宫的紫宸宫始终是敬而远之的,只敢远远望着,从未敢踏出过广庆门一步。

  而今亲眼见了,才发现整座宫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宽阔。

  紫宸宫正殿高六丈,面阔九间,进深三间,刚迈入广庆门,便能瞧见汉白玉台基上的十二根朱漆大柱。

  除了正殿与后殿,宫内另设有二十间门庑,南庑西侧为御书房,是皇帝处理公务的场所,东侧为济世堂与御药房,日常有御医及医士值守。

  行至御书房外,萧偌隐约听见屋里传出的交谈声音。

  穿青色官服的中年御医收起药箱,沉吟片刻道:“皇上脉象似乎并没什么变化,依臣看,若是无其他问题的话,便还是沿用之前的药方吧。”

  虞泽兮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挥手让他退下。

  中年御医弓身告退,迈出殿门时与萧偌擦身而过,略点了点头。

  萧偌回了一礼,屏着呼吸迈进房内,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小心翼翼立在门边。

  御书房共有三间,明间正对是一张宝座,后立紫檀框缂丝山林翠竹五扇屏,上挂匾额,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花架。

  西侧里间坐着两名侍讲学士,似乎正在低头奋笔疾书,皇上则在东侧里间批阅奏章,身旁香几上的彩绘陶熏炉里燃着淡淡的沉香。

  似乎注意萧偌的到来,旁边伺候的董公公终于悄声走来,抬手给他指了墙角一张红漆花腿的方桌。

  压低了嗓音道:“皇上还有事要忙,东西都已经备齐了,您先去那边画着吧。”

  萧偌点点头,跟在董叙身后迈入里间。

  虽说和皇上共处一室让他有些紧张,但总比叫他干站着无所事事要好。

  方桌不大,上面的画纸笔墨倒是十分齐全,萧偌将自己惯用的纸笔也都取了出来。

  对着自己日常最熟悉的画具,萧偌总算轻舒了口气。

  一旦提笔作画,萧偌便不再考虑其他,专心将全部注意都集中在面前的画纸之上。

  整个御书房内异常安静,一时只余下沙沙的落笔声响。

  董叙借着递茶的空隙,偷眼打量桌后的萧偌。

  不得不说,在皇宫待了这些年,董叙自觉也算见多识广了,却还是少见如眼前人一般俊秀的人物。

  与皇上略显锋利的俊朗不同,萧偌的容貌更偏向于秀丽,眉眼微微低垂着,仿佛不染纤尘的水墨画,叫人见之忘俗。

  尤其是提起画笔,专注作画间,更有种说不出的气势,手腕轻转,寥寥数笔,竟已在纸上勾出清晰的轮廓。

  画中正是皇上的侧颜。

  董公公偏头细看,忍不住叹了声,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先前太后说要让萧偌给皇上画肖像时,董叙还以为不过是太后寻的借口,为的只是让二人能有更多相处的空间。

  却没想到这位萧大公子的画艺着实不错,几笔下去,五官轮廓竟是分毫不差,恍若镜中写影一般。

  便是最擅作工笔的吴誉画师,怕是也没有这样的技艺。

  不同于董公公的赞叹,萧偌却是不太满意自己刚刚的画作,只在心底摇了摇头,将画纸拿到一边。

  和梅老评价的一样,他的确不擅长画人物。

  画人物肖像最重要不过两点,第一写真,第二传神。

  萧偌之前离京后想要拜梅老为师,聿州草庐内,梅老看过他画的人物只是摇头,说他写真有余,传神不足。

  ……空有技法而无气韵,犹如美人空有皮囊,腹内草莽,画得再好也是枉然。

  只是传神,萧偌实在想不通,画人物时究竟要如何才能够传神。

  偏偏梅老那边不肯指点,只让他多画多想,慢慢体会。

  将画坏的草图丢去一边,萧偌抬起头来,仔细端详漆黑书案后批改奏折之人。

  虞氏皇族天生容貌优越,尤其融合了异族血统,当今皇上轮廓深邃,却又不显突兀,反而有种冷峻的威压。

  不知怎么,萧偌下意识将对方与三年前做起了比较。

  三年前尚未登基的太子气质阴郁,总是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目光冰冷骇人,仿佛躲在暗处的猛兽,随时都准备择人而噬。

  像狼。

  不,更准确说,应该像北梁的荒原狼。

  萧偌沉吟片刻,忽然落笔,引得旁边的董公公轻轻“咦”了一声。

  数笔画就,萧偌将毛笔放下,不解望向董叙,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董叙摇摇头,小声迟疑道,“不知怎的,萧公子这幅画,老奴倒像是瞧见了几年之前的皇上。”

  萧偌一怔,也觉得自己刚刚画的肖像不妥,慌忙将草图收了起来。

  “公公看错了,可能是我技艺不佳,所以没有画好。”

  是吗,董叙忍不住皱眉。

  收起废弃的画纸,萧偌转过头,正想重新提笔,却忽然与书案后同样抬眸的人四目相对。

  深碧色的眼眸在光线下仿佛冰湖,萧偌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连忙站直了身子。

  虞泽兮神色平淡,瞥了眼萧偌手中的画笔,却问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送你的酒都喝了吗?”

  萧偌心底一惊,连忙垂头:“回皇上的话,下午还有事忙,所以臣只浅尝了一杯,是梅子酒,味道十分醇香。”

  虞泽兮轻轻颔首,没再多问,继续批改手边的奏章。

  始终没有等到下一句回应,萧偌有些不安,目光游移,忽然瞧见皇上脚边的一团白影。

  这是,取暖用的毛毯?

  不敢细看,萧偌迅速转开了视线,继续将注意集中在面前的画纸上面。

  或许是彻底沉浸于绘画的缘故,萧偌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等终于画出几张自己还算满意的画像,御书房外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些暗了。

  新画出的肖像共有六张,皆是不同角度的侧颜,有的手握朱笔,有的低头饮茶,虽只是白描出的简单画像,却已将画中人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萧偌检查了下自己的画作,也觉得有些开心,过去三年,他大半时间都在梅老的草庐中学画,各种风景人物不知画了多少,还是第一回画出让自己满意的画像。

  也不知是不是灵光一闪,倘若能继续保持下去,也不愁梅老不肯收他为徒了。

  “不错。”熟悉的声音传来。

  萧偌连忙起身要跪,却被对方伸手拦住。

  虞泽兮像是已经忙完,神情带了些许轻松,随手翻看桌上的一叠画作。

  在翻出萧偌之前废弃的某张草图时,深碧色的眸子微微波动了一下。

  “皇上,”萧偌有些心虚,下意识想要将画纸取回来,“这是臣画坏的废稿,还是快些扔了吧。”

  “为何要扔?”虞泽兮垂眸望着他。

  萧偌心底崩溃,也不知自己刚刚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居然会画出对方三年前的模样,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活像是在提醒对方当年发生的事情。

  倒是一旁的董公公十分乖觉,朝身旁宫女使了个眼色,众人引着侍讲学士一同离开,将书房空间留给屋内的两人。

  “没,臣画坏的草图都是要扔掉的,以免旁人看了笑话。”

  眼见其余人都已经走了,萧偌也想要溜之大吉,却被一团雪白的事物拦住了去路。

  是之前那条毛毯?

  “是吗,朕倒觉得很喜欢这一张。”

  不,不是毛毯。

  毛毯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形状!

  萧偌瞪大眼睛,已然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了,就见脚下那团毛茸茸的“毯子”忽然直起身子,赫然是一只已经长成的荒原狼。

  成年的荒原狼足有半人多高,眼眸泛着幽绿的光芒,张开血盆大口,用力打了个哈欠。

  “你这张画……”虞泽兮思考片刻,最终还是将那张画像单独取了出来。

  萧偌倒吸了阵凉气,几乎连惊呼都忘了,脸色瞬间惨白。

  想也不想便扑到眼前人身上,八爪鱼一样将对方抱紧。

  画纸飘落在地。

  白狼合上嘴巴,歪头疑惑望向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