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马车一路出了大隆宫,沿着御街走了一阵后,去往旧日风尘巷陌, 最后停在了九衢酒楼的后门外。
玄鸢松了缰绳,自马车上跳下, 亲手掀开帘子,恭请崔泠下来。
昏黄的光影投落在她的脸上, 她今日穿着宫婢的鹅黄色裙裳, 发髻只来得及匆匆绾成两个小髻, 用红色细绳缠好,缀着流苏垂在肩头。
“陛下, 请。”玄鸢推开后门,引着崔泠步入九衢酒楼后院。
失踪多日, 忽然这般无声无息地回来, 难道楚州出了什么大事?崔泠这一路走得忐忑, 廊边树影切割后的夕阳余晖照在她的身上,像极了她此时的心境, 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玄鸢引着她转入了后院的隐秘小院, 昔日这是谢宁的养伤之所。崔泠记得这里, 数月不见, 庭中不知谁人栽植的银杏已是满目金黄。微风吹拂, 银杏叶便纷纷坠落, 洒了一地碎金。
她踩着银杏落叶走向那敞开房门的厢房,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周围忽然静谧了下来, 她似乎可以听见自己微乱的心跳声。
“夭夭。”
崔泠终是踏入了厢房, 转眸看向几案——灯盏已亮, 那个熟悉的人正在仔细书写着什么,听见她的轻唤,莞尔抬眼,向她投来了久违的深情目光。
只见萧灼以笔当指,竖在唇上轻嘘了一声,暗示进来详谈。
崔泠点头入内,玄鸢知趣地帮她们关上了房门,安静地值卫在外。
“你怎么……”
“楚州水深,再不回来,只怕我的小命都要折在楚州了。”
萧灼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埋怨,放下毛笔,牵住了崔泠的手,拉着她坐到了自己右侧。崔泠觉察她从方才到现在,竟是一直未动她的左臂,甚至已经嗅到了她身上的药膏味道。
“谁伤的你?”崔泠紧问。
萧灼却含笑反问:“心疼啦?”
“我与你说正事!”
“那人已死,已经算不得正事了。”
萧灼自然不会留那人活着,睚眦必报可是她的本性。她叩了叩几案,示意崔泠好好看看她写的东西:“明日我会正式离京,带着府卫光明正大地前往楚州,这封盟书,弦清你看着修一修,早些与泽国太子落实。”
崔泠快速扫看,竟是与大泽结盟共击大夏的盟书。
“你回来,就是与晋祈谈这个的?”崔泠恍然。
“只是其一。”萧灼看崔泠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你给我的名单,第一个就不是善茬。你以为他已经致仕养老,其实他还与楚州军中将领暗中往来。初见与我相谈甚欢,其实是想稳住我,然后对我痛下杀手,为你剪除我这个燕王。”只是萧灼并非蠢人,觉察了杀意后,她佯装上钩,突然反客为主,召唤萧破来了一场血腥屠戮,再放了一把大火,将那宅子烧得干干净净。
“楚州想必很快会有消息传来,前水师左将军李老满门尽屠,被凶徒焚了宅子……”萧灼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崔泠扯开了衣裳。
崔泠懂得她的其二是什么意思了。萧灼明知楚州是刀山火海,却还是信她去了,落得个差点身死的下场,将心比心,多少都会心生疑窦。萧灼必须回来,必须亲自问个清楚,到底只是一场误会,还是崔泠在那把龙椅上起了杀心。
那份名册是崔泠亲手给她的,却成了她的催命符,不论如何,萧灼也需要一个理由。
萧灼由着崔泠解她的衣裳,由着崔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染血纱布上:“一共三刀。”她的声音冷静,右手从左肩一路比划往下,停在了心口之上。
“第一刀在这里。”
然后她的手指继续往下,在右肋上横着划去:“第二刀在这里。”再往后,她背过身去,声音带着一丝轻颤,“第三刀在这里。”
崔泠哑声道:“我若说……我不知他会如此……”
“阿娘说,相信一个人,并不是易事。”萧灼转过身来,安静地看着崔泠,“在没有接到小阿娘的飞鸽传书之前,我多半是不会信的。”
崔泠眸光微颤:“阿娘的传书?”
“她将楚州的派系与我详细说明,我拿着那封传书,与你给我的名册重新比对后,我只能说,楚州将领之间,派系众多,盘根错节,想要从内攻破,比登天还难。”萧灼笑了笑,“弦清,你今日若是不来赴约,亦或是带了大军来……”
崔泠蓦地捧住了她的脸,一字一句道:“是你说的,让我信你!”
“我并未负你。”萧灼问心无愧,“我只是……不安。”这是她的实话,回京之后,她并没有立即约崔泠相见,也没有回复任何人的传书,就是想先观察一番。
崔泠明白她的不安,声音柔和了下来:“我知道,那把龙椅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可是,夭夭,我有你。”
萧灼以为崔泠会说一些甜言蜜语来诱惑她,却未想到她竟是这个理由。
“君臣同心不疑,世上从未有过。”崔泠眼底盛着她,满满的只有她,“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太难。”话锋一转,崔泠从未如此剖白过自己,“世上未有又如何?难如登天又如何?夭夭,我们要走的这条道,本来就是世上没有的,不是么?你我是君臣,可也是……”崔泠的语气突然软下,字字如金,“心上人啊。”
萧灼垂下眸子,小声嘟囔:“看来都知道……”
崔泠敏锐地捉到了萧灼的不安所在,突然反问:“你是真的怀疑我么?”
萧灼语塞,竟是被她勘破了小心思。
崔泠炽热开口:“你明明图的就是其三!”她戳破了她的伪装,“你若真的疑我,还敢这么伤痕累累的与我独处?你会愿意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你还会想着与泽国联盟,从外瓦解楚州兵将的隐患?”
“我……”萧灼必须承认,数日不见,崔泠洞察人心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在崔泠看来,夭夭永远是这世上最可靠的小情种。只凭这一点,崔泠就信她,只因夭夭已经是她心间最踏实、最炽热的那一部分。
“是我不好。”崔泠难得哄她,这久违的低眉轻哄,萧灼无疑是受用的。崔泠也不是今日才想哄她,而是她早该哄她,早该把这些话说给她听。不是以结盟者的身份,也不是以君臣的身份,而是以心上人的身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她听。
萧灼受宠若惊地坐得笔直,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崔泠换做平日,定不会把这些话全部说给她听,可此刻,崔泠只想跳出君臣的身份,只以一个心上人的身份,将这些话说得明明白白。
“你为我筹谋,为我铺路,拼死扶我为君,明知楚州是龙潭虎穴,还是为我义无反顾地去了。”崔泠徐徐说着,眸光变得心疼起来,“我却未能成为你心里最踏实的那一部分,是我的错。”她一面说着,一面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带,牵着她的手,贴上了心口,气息变得滚烫起来。
“可我是记得的,我们说好,我要江山,你……”她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仿佛沾染了醉神仙的酒香,刺激得萧灼心跳狂乱。不等萧灼彻底沦陷,崔泠轻咬她的耳垂,将话说完:“要我。”尾音带点轻颤,这是她的诱惑,也是她的许诺。
萧灼的掌心感受着崔泠的砰砰心跳,连带着她的整个血脉都沸腾起来。
“你……你不要反悔……”萧灼绷着最后的理智警告。
崔泠就知道,每到这种时候,萧灼就是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不过,正因如此,崔泠知道这只纸老虎是真真正正地喜欢她。人只有面对真正喜欢的人时,才会如此小心谨慎,珍之重之。
现下那只纸老虎掌着她的心,她掌心的滚烫已经暴露了她的蠢蠢欲动。崔泠知道她身上有伤,于是主动坐到了几案上,反手撑着身子,眼底藏着羞涩,语气却依旧热烈:“夭夭,我只给你。”
一个“只”字,道尽了千言万语,这便是崔泠许她的一世踏实。
昏黄的烛光照在两人脸上,衬得两人脸颊上的红晕更甚。崔泠的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萧灼的所有理智,她不像先前那般疯狂地吻她,而是虔诚的、温柔的、颤抖地捧住了她的脸,沙哑宣示:“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崔泠哑笑挑衅:“伤得这般重,当真能行?”
“谁说我不行?!”萧灼忙将肋下的纱布一扯,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欺君之罪。
崔泠就知道这人多半是装的,忍笑道:“欺君大罪,可是重罪。”
“这是真的……”萧灼指了指背后,伤是没有三刀的,背后这一刀却是实打实的。不等萧灼解释清楚,崔泠主动凑上,是惩罚,也是安慰,密密细细地吻上了她。
萧灼面红耳赤地回应着崔泠,一寸一寸地辗转摩挲,将崔泠完完整整地烙入心间,直至踏踏实实。
啪!
笔架不小心被撞倒,零碎了一地毛笔,也斑驳了一地零碎的墨汁。
烛台上的锥子深深地嵌在红烛深处,烛火炽热,烧得红烛融化,沿着烛台一路流淌下来,落在了宣纸之上,红得像是冬日的梅花。梅花的每一瓣都彻底绽放开来,吐露出最鲜红的蕊,那是冬夜里最美的所在,也是人间最美好的须臾光景。
那份国书盟约的墨迹已然晕开,像是新梅边的墨石,衬得红梅娇艳欲滴。
“夭夭……”
“嗯?”
她沾染热汗的鬓发擦过她的鬓,咬耳轻笑问道:“明日还能离京么?”她将她缠得更紧,宣示着自己的不舍。
萧灼兀自神魂俱醉:“不能。”
“那便再留一日,同我从长计议。”崔泠的尾音情不自禁地微颤一下,没好气地羞恼着瞪了一眼萧灼,“明日不准胡来!得办正事。”
萧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光迷醉:“弦清说办什么,就办什么。”
崔泠哪里顶得住她这满眼的酥醉深情,不禁失笑出声,低喃道:“傻子。”
“弦清,再许我一个时辰。”
“什么?”
“没有君臣,只有心上人。”
“贪心!”
“那……半个时辰?”
“不成!”
“好弦清……”
“我身子不好……不成……”
崔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所有的反驳都成了默许,那个贪心的心上人啊,轻车熟路的用最温柔的刀破开了她的口是心非,带着她醉梦情海,沉沦此夜。
作者有话说:
更文。
夏雍大战之前,留点美好的回忆=。=
然后让夭夭勇敢无畏地去打这一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