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当日, 晋王李璟连同萧家起事谋反,他先是趁围猎之际杀害楚王,随即带领玄铁军困守了整座骊山, 等到勤王护驾的臣子们赶到时,皇帝退位禅让的诏书都已经下发了。
退位诏书上明确写了,此次秋狝,是楚王欲行不轨, 晋王为了清君侧才忍痛下了杀手。朕年事已高, 识人不明,近年来处理政务之时已渐有力不从心之感。朕之第三子璟, 文武双全, 德才兼备,承天之厚望, 可担大任。即日起,禅位于晋王。
所有人都知道这封退位诏书的内容是在颠倒黑白, 可如今楚王已死, 昔日君主被架空成万事不管的太上皇,晋王有诏书在手,又有把持着整个玉都的玄铁军。
因此,在杀了几个不长眼的武将、十几个不长眼的臣子、几十上百个不长眼的世家子弟后,就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发表反面意见了。
大家也都很想得开,晋王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夸一句明君之相并不为过。现在仍旧是李氏江山, 左右不过是换了个老板, 都是给皇室打工, 何必计较换人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太上皇的死忠纯臣, 和与楚王深度绑定利益关系的世家,没有人会想用自己的性命去试探一下新君的脾气和忍耐度。
新旧交替之际,时局动荡,为了保护韶宁公主不受风波影响,那日之后她一直待在骊山行宫,直到近日才被接回皇宫。
回宫后,韶宁公主仍是住在自己的宫殿内。新君即位,宫中势力也跟着重新划分,从前几乎和萧皇后平起平坐的裴淑妃,如今也落魄得不成样子,何况是其余公主和皇子呢?
萧皇后只生了一个儿子,新君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对所有异母手足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淡,君王的态度,自然也会影响到宫人们的态度。就连以往最嚣张跋扈的思柔公主李棠,如今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可唯独韶宁公主这里,不仅吃穿用度一如既往,奇珍异果、华服珠宝每日仍是流水一般地送进她的宫中,荣宠丝毫未减,甚至更盛以往。
新君甚至下令,要及时满足韶宁公主的一切要求。
说是捧在手心的珍宝也不为过了。
可公主殿下却并不开心。
“殿下,这是尚食局送来的晚膳,里面有您最喜欢的燕窝鹧鸪粥和白玉桂花糕。”
“拿走,本宫不想吃。”
韶宁公主恹恹道。
如诗还想再劝:“奴婢知道公主心情欠佳,可公主千金贵体,什么都不吃,身子如何受得了呢?还是多少用一点吧?”
韶宁公主生气了:“都说了我不想吃!你们——”
话音未落,面前的宫婢们就全都刷刷跪了下来,韶宁公主一时莫名,刚想让人起来,就听她们齐声恭敬道:“拜见陛下,陛下圣安!”
来者是谁不言自明。
“朕与公主有话要说,你们全都退下。”
“是。”
宫婢们如潮水般退出了殿内,如诗如画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满面担忧地退下了。
空旷的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的身影。
夏桃穿着一袭纯白长裙,唯有腰带带着点不明显的蓝色,灯下美人如玉,衬得她一张素白小脸越发清幽动人,整个人好似薄薄的一片,随时能被风吹走。
她即便只是恹恹地坐在那里,不肯施舍一个眼神,仅凭美貌和身段也足以让人神魂颠倒,浮想联翩。
可李璟想的却是,她好像又瘦了一些。
上次见她,还是赏荷宴,此后她待在宫中不出,他要筹谋的事又太多,就连秋狝之日也未曾来得及说一句话,仔细算来,距离上一次见到她,竟已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两个月。
心中五味杂陈,李璟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笑道:“我一来就撞见你不肯好好用膳,是尚食局做的不合口味?”
不知为何,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这也是夏桃两个月来第一次见他。
李璟一身玄色衣衫,是君王制式,浓墨重彩的黑色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至极。相比晋王时期的他少了几分明俊飞扬,多了几分不怒自威,只剩一双清澈的桃花眼还带着丝风流气。
可他一见她就笑,周身那股上位者的距离感便瞬间散去了。
似乎又重新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人。
韶宁公主却不接他的话,只是冷冷道:“我是该称呼‘晋王殿下’,还是‘陛下’?”
就像是打破了和谐的表象。
李璟沉默了一会儿,仍是微笑道:“还是叫我三哥吧。”
“三哥?我如今,还能叫你三哥吗?”韶宁公主摇了摇头,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我真是不明白——何至于此呢?三哥哥,父皇对你一向看重,即便是近日有所疏远……曾经的荣宠难道就是假的吗?夺嫡之争并未激烈到这种份上,父皇百年之后,你也未必不会是下任帝王……为什么非要谋逆?你和二哥哥之间难道就一定要你死我活吗?”
这几乎算得上是诛心之言了,可李璟却并未动怒。
他只是平静地听着,随即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可是桃桃,父皇是不会封我做太子的。”
他语气平淡,仍是微笑着的,笑意里却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自嘲和讽意。
韶宁公主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在玉都,是三岁小孩都会念的句子。”李璟讽刺一笑,“五姓望族传承近千年,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前朝没了,它们便金蝉脱壳,换个壳子继续扎进昱朝的血脉里。朝堂之上,五姓士族的人占了近七成,就连皇权在他们面前有时也不得不妥协退让——这到底是李家的江山,还是五大世家的江山?”
韶宁公主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五姓望族,言辞间似乎并非还褒义,只是道:“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要论五姓望族,三哥哥你自己的母族不就是萧家吗?”
“不错。可正因为我的母族是萧家,所以我绝没有顺利登基的可能。”李璟道,“皇权和世家的冲突激烈至此,父皇早就无法容忍了。此前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等待时机一击即中,他要把世家连根拔起,又怎么可能传位于身负五姓血脉的皇子?不止是我,同样有着裴氏血脉的李珩,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弃子。”
“所谓‘最看重的皇子’,所谓‘在立嫡还是立长之间摇摆’,都只不过是麻痹世家们的甜头。裴氏和萧氏都是他的筹码,五大世家族如果不争抢着斗起来彼此消耗,父皇又怎么能安坐龙椅?”
“恐怕我和李珩斗到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他抓住时机借此血洗虚弱的世家,才是父皇心中设计好的理想结局……可我凭什么要乖乖照着他给的路走呢?”李璟冷笑,“我若不谋反,下场只有死路一条,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待毙乖乖等死吗?!”
最后一句话,竟让人品出了一丝冰冷的怨恨之意。
李璟没有告诉任何人,从北境凯旋的当晚,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虽然已经对皇帝的用心有所怀疑,但也只是怀疑,对父亲的信任和仰慕最终占了上风,所以他到底没有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最后为了救桃桃和李珩同归于尽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是他却看见了自己死后发生的一切。
原来他和李珩的死,暗中都有皇帝的手笔,他推波助澜,不动声色,在他们二人同归于尽后,君王以二人谋夺皇位为由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血洗了五大世家。
萧家倾覆,萧皇后自戕,舅舅萧国公被斩首示众,舅妈萧夫人自缢,表妹萧溶月大受刺激精神失常,淮之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余生却也只能隐姓埋名过着永远见不得光的生活。
就连桃桃,他不惜牺牲性命也要保护的桃桃,也被派去和亲,受尽磋磨死在了敌国的土地上。
裴家的下场,并没有比萧家好上多少。
即便他和李珩如皇帝所安排的那样死去,他们这位雄才大略的父皇,也未曾对他们身边的人有过一丝怜悯。
李璟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冷。
父皇以往对他的宠爱尚且历历在目,周岁时刻着“如意”二字的白龙纹玉佩、幼年时教他读书骑射的耐心、成长过程中日复一日的关爱,无不彰显着身为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这些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不。
恐怕爱子之心不是假的,只是比起父亲,他首先是帝王。
庄王被废当日,李璟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往未央宫的道路上,谁也看不出他平静表象下的失魂落魄。
父皇已然洞悉了他的心思,他知道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成婚,娶谁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必须向皇帝表达自己身为儿子和臣子的恭顺之心。
他明明知道怎样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可耳畔却始终有只面目狰狞的恶鬼在私语。
他说,然后呢?然后你打算怎么做?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乞求父皇某日昏了头封你做太子么?
皇位这种东西,难道是乞求,就可以求得来的吗?
还是要再赌一次,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宠爱是随时可以收回的施舍,至高无上的权力,从来只有拼上性命厮杀的人才配拥有。
他要当施舍的那个人。
可韶宁公主不会知道这背后的内情,听了他的话,她只是冷淡至极地表示:“什么五姓望族,什么连根拔起……归根结底不过是你单方面的说辞罢了。如今二哥哥已死,父皇又被你夺权,为了粉饰自己的狼子野心,脏水自然尽可泼给旁人,谁又敢说三哥哥你一个‘不’字?”
她这样斩钉截铁。
李璟被气笑了:“桃桃,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晃动着被切割开的细碎光影。
那倒不是,夏桃想,前世李璟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了,现在这样说对他未免太冷血,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
在她的剧本里,韶宁公主不该有也不会有前世的记忆,以她的人设,如今怎么可能给谋权篡位的李璟好脸色看?
“陛下又何必在意呢?”韶宁公主不接他的话茬,冷冷道,“如今陛下既已登临帝位,想如何对韶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算想像处置二哥哥一样杀了我,韶宁也绝无二话。陛下何须白费口舌解释这么多?”
似是觉得荒谬,李璟扯了扯嘴角,到底笑不出来。
“我……我怎么可能杀你?”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突然捏紧,迸溅出血汁,让他几乎话不成形。
李璟好像真的很喜欢她诶。
夏桃暗自嘀咕。
他敢做下谋逆这等大事,还不让史官加以修饰,显然不在乎史书上自己的名声,也无所谓后世的评价。
他这样洒脱又反骨的人,不在乎旁人,却偏偏好言好语地和她解释,期间甚至没有自称一声“朕”。
他如此在意她的感受和看法。
这份心意她领了,但很抱歉,韶宁公主是领不了情了。
“若是没事,陛下便自行离开吧。”不愿再和他多说,韶宁公主下了逐客令,“二哥哥无辜被害,想来死后也难得安宁,我已决意为二哥哥抄写十卷佛经,祈求他能早登极乐,委实没有时间再和陛下闲谈。”
像是勾起了伤心事,说到已逝的楚王,她声音逐渐变低,睫羽上似乎沾染了轻薄的泪意。
李璟望着她泪盈于睫的模样,却突然嗤笑了一声。
“‘二哥哥’‘二哥哥’,你口口声声都是李珩那个废物。”李璟冷笑,“我倒是好奇,你对我如此不假辞色,到底是因为我谋逆,还是因为我杀了你的二哥哥?”
“因为什么重要么?”韶宁公主反问,“难道我说是因为后者,你就会后悔杀了他?”
“对。”李璟点头应道,“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早知桃桃你会如此难过,当初我就不该直接杀了他。”
他一字一句道:“我该把他凌迟处死。”
“李璟!”
韶宁公主对他怒目而视。
二人望着对方,互不相让,面上皆有怒色。
半晌,到底是李璟先退了一步。
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了,前世的桃桃只有他,她那么依赖他,满心满眼都是他。可是今生无论是父皇还是李珩对她都很好,她自然也没理由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说不定在她心里,他连前三都排不进。
他有些自嘲地想。
前世的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败者,可是这一刻,他竟忍不住嫉妒起前世的自己来。
和前世相比……
不。
和前世相比,还是今生更好。
他想。
至少这辈子,桃桃没有受过欺凌,始终快乐无忧地长大。
所以还是这辈子更好。
想到这里,不知是酸涩还是释然。
李璟笑了一下,褪去了先前针锋相对的凌厉,只是语气还有些艰涩:“好,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一切如常。”他轻声道,“桃桃,无论如何,你始终是大昱最尊贵的公主,我只希望你一世安乐无忧,绝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想做什么都可以。”
以他的身份和脾性,真的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低声下气过。
可韶宁公主只是淡淡一笑。
“想做什么都可以?陛下对我还真是优容。”她道,“好啊,既然如此,那先前父皇为我择婿之事,如今是不是也该继续提上日程了?”
冷风吹过烛火,灯影摇曳,宫殿内一时安静得有些瘆人。
即使明知她是挑衅,他也难以忍受。
李璟唇角的笑意彻底僵住了,他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择婿?你想嫁给谁?崔洵?还是谢词安?”
“没关系,是谁都无所谓。”他微笑道,“无论你想嫁的人是谁,我保证最迟明日,他人头落地。”
“那还望陛下说到做到。因为我不想嫁给崔洵,也不想嫁给谢词安。”韶宁公主冲他莞尔一笑,“我想嫁的,是三哥哥你舅舅的嫡子,你的表弟,萧家世子萧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