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天, 底下的荒漠却白得发光,覆了层薄雪般,生着清亮的光辉。

  她于一片迷茫中睁开眼, 目光如同新生儿那般稚嫩。

  半蹲在她身前的女人收回了手,银发垂落, 眉眼落在幽谲不定的阴影里,嗓音寒凉道:“我给了你一缕我的精魂, 这才叫你有了灵识。以后你就跟着我, 为我做事吧。”

  她愣愣盯着对方, 听见这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腔,犹豫半天,只憋出一个字:“是。”

  女人并不在乎她的反应, 自顾自站起来, 负着手, 冷眼望向远处, 目光那样狠戾,仿佛要将这片漆黑吊诡的天盯出个洞来。她身上那件绯红的袍子秾丽似血, 袖笼随风微微鼓起,鬼魅阴邪,却是四周唯一的艳色。

  趴在地上的山犬静静注视她片刻, 忽然低声问道:“那么,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女人漫不经心的:“随你。”但很快,她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重新看向她, 狭长的眼一眯, 道, “以后,你就叫南臻吧。”

  “为什么叫南臻?”

  “以前,我就叫这个名字。”女人微哂,“现在送与你,也省得我再想一个。”

  山犬闻言,不免追问:“那您呢?”

  女人顿了顿,才淡淡道:“绥狐。”

  画面闪得很快,如戏台百角,故事在紧锣密鼓间一晃就过去了。只是这些场景如何浓墨重彩,所得见闻如何清晰深刻,都像是隔了层雾般,冷冰冰的,没有真实的情感传过来。

  虽是山犬南臻的视角,但林元枫总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旁观者,旁观这浩瀚的记忆如水一样自眼前流过。

  开了灵识后,绥狐便带着她,去了她在这片白沙地里的宫殿——那座宫殿宏伟而壮丽,绵延数里,豪奢精美,处处交错着汉白玉和琉璃瓦堆砌而成的亭台楼阁。

  起初南臻以为这是绥狐特意为自己建造的,到后来她才知道,这座宫殿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是座王宫。而白沙地在人间也有个名字,叫司幽鬼域。

  鬼域里煞气重重,滋养着万千邪魔,几乎每一处,都是极其残酷与危险的。偶有商队误入此处,都是尸骨无存。时间久了,人也不敢在这附近游荡。

  没有人的血肉可以吃,小邪魔就被大邪魔吞食,而大邪魔则被更大的邪魔吞食。鬼域处处都有厮杀发生,这儿是名副其实远离人间的一处炼狱。

  但,里头也有特殊的存在。那便是绥狐。

  整个司幽鬼域的魔物都非常惧怕她,甚至不敢接近她的宫殿。偶尔有两个胆大的,也都很快被她撕成碎片,与这茫茫白沙融为一体。

  南臻曾问过她,问她在这里待了多久。

  绥狐说,很久很久,久到,在这片地方还是个国家的时候,她就在了。

  由此,南臻才知道,原来司幽鬼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死气沉沉的,它曾经也是个强盛繁荣的国家,名为明桑国。绥狐如今住着的,正是明桑王族的宫殿。

  只是那明桑君王一心盼着修炼成仙,这才被邪魔蛊惑屠城,而后齐齐死于一位灵修手下,明桑国也在这之后慢慢变成了司幽鬼域。

  再后来,她跟着绥狐四处作祟,伺机食人血肉以果腹并增进修为。而绥狐与寻常魔物不同,她最爱吞食的,是那些斩妖除魔的灵修。

  她常挑选一些落了单的灵修,慢慢与其缠斗。一般的灵修当然斗不过她,待灵枯力竭之际,就会被她当场虐杀,然后吞食殆尽。

  在旁的南臻总能分到一杯羹,只可惜她天资不足,绥狐是越发强大了,她的修为却没长进多少。

  若是没有对方护着,只怕在司幽鬼域里,她早就被某个魔物拆吃入腹了。但也正是因为有绥狐护着,鬼域里的所有魔物才跟着畏惧她几分,亦不敢轻易靠近她。

  这日她们前往一处城镇,那儿常有灵修经过落脚。正暗中寻找着目标,街上的人群却突然嘈杂起来。

  放眼望去,却有一支队伍迎面而来,看模样,也是灵修,不过却与镇上的其他灵修不同,这些人各个衣着华美,羽衣翩跹,腰佩瑾玉,行走间仙气飘飘,浑然不似凡尘中人。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架势,一猜也便知,定不是普通的宗门灵修。

  果然没多久,他们便对前来相问的百姓报了名号,正是那赫赫有名的青晏宗的人,为首的那位老者还是青晏的宗主。

  南臻不由得皱眉,想劝绥狐离开,转头一看,对方却正紧紧盯着那青晏宗主身后的少女看,浅褐色的眼瞳里闪着幽光,狠厉异常。

  她还未开口,就见她冷冷咧了下唇,嗤道:“终于,还是给我碰见了。”

  南臻听得糊涂,也往那少女身上瞄了两眼——她身形瘦削修长,乌云似的发髻垂下两条飘逸的白色帛带来,一只手搁在腰间剑柄上,唇轻抿,流丽的下颌微微抬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倨傲,想来在青晏宗内的地位不低,否则也不会直接跟在宗主后头。

  但她看着岁数不大,南臻在这之前也从未见过她,不由疑惑,问绥狐道:“阿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绥狐却不语,只转过头来,从喉咙里压出了声阴冽的笑,眼儿一眯,狐狸妖媚的模样若隐若现。

  自这之后,一向散漫随性的绥狐,忽地就忙了起来。她最常做的事,就是潜伏在青晏山附近,待那少女随同门一道离山去除祟历练时,悄悄地跟在后头,观察对方的行径。

  这一跟,就跟了几十年。后来原先的青晏宗主逝世,那修为惊人的少女不负众望地成为了新一任的宗主。

  这时候,绥狐突然开了口。

  她对南臻说,她想要吞仙。

  吞食那些已飞升的仙灵,将他们无边无际的灵力化为己有,从此不受天地束缚,顺便,再报个仇。

  直到这时,南臻才知晓,原来当年那个蛊惑明桑国君屠城的邪魔,正是绥狐。

  而当时的绥狐还不叫绥狐,面见国君之时,她自称名为,南臻二字。

  当年她取得明桑国君的信任后,还被封为了国师,整个明桑国随之被她牢牢掌控在手里。只可惜没过多久,便有一位灵修闻风赶来,将她和那国君斩于剑下。

  因她的尸骨火烧不尽,那灵修便把这些尸骨深埋在了九十九尺的地下,并钉下长碑,永世镇压她的怨魂。

  然而谁也没料到,邪魔和暴君死了,整个国家却也慢慢化作了一片死地,处处被邪秽之气阴蚀,镇压的长碑也因此松动。

  这样又过了数年,某个原身是狐狸的魔物听说了这个传闻后,便来到长碑之下想方设法地挖出了她的尸骨并将其吞食,希望能得到她的力量,结果却被她的怨魂反噬。

  由此,她得以重生,并为自己取名为绥狐,而世间也多了位神秘诡怪的邪魔。

  “那报仇一事是指?”南臻问她。

  绥狐眸光一冷,丝丝恨意攀上眉眼,沉默许久,似是在回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许久才沉声道:“如今的青晏宗主玉守阶,正是当年那个斩杀我的灵修。”

  她语气阴寒,不轻不重地磨了下牙齿,“这张脸,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当年那位灵修如同天降,来得悄无声息,离去时亦然,甚至没告诉百姓自己的名号。明桑百姓便自行尊称她为妙玄圣人,并将她的壮举广为流传。

  可惜自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妙玄圣人的身影,乃至整个国家不可抗力地消亡时,她都没有再出现。

  但对于绥狐而言,她却不止见过这妙玄圣人一次。

  ——而是三次,她整整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是被对方生生斩杀,女人挥剑时罡风凛冽,遮挡面容的罩袍却丝毫不乱。

  第二次是她的怨魂刚刚反噬完那个食她尸骨的魔物,还很虚弱,只能匍匐在司幽鬼域的角落休养生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受到一道极其强劲清正的气息袭入鬼域。

  绥狐瞳孔微缩,眼睁睁看着那个杀过她一次的灵修再次挥动长剑,而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司幽鬼域!

  世人不知,这诸如炼狱的鬼域其实曾被荡平过一次,大部分魔物都死在了那个披着罩袍腰悬双剑的妙玄圣人手下。

  绥狐躲避及时,但还是差点丢了小命。只得躲在地底下,幽幽窥探着鬼域的现状。

  然后,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来了。那斩杀了无数邪魔,始终高洁明正的妙玄圣人,竟突然走火入魔了。

  而且她不仅入了魔,还和疯了一样差不多,完全失去了神智。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司幽鬼域被她破坏得更是惨不忍睹,连绥狐都无暇看热闹,每日都得想办法躲藏,免得再做了她的剑下亡魂。

  好在没过多久,这入了魔的妙玄圣人便离开了司幽鬼域,去往人间作乱。

  绥狐也不知她在人间到底做了些什么,但等她休养得好些,去了几趟人间后,她这才知道,原来人间打了整整十年的仗,各国纷争动荡不断,有一极为厉害的魔物祸乱人间,而各大宗门却连这魔物的踪迹都捕捉不到。

  第三次见到这妙玄圣人,仍是在司幽鬼域。

  彼时绥狐分散了魂识,叫这鬼域里布满了她的耳目。而后,她看到那褪去了罩袍的妙玄圣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鬼域一处——正是她当初入魔的地方。

  绥狐看着她挥剑剜下了心头肉,那血淋淋的肉块掉落在地上,逐渐抽长,膨胀,最后变成了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妙玄圣人目光悲悯地看着她良久,忽而脱下腕上玉镯,将其一拧,炼成了一面铜镜打进她胸口里。

  她想了想,又对这面铜镜下了道言咒:“此物固然可以保她从任何邪魔手下免于一死,但,为防日后她再入魔危害人间,纵使是最不入流的灵修,也可以将她杀死。”

  说完,她又深深叹了口气,抬起手指,在那木木呆呆的女人额上点了一点,道:“去吧,去找一处宗门,会有人收留你的。”

  女人眼里蓦地就有了光彩,转身就往远处奔去。她身形却在不断缩小,渐渐的,竟化作了一个三岁大的孩童,很快便消失了茫茫白沙地里。

  待这古怪的女人离开后,妙玄圣人才捂住胸口,仰头对着苍茫无垠的天际苦笑了一下,喃喃说:“既然天道如此,那我归位就是了。只是人间苦难十年,还望她可以弥补一二。”

  她削长的身影逐渐变得轻盈,透明,点点光华涌现,一如当年从明桑国离开时,百姓追随着她唱的那首赞歌,深远悠长,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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