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鸩江伊始, 沿着江水尽处慢慢找下去。

  遇见人家,就同人家打听。没有人家,就是一步一步越过溟蒙山野, 寻找着那浦阳村的蛛丝马迹。

  就这样找了足足一日半,终于在景江尽头打听到了村子的下落。

  “哎呦, 你说浦阳啊?”

  枯树黄昏下,牵着牛准备归家的老翁嘶哑着嗓音道, “好多年都没听人提起它了, 你们要去那里?”

  玉守阶温声说:“是, 我们要去寻人。”

  “寻人?”老翁听见什么笑话似地嗤了一声,“不应该啊,你们要是寻人的话,应该早就听说了——”

  他转过头, 目光望向身后一座山头的对面, 摇头道, “这浦阳村啊, 早就在十来年前就被夷国给杀光了。”

  二人闻言,不禁齐齐一愣, 一言不发地听他接着讲下去。

  “人被杀光以后,当时村子也被夷国的士兵霸占了,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吓得躲去山里了, 还好后面他们又被我们的人给打了回去, 不然……”

  老翁边嘟哝,边指了指远处,“呐, 就在前面, 你们要还想去看看, 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还有老远哩,等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

  玉守阶突然问:“敢问老人家,浦阳村是不是还出了位将军啊?”

  “对,就是弗居将军。”老翁点点头,话里多了点敬意,“当时听说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杀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为给村子报仇就跑去从军了,一路杀敌无数,很快便成了将军。几年前他还回来了,不过现在又要和夷国打仗,他就被王上重新召了回去。”

  林元枫听到这,眉峰一挑,意味深长地与玉守阶对视了一眼。后者面色微沉,幽幽望向了老翁指的那个方向,眸光不明。

  辞谢过后,她走近玉守阶,用肩膀杵了她一下,问:“还要去看吗?唯一的活人都只剩下那个将军了,还是直接回去找他吧。”

  “还是去看一看吧。”玉守阶却淡淡道,“村子里总会留下些什么的。”

  林元枫也顺着方向朝那山头对面遥遥投去一眼,叹道:“好吧。”

  行过数里,如老翁所言,浦阳村这地方确实只要到了,便知道是这村子了。

  高大的石门坊横在村口,匾额上青霉斑斑,琢刻的砖雕都已残破不堪,缺裂了半截。

  而越过门坊,沿着杂草丛生的村路往里再走几步,只拐一个弯,那经过战火摧残的村落景象便赫然跃入眼中。

  ……那是绵延半里,密密麻麻的坟冢。

  荒凉的风飒飒吹过,黑地白字的墓碑蚀刻着每一位村民的名字。从字迹来看,应该都出于同一人。

  日头渐落,有山鸟粗嘎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挨着一声,似是要将这凄清哀痛的凉意死死扣在这片土地上。

  林元枫原本散漫的神情顿时一肃,缓缓走到其中一座坟冢前,看了眼上面的名字,轻声说:“你觉得,小旦儿会在里面吗?”

  话出了口,又觉得自己显然说了句废话。

  肯定是在的。

  她叹了口气,巡视一圈四周,不远处散落着几副挽联、灵幡还有数朵纸扎的白花,已被土埋去大半,破烂不堪。

  走过去一看,挽联上面的字迹亦与墓碑上刻的相仿。

  ……这些坟冢和葬礼都是谁一手操办的,不言而喻。

  玉守阶却不语,只站在原地盯着眼前林立的丛丛坟冢看,目光沉静,黑眼珠偶尔转动一下。

  待林元枫回到她身边时,她才微微侧首,冷不丁开口:“他不在。”

  林元枫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自己刚刚的问话,不免有些微妙:“什么?”

  “墓碑上没有看见‘旦’这个字。”玉守阶下颌一抬,示意,“小旦儿不在里面。”

  “……”林元枫古怪地看她一眼,复又往前步入坟冢群中,匆匆转了一圈,喃喃,“还真没有。”

  她皱眉,想起什么似的,又舒展了眉眼,“小旦儿算算年龄都快七十了,说不定,是老死了葬在别处。”

  “或许吧。”玉守阶淡淡道。

  她静静站在坟冢前,修长的身形一点一点湮没在愈渐黯淡昏沉的天光里,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显得甚是高深莫测。

  林元枫抿唇,心底莫名有些不舒服。

  她不喜欢对方露出这么冷冷淡淡,难以捉摸的模样。

  总感觉,很难接近,叫她无法猜到她的心思。

  清了清嗓子,她倏地高声开口:“要不,再去前面看看吧。”

  再往前去,看得出当年夷国人的侵袭,差点就将这村子完全毁掉了——房屋没剩几座,大多化作了灰烬,村路边只有伶仃几座石砌的矮屋萧瑟地立着,石上还有被火烧过的焦黄痕迹。

  她们来到其中一座石屋前,外面还拦了一道篱笆,篱笆后面种着花和菜,因为无人打理,都杂乱地交缠在一起,几乎要漫出来了。

  想起刚才老翁说过的话,这儿就是那弗居将军返乡后的住处吧。

  也就这一处地方有点活气了。

  二人推开木门进去,进了那座石屋。

  屋里果然如猜测那样收拾齐整,没什么家具,但零碎的玩意很多。

  墙上挂着蓑衣和箭矢,角落里一张放着油灯的桌上,还用墨砚压着一叠纸。

  玉守阶走过去,抽.出这叠纸,只低头看了一眼,唇角忽地一动,转而将它们递给了林元枫,道:“看末尾。”

  林元枫明白过来,垂眸,果然在这些信纸的末尾看到了自己猜想的东西。

  再粗略地翻过内容,这些都是对方写给亡妻的悼念信。

  字字恳切情深,每封信的末尾都落有一字——“旦”。

  “这些字……”

  她喉头微颤,想说些什么,就见玉守阶轻笑着点了点头。

  “一样的。”她低低道,“就是他。”

  信上的字迹显然与方才她们看到的那些字相似,都是出于同一人——那位战功赫赫、名享北枭国的大将军,程丹。

  林元枫给这一串下来弄得头昏脑胀,将这叠信纸压回墨砚下后,啧了一声,奇道:“他这是改名了?还是说,小旦儿只是他的乳名?”

  “都有可能,毕竟我们听到的都只是三言两语罢了,谁也不知道事情真正是如何。”

  “可是……”林元枫有些纳闷,“明明这将军看起来,才不过而立之年啊。难不成他也偷偷修仙了?”

  玉守阶倒是淡定:“你忘了?他并非常人的后裔。”

  或许是因为他体内那非同寻常的血脉,才使得他寿命较其他人长些。

  凡人的年近古稀,在他身上却是正值壮年。

  林元枫挑眉,松了口气地笑笑:“万幸。不然,那鹿尾山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了。”

  既然摸到了这小旦儿的踪迹,接下来要去何处显而易见。

  只是在离开这浦阳村前,玉守阶抽.出长剑,却忽然一转手腕,将剑身打横。

  林元枫原本正悠闲地用双手抱着后脑勺,等着缩地阵被对方画出来。

  见状不由一愣,余角流光浮动,眨眼间,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青鹤虚影便从身边一晃而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你这是……”她戏谑,“又要补灵?这才过了几日啊。”

  玉守阶指尖在剑鞘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道:“缩地术是极其耗费灵力的。”

  “唔,去越远的地方,就耗费得越多,是这样吗?”

  “嗯。”

  那怪不得了。

  这阵子她们跑东跑西,用的都是玉守阶的缩地阵,否则非得把腿跑折不成。

  林元枫吁叹,觑一眼女人隐在黑暗中的脸,想起上次在她补灵时看见的东西,不动声色地舔了下唇。

  “玉守阶。”

  她突然叫她,语气一贯的散漫,好似不经意的一提。

  “你还没告诉我,怅气到底是什么呢。”

  “……”玉守阶转头,不咸不淡地看她,“这么想知道?”

  林元枫娑了娑手指,笑,却是不说话了。

  她们在黑暗中幽幽对视着,身后是苍寥成林的坟,天地静穆。只一刹呼啸莽撞的孤风,贴着脸,头发,还有袍袖轻轻吹过。

  乐都王宫的那个夜晚,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间被改变了。

  她不出声,身穿霜白衣袍的女人也静默不语。

  只是那看过来的眼神,却实在称不上清白。

  而且,她同样也在笑。很寡淡,却透露着点挑逗意味的一抹笑。

  这样的笑,出现在这么一个跟尊白玉像似的人身上,实在是太奇怪了。

  林元枫目光微闪,竟有些仓促地别开了头。

  她蹙眉,实在说不上对方对她这古怪暧昧的态度到底从何而来。

  还是说,自己再变回那副巨犬的模样会比较好些?

  思忖间,那道虚影很快便飞了回来。

  玉守阶铛然收剑,一言不发地往远处的某座山头走去。

  林元枫只得撇撇嘴,敛下心绪乖乖追上她。

  ……

  夜幕沉沉,山林里尤甚。

  玉守阶盘腿打坐,双眸紧闭,在铅白的月华下,睡着了一样安静。

  林元枫支着下巴,耐心地等了许久,不出所料的,又在对方胸口处,看见了那丝丝缕缕,如雾的黑气。

  它与那怅气,确实略有不同。

  似乎,更浑浊,更阴冷。溢着森森重影,僵滞凛然,充斥着不详的、惴惴不安的气息。

  林元枫伸出手,才一接近,这团黑气便有生命力一般,自觉窜进了她体内。

  她手指微蜷,也闭上眼,默默感受着黑气入体带来的感受。

  服帖,平静。

  她的身体对它竟没有丝毫排斥。

  ……能让一个邪魔感觉不排斥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林元枫睁眼,凝视着面前纤尘不染的女人片刻,慢慢凑过去,如同上次那样,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

  正闻得认真,冷不防听见女人微哑的声音响起——

  “你在做什么?”

  林元枫:“……”

  抬眼,正好落进对方眸中。而她,正跪坐在地上仰起脖颈,鼻尖离女人的下颌不过半寸,轻轻地吸着气。

  林元枫这才意识过来,上次的她还是兽的模样,做这种动作,即使被看见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多奇怪。

  而现在……

  可以说是变态了。

  不,非常变态。

  她抿住唇,本想沉默着想出措词,结果嗓子一涩,竟下意识答了对方的话。

  “你刚刚补灵的时候,身上有东西飘出来……”

  林元枫说着咬了下舌头,想克制自己答话的欲望,可惜无济于事,还是不受控制地抖了个干净。

  “我怀疑你是不是要入魔了,就想着闻闻看,你身上是不是有邪魔的味道。”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一滞,玉守阶唇边浅淡的笑意也随之隐去,只沉沉盯着她看。

  林元枫的表情却也变得难看起来,忍不住摸了摸喉咙,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又给我下了什么法术?”

  玉守阶皱眉:“什么?”

  林元枫见状诡异地沉默一瞬,才定定心神道:“算了,没什么。”

  二人僵持半晌,她终于憋不住,直直对上她的目光,“所以,是吗?”

  玉守阶不语,只是方才冷厉的眸光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过了许久,才听她轻描淡写地开口:“嗯,差不多吧。”

  “差不多?”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入魔了。”

  玉守阶眉心一攒,叹道,“只知道,一定要弄清楚身上魔气的来源。明机道人说这魔气并非他人设法附在我身上,更像是……从我魂魄深处散发出的,故而他叫我去寻九玄方鼎,或许,这能将我的魂魄看个清楚。”

  林元枫垂眼,又往她胸口那扫了一眼,若有所思。

  她记得,当初玉守阶在司幽鬼域昏迷不醒之际,心口处还曾出现了一面铜镜模样的虚影。

  就是它,治愈了对方身上可怖的毒。

  那这铜镜虚影,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莫非,它只在女人重伤不醒的时候才会出现?

  正沉思,玉守阶却猛地起身,抽剑画阵。

  林元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阵眼吸纳了进去——转瞬间,她们便又回到了乐都王城。

  “打听打听将军府,直接潜进去吧。”玉守阶在她身边淡淡道。

  这回她倒是干脆。

  林元枫止不住打量她神情,见她不欲再多谈的样子,便识趣地装聋作哑,只管跟着她的步调行事。

  此时还是夜间,城都仍是一片宁静。

  她们靠在街坊的某一处胡同前,硬生生挨到天光大亮,才隐入人群去打听将军府的位置。

  不多时,寻到地方。

  玉守阶手一抬,给了她们一人设了一道障眼法,叫旁人都看不见后,便直接大摇大摆地从将军府正门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林元枫突然脚步一停,疑惑地皱起眉:“有血腥味。”

  玉守阶:“哪儿?”

  “有点远,应该在很里面。”林元枫搓了搓鼻子,闷闷道,“除此之外,还有很浓的药味。”

  玉守阶眉眼微动,望向了府邸深处,目光深幽。

  她放在剑柄边的拇指一抬,将剑身微微顶出鞘口,又松开,任凭它掉落回去,发出“锵”的一声。

  林元枫瞥见她这小动作,正有些好笑,玉守阶却又转头看她,轻叹道:“好像,是这将军受了伤。”

  林元枫:“?!”

  ……

  秉着小旦儿你可千万不能死啊的念头,二人不过瞬息,便来到了将军府主卧的门前。

  那儿果真肃静一片,端着盛有热水的铜盆和各式伤药的婢女小厮进进出出,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探头往里瞟去,卧房里头起码站着五位大夫,拥簇在雕花大床边,神情紧张地为那面色苍白的男人包扎伤口。

  林元枫认真地打量片晌,总算松了口气,对玉守阶道:“应该没死。”

  玉守阶则靠在一侧槛窗上,静静观望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下人。

  林元枫也跟着看了片刻,了然:“这儿也听不到什么,还是去前边吧。”

  离远了主卧,才终于在两三个窃窃私语的仆役那里听见点眉头。

  原来,这弗居将军方才居然遇刺了,还就在归府路上。情况似乎很凶险,就连国君听到消息后都赶紧谴了人带药过来查看。

  “遇刺?”林元枫边听边哼笑,“会去刺杀一个刚打完胜仗回来的将军,幕后主使不是奸臣就是敌国的奸细。”

  玉守阶不可置否,只道:“等吧。”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深夜,里头的大将军终于转危为安,幽幽转醒睁开了眼。

  也所幸是深夜,白日里那些闻风而来的人散了不少,只余国君派来的人还在耐心候着。

  强撑着伤体打发完王上的眼线,程丹费力支起身子,刚想沉声唤来外面的侍婢,余角突然瞥见烛火晃动,本能的警惕让他顿时呵斥出了声:

  “谁!”

  暗影浮动,烛火摇晃的幅度渐渐平息。

  眼前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两道人影,许是担心吓到他,其中一白衣女子现形的同时还微微笑了一下,对他抬手作揖,温声道:“将军莫怕,我们只是前来有求的灵修罢了。”

  程丹:“……”

  他呆愣片刻,竟恍然道,“我认得你。”

  白衣女子依旧微笑着:“嗯?”

  “闻名天下的青晏仙宗宗主,玉守阶玉道长是吗?”

  玉守阶闻言神色平静,不见丝毫波澜,倒是林元枫,忍不住诧异地扬了下眉。

  不愧是女主,知名度简直享誉各地,单凭一张脸都可以刷遍天下了。

  她在这暗自腹诽,程丹却无奈地笑了下,道:“昔年你们青晏宗的人来到乐都时,我闻风路过,远远地望了你们几眼,玉道长之风采,世间独有。”

  他因为身上的伤,吐字很慢,又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人,声音也压得很低,“故而程某相信玉道长此番前来绝无歹意,只是不知,能让道长夜临程府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玉守阶静默一霎,才轻描淡写道:“鹿尾山,小旦儿。”

  短短六个字,却像是下了什么咒似的,登时叫那床榻上的大将军微瞪双目,片刻,忽然摇头苦笑起来:“我知道了,原来是为这事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