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转眼已一年矣。
相里谷在这期间断断续续修建了不下十次,但规模形制比原来缩减了不少,许多本是院落厢房的地方, 再重建时统统改为了园林,栽上梅竹松柏等做景。
陶鸿哲请了好些师傅进来, 专门辟出地方给他们修学研经。
只是谷内的人到底少了太多,入了夜, 四处还是空空荡荡的。
宫里时有消息传出。这一年里朝廷全在改化旧制, 年初, 女帝便下令实行行省制,将全国划分为八大行省,统领各地州县。如此划分之下,各省相邻的险关被切开, 以防省官居险而守, 割据一方。
行省辖区内各级官吏每三年会迁调一次, 并需定期接受考课及朝觐述职, 御史台还将不定期派出监察御史及廉访司对这些地方官吏进行巡察按问。
为确保官吏廉洁为民,朝廷严格规定了各品各级官员所用的形制, 超出一分一厘皆将受到盘查,并且一人为官,则其三代以内的亲属都不得入仕。
洛京宫城外在女帝的吩咐下放置了四座铜匦, 效仿则天皇帝, 用以广收天下奏疏,百姓可上奏申冤、谋仕、言政、献策,并设专门的理匦使和知匦使进行管理。
此外, 女帝还下令广开女禁, 废除青楼、勾栏等场所, 严禁人口买卖,并在全国各地设立居养院和免费的医馆,使得老幼病残者皆有所待,并用统一的色纸发行纸币银票等用于市场交易,建立典银司根据每年的经济情况来印制相应的银钞数额,于多地设立官营的钱庄银号,用于金银的兑换和存放。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正是这些诏令的颁布,让大凌迅速脱离改朝换代的混乱,繁荣稳定地发展起来。
而其中,有些是她与燕行露提过并写在治国宝策中的,至于那些她没提及的,要么是燕行露自己想出来的,要么就是贤臣进言的。
当然,除了这些关乎民众生活的国策外,女帝的日常生活也备受关注。
听说楚国的广雅王又来国都使访,前前后后共有三次了。女帝还亲自陪同他将洛京城内外巡游了一遍。
而那宫内不知来历的少女,仍留在燕行露身边,不过没有像其他女官那样册有品级,只知道她常伴御驾身侧,与之谈笑自如。
林元枫听到这些消息后,并没什么大的反应。
她的眼睛瞎了,再做宰相多有困难。
至于侍君,她每想到这,都是一笑而过。
燕行露如今有佳人玉郎在侧,这样的事,应该也轮不到她了。
那队被燕行露留下的人马仍在相里谷内住着,她的二叔得知他们的身份后,再不敢差遣他们,随意他们在相里谷内外巡查操练。
时间一长,他们便成了谷内的守卫。
不过,还是有那么两三个人每月定期离谷。
至于是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林元枫对此都是漠不关心,倒是飞霜和策雪,会时不时在她耳边提上那么几句。
她听得烦了,便不轻不重地开口道:“要是你们也想回都,尽管跟着他们一起去就是了。”
两人闻言一噎,再不敢多话了。
……
十月,是相里谷的祭月。
谷内外都挂上了白幡、灵花,长明灯点起,祭奠那三百多个无辜死去的亡灵。
林元枫平时面上就没多少笑意,此时更是阴沉。
从这月月初开始,她便一直待在后山的那片香枫林里。
先前相里谷众人被屠,就是被葬在了此处。
而陶净临等人的尸首,则葬在了山内一处六角亭对面。
这也是她授意的。
这样,每当她去那座凉亭闲坐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爹娘他们了。
飞霜和策雪二人虽陪着她,但她们几乎都不出声,只留她一个人坐在靠椅上,静静听着枫叶摩挲的瑟瑟声响,仿佛海浪一般,一层盖过一层。
那时的她似乎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恍惚间,她记起一件事。
她这才意识到,其实从月初开始,自己就一直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只是,洛京那始终都没有派人过来,而那些每月定期前往洛京的将士们,在回谷后亦是没有相关的圣谕要告知给她。
她这份暗暗的期待,在对方日复一日的毫无波澜面前,也就逐渐成了笑话。
十月过后,她便掐灭了心中所有躁动不宁的心思,心无旁骛地在相里谷内继续做她的陶小姐。
年末,万物肃杀。天冷得厉害,尤其是在山谷附近。
林元枫被冻得终日恹恹无力,连屋门都懒得出,躲在被褥里叫飞霜策雪念书给她听。
但躺久了腰又受不了,只得裹上羊皮裘去外面走走。
这日落了大雪,鞋履踏过积雪,轻微地吱吱作响。
林元枫用过午膳,又喝了一杯热茶,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便去屋外闲逛。
离她卧房不远处有一小庭园,里面养了几只孔雀。
冬天太冷,孔雀都躲在笼舍里不肯出来。白天偶尔会叫上两声,那叫声高亢清透,不知是不是给冻到了,里头总带着点哀怨。
才没走几步,孔雀又开始叫了。
林元枫给它们吸引去了注意,便让飞霜策雪二人领着自己去那个园子里坐坐。
园子里扎有一个秋千,是陶嘉悦喊人弄的。小姑娘玩心重,有时林元枫也会陪她一起打秋千。
她慢慢来到秋千上坐下,说:“你们去笼子那看看有没有掉落的孔雀羽,我想拿来做支笔。”
飞霜奇道:“这怎么拿来做笔?”
林元枫淡淡一笑:“只管捡来就是。”
二人便乖乖去了笼舍那里捡羽毛了。
林元枫哈出一口热气,抓住秋千的吊绳荡了两下。
寒风凛冽,顺着耳畔刮过,簌簌薄雪随之掉落,很快融在手背上,说不清是树上掉下来的,还是雪又开始下了。
有脚步声响起,碾过积雪,缓缓而来。
林元枫微微侧过头来,问:“羽毛找到了?”
一根软中带硬的东西轻轻刮过她鼻尖,痒得她本能瑟缩了一下。
她反手捉住这根孔雀尾翎,无奈地笑了笑:“胆子越来越大了?”
过了片刻,才有人应她,是策雪的声音:“姑娘,就找到这么一根。”
“一根也很不错了。”林元枫双指夹住羽枝,一寸一寸滑过,光凭触感,也能感觉出它的华丽,“走吧,回去吧。”
“是。”
脚步声一时混乱起来,林元枫动作微顿,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紧接着又有一阵寒风刮来,她直打了个喷嚏,连忙拢拢裘衣往回走去。
回屋后烧起小炉,将羽毛去脂,又硬化尾管,用小刀和剪子削出笔尖,这才得到一支羽毛笔。
当然,削笔尖的步骤由飞霜她们代劳,免得她一个不小心把手指头给削了。
得了新物件,她自然是兴趣盎然,握着它在纸上胡乱写了好些字。
正写着,飞霜来到她身边,说:“姑娘,用点心吧。”
“哦,好。”
盘子端过来,筷子也被放在了手中。
林元枫嗅了嗅盘子里的香气,却皱起了眉。
等夹起其中一根尝了一口后,她才放下筷子,摇了摇头:“端下去吧。”
飞霜一愣,小声问:“不合口吗?”
“它我已经不吃了,换一样吧。”林元枫低眸,语气难辨,“你们可能不知道,但这样点心,是我娘生前常做给我吃的。现在,我已经不敢吃了。”
“……”两位侍女哑然片刻,终于上前将盘子给撤了。
林元枫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这是谁做的?”
策雪说:“好像是张娘子做的。”
“嗯,你们吃了吧,别叫她知道了。”
“是。”
林元枫复又拿起雀翎,但心浮气躁的,一时间也没有动作。
她站在窗前,过了片晌,幽幽道:“再拿来给我尝尝。”
然而再次尝过一口后,她却突然转身,直直往门口那里去。
飞霜赶紧拉住她:“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林元枫抿唇不语,竟甩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出了门。
在这待了一年多,即使看不见,她独自一人也能去往谷内大多数地方了。
但那是平时一步一步摸索着走的,此时她心焦如焚,头脑混乱不已,走出门槛后没多久,便在廊上迷了路。
她迎着纷飞不止的风雪,有些迷茫地抬起了头。
“姑娘,回去吧。”飞霜策雪二人在她身后低声劝着,“您是要找什么吗?我们来给您找吧。”
林元枫默然,没一会儿,冷不防出声喊道:“燕行露!”
身后二人似乎吃了一惊,话都说不出来。
她并不理会她们的反应,一边喊,一边快步迈下廊阶,漫无目的地在屋外的院子里四处转着。
“燕行露,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她呼吸有些急促,头不停转动,企图在黑暗中感受出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注视,“你出来见我,别这么躲躲藏藏的!”
“姑娘,姑娘回来吧!”
“当心着凉了呀!”
她就这么突然跑出来,连裘衣都没来得及披。鼓瑟寒风中,单薄的身子几乎要被这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吞没殆尽。
林元枫却像是没听见她们的呼喊,自顾自叫了几声燕行露的名字后,见没动静,便往庖屋的方向跑去。
飞霜和策雪赶忙追上。
然而在这阵慌乱的脚步声中,林元枫却清晰地听到了一道更加闷重的靴底踏地的声音。
她心念一动,佯装踩到雪水一滑,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姑娘!”
飞霜策雪二人疾呼。
林元枫闻声不动,扑在雪地里,摔疼似的,半天没起来。
她闭起眼,听着那道靴底踏雪的声音朝这里快速走来。
——嘎吱,嘎吱。
雪沙化开,有清淡的冷香扑鼻而来。
似梅,若霜。
“真是胡闹。”
女人叹道,伸手将她拽起来拢进怀里,继而一件披风盖在了她头上。
林元枫无言,被女人紧紧抱着,一时间竟有些喘不上气。
对方亦是呼吸沉沉,双臂扣住她后颈,半俯身子,与她在漫天风雪里交颈而拥。
好半天,燕行露忽而轻笑了一下,哑声问道:“话也不说,摔傻了?”
林元枫动了动,问:“你怎么来了?”
她身体僵硬,口吻也生硬冷漠得厉害。
燕行露用拇指轻轻擦过她耳后,温声说:“一年之期已到,陶卿该归朝了。”
“一年之期在两个月前就到了,那时圣上怎么不来?”林元枫冷笑。
燕行露静默一霎,才说:“那个月,我不敢来。”
这话说完,二人俱是沉默。
林元枫无声地启唇轻叹,手顺着对方的腰线摸了两下,又去摸她的脸,许久,淡淡评价道:“瘦了很多。”
骨头都有点硌她手了。
燕行露也摸了摸她,捏起她脸上一块肉,说:“你倒是丰腴了不少。”
“……滚!”
林元枫抬起眼皮用力瞪她一眼,燕行露却闷闷笑了笑,在她耳边低声感慨:“不过,样子还是没怎么变。和梦里的,一点都没差。”
林元枫闻言不语,伸手继续摸她,拂过颈侧,又来到肩膀处重重按了按。
燕行露捉住她手,问:“怎么了?”
“你的伤呢?”林元枫敛眉,“流徽说,你遇刺了。”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就好了。”
“伤在哪里了?”
“离心口两寸处,用的袖箭。”燕行露说得风轻云淡,“当时巡游城外,是我疏忽了。”
林元枫“嗯”了一声,扯了扯她的衣襟,似乎是想伸手进去。
燕行露捉住她手腕,用微凉的唇吻了吻,道:“回屋去看吧。”
这一吻却让林元枫倏然清醒。
她咬了下唇,抽回手,默不作声地推开她往回走去。
方才那么一折腾,有雪水渗进衣裙和鞋袜里,都得换了。
林元枫坐在床沿,听着飞霜策雪端来热水的动静。
燕行露在和她们小声说着话,她没兴趣听,手里握着那根孔雀羽毛,用尾端慢慢扫过自己的鼻尖。
忽有冷香袭来,她别过头去,脚却被人握住抬起,褪去了鞋袜。
很快,一捧热水撩过她的脚掌,热气氤氲间,她怕痒地缩了缩脚趾。
燕行露笑笑,将她双脚浸进热水里,细细摩挲着她的足踝。
“跟我回去吧。”她突然开口,放低姿态地祈求道,“大凌不能没有陶相,我身边也不能没有雀枝。”
林元枫闻言神情漠然,只说:“不。”
她依旧偏着头,不叫对方看着自己,下颌紧绷,又道,“我眼睛好不了了,继续入朝为官,只会添麻烦。”
燕行露揉按她足踝的动作不停,一下接着一下,似是安抚:“总会有人在旁侍应,你只管动动嘴皮子就是了。”
“旁的人怎么说?”
“旁的人不敢说。况且,他们其实都盼着你回去呢。”
她轻声道,“常有人打听你的情况,相府的守卫拦下了一波又一波人。他们听说你病了,送了许多补药和祈福的帖子进去。已经过去一年了,你手底下的那几个都想进宫来找人了。”
林元枫仍是没什么反应:“那你就说我已经辞官还乡了,宰相一职可另谋他人。”
燕行露沉沉叹道:“胡说。就是有你,才有宰相一职的。”
她低下头,冷不丁抬高她的脚,细细吻过湿漉漉的脚掌后,又慢慢往上。
林元枫不动,任由她吻着。
那炙热的吐息随之喷洒在肌肤上,空气本就凉薄,燕行露的手温热湿润,让人忍不住往那靠。
吻过腿窝,沾染了雪水的外衫被脱下。
而后是里衣,带子被解开的瞬间,脑中有什么东西跟着一松。
林元枫闭上眼,不拒绝,也不回应。
滚烫的唇落下,她整个人被半压着,手指时不时被捉起来咬上那么一咬。
在对方吻到更过分的地方前,林元枫咬唇,直接重重推开她,身子一骨碌滚进床上的被褥里。
燕行露愣了片刻,又过来拉她被子。
林元枫说:“别动。”
“……”
“我不想回去。”她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倔强得好像一根木头,“国都不可无君,圣上请回吧。”
许久没声音。
唯有呼吸声,清晰可闻。
过了半晌,被子还是被掀开。
燕行露躺了下来,搂住她腰身,将头埋进了她肩窝。
林元枫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她只深深吸了口气后,便再无话了。
此后几日,燕行露便住在了谷内,身份是厨娘。
问过飞霜策雪二人后才知道,原来她早在两天前就偷偷混进了谷内,有人替她里应外合,她竟就这么天衣无缝地做了两天的厨娘。
谷内除了那队人马和飞霜策雪她们,就没人再见过皇帝了,其余人还真只当燕行露是个厨娘。
林元枫得知此事后嘴角不免抽了抽,怪不得这两天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一样。
说不定,这两天的饭菜都是燕行露做的。
不,至少端进她屋里的,肯定都是对方做的。
现在重逢以后,燕行露也不躲了。
白日里按时给她端来饭菜,夜里更是大胆,直接宿在了她的卧房。
飞霜策雪她们当然不敢阻拦,林元枫也不好发火。
毕竟让谷内其他人知道了皇帝就悄悄躲在他们附近一事未免太过刺激,她不想引起混乱。
耐着性子就这么过了五六天,某日清晨,林元枫醒得早,坐起身发了许久的呆。
直到燕行露也醒了,她才出声道:“待会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林元枫默了默,说:“去给我爹娘他们上炷香。”
这道坎,她们总得迈过去。
燕行露闻言伸手,掌心覆在她手背上,与她十指相扣,轻轻应道:“嗯。”
***
新年前夕,那久病不治的陶相终于经得一位神医的救治渐渐有了起色,已经可以下床面客了。
只可惜先前病得太重,眼睛不行了。
朝内各官纷纷前来探望,详问情况。
当初知晓她暗自离都的人本就不多,清楚相里谷被屠一事始末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所以问个不休。
林元枫被问得烦了,干脆就开始费力咳嗽,一副即将晕倒的模样。
众人见状赶紧止了话头,就算再好奇,也不敢继续烦她了。
相府每日来往人员甚多,其实只要她躲去宫城,就无人再敢来打扰了。
但她没去,终日在相府内闷着,待憋过了新年,这才时不时出门走动两下。
女帝有口谕,陶相劳体为民,才使得大病一场,因此她就算眼盲了,也不会革除她原来的官职。
起初朝内常有人议论此事,要么质疑瞎了的宰相的能力,要么就是觉得皇帝太偏宠于她,置江山社稷于儿戏。
出了乾元殿,这样的声音常能听见。
林元枫偶尔听见后,心里波澜不起,继续老神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早在回都的路上,这种事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大凌的百姓,至于这样的话,时间久了,他们习惯了,自然就没人再说了。
宫城她偶尔会去几趟。
毕竟眼睛不方便,也不能再帮燕行露批阅奏疏了。
每次去都是禀报朝中事宜,说完就走,绝不逗留。
燕行露使了各种法子留她,她油盐不进,有时直接转身就走,也不管旁人反应如何。
起初去那几次,传闻中那侍奉帝侧的少女她倒是没碰见过。
燕行露也不和她提,去了几次后,她私心以为这只是流言罢了。
皇帝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有点绯闻很正常。
没想到第五次去时,她正在御书房中给燕行露说着防灾的事,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少女天真娇俏的嗓音——
“师傅,你交代我看的书我都看完了,你什么时候来考我啊?”
林元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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