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走后,林声转着那杯被她无意中喝过的酒,任樱桃红酒液顺着杯壁晃动。
那服务生见林声迟迟没有试抿,以为她是在嫌弃被江浮碰过的酒杯,于是端着新启的红酒上前两步,躬身问:“林小姐,是否需要撤下去,给您重新倒一杯?”
“不必了。”
此后林声再未喝酒,也没有动筷,只是在旁人提到她时,温娴知礼地回应几句。她并不担心让冯澄送江浮回去会被有心人说闲话,毕竟这是陆平章亲口指派,就算闹出什么也有他出面挡着。
主宴桌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宴厅门口,林声时不时抬眼远远望一次,等了有将近四十分钟。她对这种场合并不感兴趣,后面还有许多冗杂的流程,一直想着该以什么理由提前离席。
霍伊若有所思盯着江浮的空位,而后从助理顾鸢手中接过专用湿巾擦嘴。她没忘记刚刚二人因为一杯酒的暗中较量,于是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林老师似乎和江小姐是朋友?”
她这一问,旁边坐得近些的几位演员都看了过来。
林声蹙眉,并不想和霍伊搭话,也不愿旁人对此过多猜疑。
“不熟,点头之交而已。”
霍伊看出林声不愿多说,深觉里面含有不能为人窥见的隐秘。她笑意吟吟看向旁边的演员,拐弯抹角地提起那场吻戏。
“说来也是奇怪,林老师在圈内浮沉多年,演技自然不比常人,我接不住戏那是资历不够,所以才会搞砸那么多次,陆导提意见后我才知道问题在哪。”
“可江小姐平时埋头写作,那天以圈外素人身份进组,第一场就接住了林老师的吻戏,圈内那么多前辈跟林老师都没有如此完美的磨合,真是奇怪呢。”
话里含刺,无一不是在反驳那句不熟的回答。
林声没有过多理会,只是举起酒杯,细嗅那尾调带着樱桃和指橙甘香的酒液。她看了眼江浮的空位,终于决定提前离席。
陆平章听到她以身体抱恙为由要离开,想要挽留却不知从何开口,毕竟等下还有合照和票房酒环节,缺了主演总像差了什么。
某个副导已经喝得满脸红光,他豁然站起身,晕酡着脑袋喊了声,“那就提前喝票房酒,预祝浮生上映后大卖,不喝你可不许走啊林声!”
守在旁边的服务员一看时机成熟,立马上前给林声倒了杯新酒,殷勤地推到面前。
林声目光审视,乜视那看似镇定、眼底却藏着躲闪的服务员。她盯着新倒出的还在晃动的酒液,碰到酒杯的手不动声色收回,转而拿起曾被江浮喝过的那杯酒。
服务员看着被舍弃的新酒,咬了咬牙还欲作最后挽留。
“林小姐……”
没等他说完,林声已经把江浮喝过的酒递到唇边,在副导的一再要求下喝了下去。
成功离开金恒饭店后,林声没有逗留,在几个人的互送下上了冯澄的车,趁着夜色往圣罗夫酒店驶去。
启动车辆前,冯澄几次回头观察林声,满脸担忧,“林老师,那个服务生刚刚启的酒您没喝吧?”
“没有。”
正是因为看出反常,林声才会临时改变选择,喝下江浮的酒。
她将后窗开了条缝隙,让风吹散难言的酒气。
冯澄后怕地捂着胸口,她习惯了林声的寡淡反应,并不期望能得到更多回答,只是控着车速继续念叨,像只呜呜喳喳的小鸟。
“您是不知道,我把江小姐送回去的时候,她都醉得开始说胡话了,一口酒就把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吐出来,我要不是赶着回金恒饭店,都想留下来慢慢审她。”
林声忽然睁眼,“她说了什么?”
“听不太懂,”冯澄摇摇头,话音在车载音乐里忽大忽小,“说是准备买录音设备,去科隆峡谷录破冰声,这什么地方,听都没听过。”
科隆峡谷,是江浮原世界的冰川景点。
林声打开放在搭台的那盒浓香型薄荷糖,从里面挑出一颗,让辛辣感在口腔回荡。她其实没有醉,只是不由得回想起找阿绵那天,江浮问的那个问题。
【你当自然录音师时,最喜欢什么声音】
她说,破冰声。
即使是醉酒的梦呓,江浮也记着这件事。
父母暴亡后,林声在娱乐圈浮沉十三年,长成了一丛荆棘密布的白檀。她对所有人都怀着戒备心,隔着疏远的薄墙。现在却有人愿意冒着被扎伤的危险,赤手在满地碎刺里找寻她不敢直面的过去。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试图靠近取悦林声,男男女女无一例外都是莽撞的苍蝇。没有人真正懂她最需要什么,就连掌控她十三年的孟行恪,也只关心她能否给皇港带来更多利益。
人心很难读懂,剖开才会分明。
江浮和她相识最短,却看得最深。
【如果有机会,想带你去我的世界,听一次初春的破冰声】
林声忽而涌起复杂感受,既惶遽又期待。
她的胸腔似乎被绳索紧紧勒着,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闷,呼吸也越发灼热急促,即使把车窗开到最大也没有任何效用。
“林老师?”
一秒,十秒,两分钟,林声没有回应。
冯澄终于觉察不对劲,她以为是林声胃病发作,立即打开警示灯靠边停车。
可等她摁亮车内暖灯,却发现林声仍旧端坐着,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润,眼睛里暗潮涌动。
“江浮的酒里也被动了手脚,调头回旧城区……”
林声猜出新倒的那杯酒有问题,却没料到之前的也中了招。幸而她只是象征性喝了一口,现在才能勉强保持着理智。
冯澄即使再迟钝,也多半猜出发生了什么。她直恼自己先前的乌鸦嘴,立刻调头往旧城区疾行,途中还打了通电话给肖温。
“喂,肖医生,如果现在方便,请立刻到旧城区公寓等我们,出了点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我们正在赶回去的路上,你夜里开车务必小心。”
林声的理智被吊在半空慢慢锉磨,她拿出那盒辛辣的薄荷糖,用这另类的凉意刺激大脑,试图保持几分清醒。
车后座其实储备有药箱,但林声刚刚喝了酒,冯澄不敢胡乱喂药。她恨不得站起来踩油门,生怕耽搁时间。
“林老师你忍着点,我提车速往回开。”
在她们调头后不久,有一辆车以更快速度驶向了圣罗夫酒店。
往旧城区方向行驶十分钟后,闭目忍着滚烫热意的林声忽然睁眼,“调头,立刻回圣罗夫。”
冯澄摸不清林声的心思,“您这种情况,回去很危险,我不能——”
“江浮也喝了那杯酒,和我喝了同一杯酒。”
我放不下心。
林声把余话咽回,眼皮猛烈跳动,她想到现在独自呆在酒店的江浮,根本难以安定。
原来从那杯酒开始就出现了问题,江浮无意中帮她解了一次围,她却又再次跳入了火坑。
她喝完那口酒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发作,距离江浮醉酒回去,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她正在经历着什么可想而知。
林声知道事情远远不会这么简单,她完全可以现在回到旧城区,让肖温着手诊治,闹剧将会终止于此,没人能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可无论从何种角度,她都没办法将江浮丢在圣罗夫,不管不顾。如果现在离开,江浮很可能要面对本该由她面对的未知一切。
冯澄不再相劝,但她也不敢贸然带着林声回去涉水,调头折返时特地给经纪人苏藤打了电话。
“林老师不要太担心,我出来时锁了门,没有房卡根本进不去,江小姐醉成那样,难受些是肯定的,毕竟都过去了这么久。”
她们赶到圣罗夫酒店时,剧组其他人还没回来,因为已经很晚,低楼层的客人大多都已经休息,大厅内空空荡荡。
林声不必特地掩饰身份,跟着冯澄走进并不拥挤的电梯,很快上行至八楼。
先前冯澄带江浮回来时坏掉的走廊灯已经被修好,一眼望去十分亮堂,只是宽阔的甬道不见人影。
薄荷糖铁盒已经空无一物,林声感受着喉咙的辛辣,她从前惯于忍耐,才不至于使残余的理智过快流失,“肖温没那么快过来,你等会避着人,送江浮去医院,我能等,她不能,手伤估计现在都没处理。”
冯澄连忙应答,低头翻找出8025套房的房卡,她快步走到尽头打开门,开灯后却吓得噤声失语。那声“江小姐”卡在喉咙里,咽又咽不下,说又说不出。
林声后脚跟上来,见冯澄这种反应,心中不安如同泡水海绵,迅速胀大。
她越过冯澄走进房间,原本悬在危线的理智回笼,心却迅速凉了下去。
8025套房内空空荡荡,本该昏睡床上的江浮早已不知所踪,视野内只剩被夜风拂动的窗帘。
冯澄再次搜查了浴室阳台,甚至床底都拿电筒照了一遍,她急得抓了抓头发,神思恍惚地黯然低喃。
“我真把江小姐送回来了,关门前还特地确认了一遍才走的,她醉成那样,怎么可能独自离开!”
林声自持冷静,她环视着死寂的房间,肃声问:“你们出电梯回房间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异样?”
冯澄年纪尚轻,早已被这变故唬住,她惊惶地摇摇头,没几秒又点点头,“我带江小姐回来时,走廊灯全灭,现在又好了,估计是在我回去找您的时间里,酒店找了人上来检修。”
苏藤派来的几个人已经到了酒店楼下,林声忽略了那条消息,终于从中听出问题的关窍,“你扶江浮进房间时,是否关了门?”
“我把江小姐扶到床上前后不过两分钟,进去时没关,出来时锁好门确认了一遍才离开。”
冯澄这时才反应过来,面色陡转苍白,“林老师是说,这两分钟里,有人跟着我进了房间?”
“不止。”林声拧着眉心,她抽走冯澄手里的房卡,镀着金粉的黑色房卡在灯光下闪烁着亮银。
“你确定送江浮进的,真的是8025?”
大床上的被子齐整无褶,还保留着江浮离开时的模样。
当时走廊无光,冯澄很可能糊涂搞错了房卡,把江浮送进了隔壁8024,送进了林声的房间。
……
江浮身体如同烈火烧燎,可燥热的根源无从探明。如果先前她没有阻拦,喝下那杯酒的就是林声,经历这一切的也会是林声。
手部绵软得提不起丝毫力气,江浮想撑着身子寻找手机,可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的意识变得不太清醒,连着喊了几声冯澄,皆是寂然没有回应。
高跟鞋在昏暗的套房内响起闷笃回音,月光将女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江浮以为是林声,哑着声音低喃而语,“你来了……”
女人没有回应,身上的香水味很浓,浓得发臭。
不是林声,也不是冯澄。
江浮意识短暂回笼,皱眉避开对方的靠近。
“你到底是谁……”
原世界的跆拳道记忆涌入脑海,江浮攥紧缠满绷带的右手,任伤口崩裂的痛意带回理智。
她格挡开那伸到面前的手,用尽全力钳制着对方的脖子,温热血液顺着掌心绷带濡渗滴落,染红了被单。
房门骤然被打开,赶来的林声孑立门口,她感受着扑面的酒气和浓郁香水味,眉眼冷了几分。
随着顶灯开关摁亮,缩在角落里扛着摄像机的人突兀地暴露在视线。
女人想要挣开那钳制住脖颈的血手,在柔和的光线下,她看清了江浮的面庞,惶恐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