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69章 番外一 渡长生(一)

  洛清影跟随洛颉回到长安城正值冬日雪絮缥缈, 她被身披玄甲的将军从马车上抱下,仰起头望见金漆朱笔精细雕琢的厚重匾额阒然高悬于顶。两侧的青瓦被新雪覆盖,看不大清原本是个什么模样, 她在心里悄悄地比了比身量,发觉这座宅邸的高墙明明不及雁翎关的城墙, 却高得能遮蔽住所有的目光, 叫人站在下头就望不见穹顶。

  这里同样有着北方没有的寂静,除却人的私语, 她没有听见自己熟悉的铁甲铿锵与马蹄铮然。

  北境这几年打得太凶,几乎隔三差五便有小战, 她娘在关中生下她后不足月, 就跟随她爹一起去了交战地。洛清影记事起被关内的女眷们带大,由军营的人看顾着到如今。靖安府这个名字她很早便晓得, 但在交战地, 没人会管她爹是不是靖安府的二公子, 只会有人关心军帐下达的每一道军令是否合乎战况,今次城外野战又打得如何。

  洛清影时常百无聊赖地听完了府上的课业, 转头就甩开了看顾的近卫们溜到了最靠近关城的东街。战鹰时常飞过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穹, 将军府附近的百姓都认得她, 过路得了闲, 还会送她些哄孩子的蜜饼, 丁点大的小姑娘就坐在石阶上, 边吃着甜饼努力辨认远处铁骑的马蹄声。

  有时运气好了便能等到人回来,高大俊拔的男子会跳下马一把将她从石阶上捞起来放上肩头,铁甲被劲风吹得冰凉, 她低下头去瞧, 望见阿爹脸上横亘的刀疤和阿娘襟口上未拭净的血迹也不觉得害怕。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她在阶上坐到暮色四合也望不见长街尽头的归人。

  洛颉是她伯父,他偶尔会提着营中沏好的热奶茶过来寻她。他不常往外跑,比起弟弟惯于轻骑突进的用兵要稳重得多,老侯爷于是把他留在了关隘处做了全境兵行的支撑。每每得空过来,洛清影又不愿意就这么回去的时候,洛颉会耐着性子边给她吃点心边教她一些简单的兵法。

  这样的日子终结在雁翎某个打霜的秋日。

  院子里的枫红得像血,随着凛冽的北风落入尘泥。那一日教书的先生没有来,将军府一片死寂,洛颉踩着秋霜,迎着无数泪眼迈入了院中。

  他面上的血还未干。

  彼时洛清影虽还年幼,却将伯父一双通红的眼看得分明。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尚不知生死之别如隔天地,也不明究竟为何有一天爹娘会再也睁不开双眼看看自己。

  直到多年以后,当她重新捧起雁翎有关旧战的记载,才将那年双亲殉国一战的战况之惨烈看得分明。

  那一方宅邸似乎已成伤心地,祖父连尸首都不忍让她看,只在落葬时携她同往。洛颉怕孩童年幼,心中郁结而不自知,终是挑了个日子将她送回了长安。

  旧年浮雪为护龙河两侧垂柳拂尽,眼前的高墙被铁甲遮挡,洛清影回过神,发觉洛颉与管家终于说完了话。

  “昭儿。”洛颉肩上的甲被雪覆盖,他在女孩的面前蹲下,把温暖的狐裘裹在她肩头,“这里就是家。”

  洛清影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盯着头顶的那块牌匾,脆生生地念道:“靖、安……”

  “靖安二字,靖危司安。”洛颉把她抱起来,学着弟弟的样子把她放上自己肩头。他没有小弟高,也没有那样健硕的肩背,但言语间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们为大梁百姓而战,为护国而战,死得其所。”他稍稍侧头,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点不常有的笑意,“昭儿,这是靖安府的责任,也是……你爹娘的。”

  洛清影扶着他的发冠,天际昏暗,门前灯笼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她逆着光,开口明明仍像是孩童不谙世事时的戏言,但眸子却乌亮得好似最明亮的星斗。

  “伯父,我会守好的!”

  洛颉低笑起来,扛着她一步步踏上门前石阶。

  林沐阳在堂前候着他们回来,洛清影两年前在北境见过这位婶婶,虽只一面,她却记得妇人举止间的暖柔。而此刻,婶婶臂弯中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见着人影渐近,她招手柔声呼唤:“回来啦?昭儿,快过来。”

  洛清影眨巴着眼睛,等不及洛颉全然把她放稳下来就往那头跑。她三两下蹦跶到人前,好奇地探头去瞧。堂下的灯比门前亮堂许多,她借着微明的灯,惊讶地注视着被抱在怀抱里的小小婴孩。

  “是你妹妹呢。”林沐阳弯腰,抽出一只手拿起帕子给她擦脸,“你祖父给她起了字,往后在外就唤作清河,为河清海晏之意。但这家中名可还没起,正巧阿颉带你回来,你这个做姐姐的来,好不好?”

  洛清影愣了一下,她鼓着腮帮子,挠头道:“若要让讲学的先生们知道了,又要说我不循礼数了。”

  “在燕州你平日里逃学,甩了一帮子人上房揭瓦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礼数这回事?”洛颉近前来,先是抬手去抚了下妻子的脸颊,而后盖着侄女的发顶,道,“起吧,既是家中便没那么多劳什子规矩。是妹妹,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洛清影没有立刻回答,她趴在椅子把手的边缘,和婴孩的乌黑澄澈的双目对视。从前在雁翎爬树抓鸟,拿笔给先生脸上画王八的时候都没眼下局促,她飞快地眨眨眼扮了个鬼脸,半晌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妹妹的脸颊。

  婴孩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她没有被那个鬼脸吓到,而是挥着幼小的手捉住了姐姐即将抽回的指尖。小小的孩童在洛清影的注视下轻轻张口,牙牙学语地含糊发出了两个音节。

  洛清影眼中登时亮起光,她抬头去看双双注视着她的伯父婶婶,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

  “她是喊姐姐了吗?”

  “或许是呢。”林沐阳摸摸她的脑袋,“你不正是她的阿姐吗?”

  雁翎的混世小魔王此刻连呼吸都放轻了,她小心地凑近了一点,指着自己被捏住的指尖问:“那……我现在要收回来,如果你要我起名,就不要放,好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如何听得懂这番话?可洛清影不管,她把成与不成都交给了缘分,而一旁的两位长辈对此没有意见。

  最终被握在手心的那一小节指尖没有被抽回来。

  于是给妹妹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就成了洛清影回家后的一大难题。

  那年太宰皇帝的身体还算康健,双璧才名冠绝天下,无数饱学之士心怀赤血相随左右,朝中正值清流鼎盛。边关虽连年征战不绝,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假以时日,天下会是一派盛世气象。

  洛清影白日里跟着听学念书,夜里点灯熬油翻遍了侯府书房里的各种典籍,不仅好些次课业忘了写,连白日里当着先生的面打瞌睡的事儿也没少干。她脾性逍遥自在惯了,倒是对此不以为意,就是气得那些个看在洛氏门楣才过来讲学的先生们吹胡子瞪眼,险些拎着戒尺满院子追着她打手心。

  这么过了小半月,终于有一日,她踩着斜阳敲开了林沐阳的院门,兴致盎然地跳着把写着字的纸页递过去,冲口而出道。

  “婶婶!叫洛然吧!”

  林沐阳看了一眼纸上的字,低下头去拿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汗,笑说:“然者从火,是个不错的字。就是与清河二字不甚相配,倒是迎合了你的昭字。昭儿这是……想让妹妹如你一般吗?”

  洛清影连连摇头,难得正色地道:“先生们说,祖父期以河清海晏四字,所寄乃大梁的江山安定。可我还在前头呢,哪有让妹妹身先士卒的道理?”

  林沐阳为之一愣,紧接着又听面前的小小孩童道。

  “如火光映夜多好呀,她长大后,能为烛火照亮自己眼前天地就好。烈日高悬在天上,自当庇护四方,为所有人驱散黑夜,当然也就包括了火光!”

  洛氏将门之府,护国之责为历代儿女谨记心间,可言语激昂之下,又有多少再也望不见故里的亡魂。林沐阳垂下眸,在这一刻想起了她殉国的双亲,末了轻叹一声把她搂入了怀中。

  “好孩子。”靖安府的主母没有将那些悲怆的过往显露给孩童,她只是笑了笑,应允地点头,“好,那就叫然。”

  那日的晚霞烧红了长安的一整片天,残阳的余晖灿烂夺目,一如数年后名动京华的少年将军,绚烂却又转瞬即逝。只是眼前人不晓后事,她们只知,往后靖安府上便有了“阿昭”和“小然”。

  边关战事频频,一年后祖父病亡,接过靖安侯爵的洛颉就更不能常在京中。庭院深深空寂,一门荣华之下是子息渐凋的颓象。林沐阳身子一向不大好,洛清影每每听完了学过来,都能闻见院中弥散的清苦药香。

  小院总是很静,她是个招猫逗狗的脾气,府上没了雁翎随处可见的鸟雀野猫,就转而逗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等到玩够了,跟着婶婶用过晚饭,转头就上了不知道哪儿的屋顶。

  生在旷野的雏鹰不属于牢笼,纵然洛颉告诉她,这里是家,她仍会在夜深人静里想念北境的旷野穹苍。教她兵法基础,为她启蒙的老师曾经指着她这个半大的孩子说,这天生是个当将军的料子。

  但洛清影对此不以为意,她怀念的不是战火,不是刀兵,是在草野之上纵马远眺的自由。她在这些年里站在不同的地方俯瞰这座巨大的皇城,像是雏鹰振翅前打量着自己眼前精雕细琢的金丝笼。万家灯明的璀璨浮华非所求,她躺在屋顶遥望天穹,伸手要摘的是天上的真正星星。

  院子里的灯似乎变得亮了一点。

  洛清影低下头去看,没看见成队的近卫,倒是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下来。”彼时尚且年幼的洛清河仰头看着高峻的楼阁,分外无奈地又一次满府闲逛找到了跑上屋顶的长姐。

  “黎叔说不晓得你去了哪里,担心坏了。”

  明明还是个孩子,说话都还软糯着,却总叫人觉得有种老气横秋的端肃。

  洛清影一骨碌爬起来,但她依旧没下去,反倒是悠哉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邀请道:“小然,上来!”

  十几岁姑娘的年纪正是身量抽条的时候,月与灯把她的身影拉扯得愈发欣长,穿着窄袖劲装隐隐已经开始有了武人的威势。

  可惜那副神色落在洛清河眼中依旧十足的不着调,她认真思忖了片刻,摇头皱着眉正打算拒绝,只是这话还没说出口,眼前就倏然一花。

  灯笼“咚”地一声落了地,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下了房顶,一把将她团作一团拎了起来又重新顺着下来的路跃上了房顶,轻巧矫健地像是蓄势待发的豹子。

  “洛昭!”洛清河失声大喊,她学武还没几年,洛家的武学不以身法见长,猝不及防下北拎到这么高的地方,觉得发憷也是常事。

  但她脾性又确实好,被这么折腾了许多次也至多不过恼得连名带姓地喊人。府上的人总说她随了侯爷的端方肃然,实际上洛清影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对外人的一板一眼可以说随了洛颉,但对家人的脾性,果然还是随了母亲。

  “别气了,明日阿姐出门给你带白糖糕,好不好?”洛清影不知从哪摸出来了根狗尾巴草,在妹妹面前可劲儿晃悠。她指着一个方向,说,“别怕,你瞧,那儿就是国子监的藏书楼,里头灯彻夜不熄……再往远了看,对,就是雾气蒙蒙的那里,那是大昭寺的烟气。东大街的说书人不是总爱说什么劳什子的京城龙脉吗?传闻啊,那就是城下卧龙的一爪所化……”

  她说起这些杂七杂八的市井玩意就没个完,洛清河开初气过之后也就没说什么,不晓得是真被那白糖糕收买了,还是姐姐口中的杂记逸闻实在有趣。她学着坐在瓦砾边缘,随着风轻晃着腿,眼中盛满的是高处俯瞰而见的京城夜色。

  洛清影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她把眼中的笑意藏起来,眉目间留着的依旧是熟悉的肆意不羁。

  “怎么样?如此好景,是不是不虚此行?”

  洛清河回神看她,小姑娘抿了抿唇,像是强压下了欢喜,开口仍有驳斥的意思:“那也不成……如此贸然,若是生了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不会有意外的,熟能生巧尔。”洛清影悠哉摆手,“就像……”她目光环视一圈,突然看见了天边渐近的一个黑影。

  战鹰俯冲之下,在近前时扑腾翅膀卸掉了力道,只带起了把人鬓发吹乱的夜风。它注意到了洛清影小臂上佩戴的鹿皮臂缚,这才十分放心地落了下来。

  “就像微风。”洛清影眯起眼睛,叫出了战鹰的名字,“不过抱歉啦,我眼下可没吃的给你,明日一定补上!”

  洛清河眨眨眼,问:“像微风什么?”

  “熟能生巧啊。”洛清影偏过头,眸中有夜色下的灯影万千,“如此自由无拘,遍览世上好风光。你见过……”

  话正说着,战鹰突然拍打翅膀挣脱了抚摸。它再度振翅飞下落到人的小臂上,只是这一回面对的不再是屋顶畅谈天地的少年人,而是一道回来的主人。

  洛颉面无表情,他连甲都没摘,仰头看见一大一小坐在屋顶上的两个孩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下来。”

  黎辕在后面连连以帕拭汗。

  洛清影悻悻地带着妹妹下来,目光直往后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弟的林沐阳脸上瞟。

  林沐阳掩唇轻咳,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不是让你来叫她。”洛颉看向女儿,“怎么一道上去了。”

  洛清河转头瞪一眼洛清影没说话。

  这下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靖安侯大手一挥,把这两个小崽子一起扔进了祠堂关着面壁思过。

  人都守在外头,堂前只点了零星的灯,显得昏暗而孤寂。

  洛清影罚跪到一半就自己盘腿坐了起来,她凑近仍旧身形板正的妹妹,小声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爹今日回来啊?”

  “我想说的……”洛清河也委屈,“你没也给机会啊!而且微风都回来了,我爹自然也不会慢……”

  “唔,也罢,是阿姐考虑不周,下次一定……”洛清影满脸正色,但下半句却话锋一转,“一定不会被抓住!”

  洛清河无语凝噎:“……”

  “好了好了。”许是她脸上的神色太过明显,洛清影眉眼弯弯地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说吧,既然是你爹找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让你记着明日早些起来,着冠服。”洛清河抚平被她揉得乱糟糟的头发,轻声说,“今年秋猎,陛下点名要你去。明日京中贵家都在,不能缺了的。”

  秋猎啊……洛清影想起那些所谓勋贵之门就觉得头痛,那些满身迂腐气的贵家从来入不了她的眼。但几年前洛颉回京向太宰帝上奏后立了她做靖安府的世女,有些场合却也是不得不去。

  “成吧,只是去这秋猎,答应你的白糖糕就要拖欠几日,回来时双份给补上如何?也算是给今夜阿姐给你赔不是了。”洛清影躺倒一叹,玩笑道,“一想到要去和那些家伙虚与委蛇就觉得累死人了,你可得快些长大,那样陛下可就不止抓着我一人了。”

  太宰帝偏爱洛氏天下皆知,几年前洛清河听学时还被钦点做了康王嫡子的伴读。康王师从双璧之一的崔德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诸皇嗣中最出众的一位,今上也偏爱他府上的小王女,就是不知为何至今宫中还无立储的意思。

  “今年皇孙随行,阿爹说不能出纰漏。”洛清河想了想,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她认真地解释,“若你这一趟没出什么岔子,我就让阿娘就给你做鲈鱼羹。”

  洛清影眸子蓦地一亮,登时坐起道:“此话当真?”

  洛清河认真地点头。

  少女登时迸发出一声欢呼,一把将人捞了起来向上抛,吓得洛清河又是咬牙连名带姓地叫她洛昭。

  门外守着的黎辕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站在门前只字不言的洛颉,正要劝说两个孩子正是少年心性,就见侯爷轻轻叹了口气。

  “再过个时辰,送她们回去。”靖安侯转身迈入转廊,“秋日鲈鱼肥,让人提早去采买些好的回来。”

  他没有明说,但管家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自然明白这一叹是为何。

  少年岁月最难得,能逍遥欢喜过一日,那便在往后多了一日的牵念。洛清影再过两年及笄,她在行兵上已初见天资,洛颉有意带她回北境历练。折子已经递了上去,批复不过时间问题。

  行伍之人,往后聚少离多才是常事。

  洛颉不是最好的将军,但他看人的眼光很是独到。洛清影不拘小节,她的归宿的确在北境的千里旷野,洛清河性子温文稳重,等她再长大些,自可为长姐挡下身后风雨。这是来日大梁的刀与鞘,靖安侯在心底期盼着她们能为这个天下带来长久的安定。

  这些思量彼时的少年人们自然不会知晓。

  去往东山猎场的路无趣,到了地方看着旁人谄媚地称赞更让人觉得厌烦。洛清影熬过了最初的仪典便脚底抹油溜到了一边,她无意和京中那些堪堪拉开特制弓箭还沾沾自喜的世家子弟论武,与其浪费这种时间,不如找个空置的马场跑马来得快活。

  可麻烦总喜欢自己撞上来,京中对洛氏独得圣宠一直暗中颇有非议。几个十五六岁的世家子弟不知何时聚在了一处,私语间满是抱怨。

  “我看靖安侯就是大事上拿不清,立的这什么劳什子世女,你看洛清影拿飞扬跋扈的样子!”

  说话的那人洛清影也认得,他们在国子监算是同窗,但这家伙自命不凡瞧不起寒门子弟,看见是个女学生都要踩一脚。洛清影实在受不了这种苍蝇在耳边嗡嗡,索性抽了个空在放课路上拿麻袋把人一套痛打了一顿解气。

  事后人家好容易查到她头上,叫嚣着要去侯府找个说法,被她当着一众士子的面踹到了荷塘里,“美凤凰”也成了落汤鸡。

  如此不是冤家不聚头……洛清影眯起眼睛,抬手揉了揉手腕正要拨开大帐的绳索过去再让那家伙长长记性,遽然间却听得近前少女柔柔的嗓音响起。

  “我朝律法,妄议忠良者,为人检举即押上玉龙台受鞭刑三十。”大帐遮蔽在前,洛清影只看得见侧面一角绣纹精致的绸缎衣摆。那人话音到此稍顿,不急不缓地说,“洛氏戍边百载,可谓忠义满门,几位如此言辞……是觉得玉龙台空置数年,想向陛下请愿,登台一览高处风光吗?”

  如此不给脸面,怕是要被这些不长眼的“群起而攻之”。洛清影在心底暗自揣度了一遭。

  然而话音甫落,为首的那人腿一软便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颤声道。

  “是臣出言不逊,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殿下?洛清影眉梢一挑。

  “念在只是私语,此一次可恕。”被称作殿下的少女轻轻一叹,“但若不加惩戒,也不合礼数。如此……罚尔等自去校场领二十鞭,如何?”

  比起让太宰帝知道背后嚼洛氏舌根,二十鞭已是宽仁。那几日连连叩首告谢,这才三三两两地跟随同行的羽林往校场的方向去了。

  比起适才的耀武扬威,此刻简直和斗败了的鸡似的。洛清影忍俊不禁,她无意惹事,既然已有人出头,自然还是躲个清静最为要紧。可就当她要再次转头开溜之际,却听见那位小殿下突然屏退了随侍的宫人。

  洛清影的脚步莫名停了下来。

  少顷,只听得大帐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何不出来一见?”

  洛清影心中微讶,但人既早已知道她在,再拖延便是怠慢。她干脆地从后头转了出来,不疾不徐地朝面前的人拱手一拜。

  “见过……锦平殿下。”

  那人闻言一愣,稚气未脱的秀美面庞上露出一抹惊讶,道:“免礼。你我素未谋面,你竟一眼便认出本宫身份,看来京中传言靖安世女性情飞扬却生而聪敏,所言不虚。”

  “殿下谬赞。”洛清影朗然道,“能一言便令得诸位世家子心惊胆战磕头告罪,又有东湖羽林护卫左右,京中有此等待遇的皇族公主,恐怕只有陛下带在身侧的锦平公主慕奚一人。是以臣斗胆猜测,还望殿下勿怪无礼。”

  “若论无礼,世女不顾秋猎孤身到这马场来,怕才是最大的失礼。”慕奚倒是不大在意,她有些好奇地将这人打量了一番,不忘提醒道,“流言难消,并非一顿打、几十鞭可消弭。但公道在人心,还请世女莫要挂在心上。”

  “有劳殿下费心,此等人我倒是一向不放在心上。但是殿下有句话说得不对。”洛清影抱臂一笑,言之凿凿道,“若无所为,反倒会让这些人更加猖狂,自己也不自在,所以每每行事不如……”

  慕奚有些好奇道:“不如什么?”

  “随心而行!”洛清影侧过身指向远方,远处的羽林正牵马而行,远望仍可知良驹神骏,若无意外,那应当是今年秋猎前几位的奖赏。她注视着公主的眸子,坦然地说,“就譬如此刻,殿下应当相伴陛下身侧却出现在了此处……恐也是觉得猎仪无趣,不若纵马弯弓,一尝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恣意畅快吧?”

  她言辞里是京城贵胄不会有的放肆自如,传闻一点都不假。慕奚觉得有趣,便问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这人自在惯了,但是有一点,那便是恩怨分明。”她豁达得像是云游天下的逍遥客,说话间清风袭来,好像卷起的不是足下青青河畔草,而是头顶的朗朗天边云。

  长在宫闱中的小公主有那么一刹被少女眼中的光芒晃了眼,再回神的时候,她听见对方清朗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殿下帮了我,让我免于被伯父教训。那作为回报,我把今次秋猎头筹的玉花骢赢下来送给殿下,如何?”

  少年人的身影迎着烈日,明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许多年后,慕奚站在嘉营山山巅眺望东山猎场时,垂目仍旧能想起那年贴上掌间的掌温热烈。

  她们迎着日光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先写了这个,是姐姐主视角的洛家番外,最终也一定会随着她生命终结而结束。算是一段挺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但标题你们也看到了(目移)渡长生却终归难留长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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