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53章 血光

  山中风雪已起, 比上山时更甚,如今举目四望,只余下三两延伸出的枯枝, 孤零零地曳动在雪雾里。少年挑开垂帷,安静地往炉上添水, 他在触及老师目光时了然, 离开时一并牵走了在屏风后张望的小童。

  “先生避居山野之远,却忧巍巍社稷。”栖谣微微躬身, 像是谢这杯清茶,“我等晚辈不敢于先生前班门弄斧言明流言之弊害, 铁骑戍守边境, 也自当恪守其责不问政事。然外敌环伺,国中内斗不止。设计天子、暗杀使节, 祸及四方百姓……将军遣我前来并非为诘问, 只是想问先生一句, 先生教他,是为了看到这些吗?”

  瞿延阖眼而叹, 道:“十年前, 有人将一个孩子送到了我面前。他带来了天子暗卫的密令, 要我好生教习那个孩子。作为交换, 暗卫带回了那时被人牙子从我身边带走的外孙, 就是姑娘进门时见到的阿琅。姑娘知道暗卫都做的是什么活计, 在孤身上山时,想必也做好了避过他们的准备,而我没有选择。”

  老人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屋外的风雪呜咽, “我知晓那孩子的身世, 知晓他心中有恨, 亦明白,他或为来日之祸患。但……那孩子却并非朽木。比之教成祸患,我想尽己所能,自血海中将一孤魂拉出来。所以我给他起了字,盼望能自阴诡地狱之中洗刷去恨意与血债。”

  栖谣没有说话,结果摆在明面上,无论是无奈还是好心,事已成定局,现在站在九重宫阙之上的人不是天下盼望的良才,而是浸淫着阴谋的疯子。

  “人这一生,纵然如镇北将军那般天纵奇才,便当真没有身不由己时做出的决定吗?”瞿延的侧脸映着烛光,苦涩地说,“他离我门下的这些年,我在山野听闻了长安的风起云涌,嗅见了北地再起的烽烟。天下太平四字,所承的太多太多。天地君亲,可这君,又亏欠了多少人呢?”

  栖谣抬起眸子,近卫的双眼明亮,即便日渐天昏也掩不住其中的锐气。但她在此刻卸下了这样的皮囊,以一位后辈的目光平心静气地凝视着这位当世大儒,说:“那三万人,那场屠杀,我主认,雁翎认。我们的确无愧于大梁江山,但我们有负于白雪之下的哀哀白骨,有罪于妻离子散的每一户人家。他要报仇,要雪恨,镇北将军绝无二话,但不该是踏着无名之骨越上阶梯。”

  “我等知晓玄卫在侧先生不便多言,但天下人需要一个答案。无端的猜忌与疑窦重云是为了蒙蔽九重阙的眼睛,可在那之后,需要有人拨云见日,将真相告知于天下。先生惜才,顾念师生之谊,栖谣皆可理解,但恰如先生所言,主君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他之得失,又焉知后世人如何提笔为书呢?”

  瞿延闭目,苍老的脸上沟壑纵生。

  廊下小童去而复返,她早已到了读书习字的年纪,但所谓天下、所谓众生,却好似离她这个因外祖避居而远离尘世的孩子太过遥远。那双稚童方有的清澈眼眸倒映出重重垂帷下的方寸天地,她看见冒雪而来的远客在风铎当啷里扶案起身,向着祖父拱手深拜。

  “您可以有所偏袒,可以不在此刻将事实全盘托出。朝中若有罪名,雁翎会与天枢之臣共担,绝不祸及先生阖族。但我代我主,以燕州数十万守土之士与边境子民为请,请瞿延先生,以掌中这一杆笔,消天下文士心中之芥蒂,还大梁一个安宁。”

  这话已是仁至义尽。

  瞿延默然长叹,静坐至炉上火苗渐渐熄灭,才终于道:“让老朽想想罢。”

  夜深雪大,山中行走极易迷失方向,这场相谈结束后,侍奉瞿延的少年将远客引至了客房。主屋的灯一直未熄,少年推门入内时看见老师披衣而坐,面前放着一个一掌长的漆匣。

  “小盛。”老人招手示意他近前,眼里有怅然,“你师兄之事,先生当年,是否真的错了呢?”

  少年轻轻抿唇,跪坐在前垂首添炭,“徒儿听闻,如今的天枢温大人,昔日也为曾经的望族所囚。崔阁老惜才,将她收入了门下,如今天枢种种行径虽有违祖宗成法,但于天下有益。师兄的确聪慧,先生并非阁老,能做的不多……当年之事,对错与否,先生当时又如何知其果呢?”

  “天子乃人君,以一己之力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委实太难了。”

  瞿延看他,问:“那你也觉得,先生应当做此大义灭亲之举吗?”

  少年摇头,平和地说:“徒儿未曾入世,难以空谈得失。先生有所犹豫,不仅有告知远客的那些缘由,也是因为,师兄纵然千般不是,他将阿琅还给了先生,也让玄卫在这些年里放过了阿琅,这是恩义,理当偿还。但是先生……您也教导过我等,择一人而害一城之举,不可为。”

  “是恩义,还是仁义,先生还需自行决断。”

  瞿延沉默须臾,张口正欲答话,却忽地听得门前一声轻响。

  那不是风吹断枝的声音,而是人声。

  大雪天山中小兽不会出来活动,山中也仅此一处有人家,按理来讲,不会有人到访。即便到访,不请自入,与梁上君子无异。

  少年当即先一步起身挡在老师面前,他听着风声,看见门前阴影处缓步走出一人,黑巾遮面,手握刀兵。

  他额间登时浮了冷汗,故意抬高声音问:“敢问阁下——”

  言犹未尽,原本还在门前的人影却眨眼已至身前,少年双目骤然瞪大,余下的话音被来人一双手轻而易举地卡在了喉间。但他似乎无意伤人,轻松两下点在少年喉间前胸便置之不理。

  瞿延若有所感地站了起来。

  “聒噪。”那人一双眼扫向老先生,“名姓不必知。我此来不杀人,不过受人所托,请老先生一人,随我离开。”

  狼牙自掌间滑出,悬于瞿延眼前。老先生拧眉阖上眼,发出了一声难辨真意的笑声。

  雪絮落窗台,紧闭的窗子被拍打得吱呀作响,对于武人而言,甚至称得上吵闹。

  栖谣盘坐在坐榻前书写要送回瓦泽的书信,她在搁笔后推开窗子,先一步看见的却不是招来的战鹰,而是蹲在窗台下的孩子。

  她记得这孩子名叫阿琅。

  “山路难行。”女童眨巴着乌黑的一双眼,好奇道,“客人怎么上来的?”

  “双足行走,无甚稀奇。”栖谣答道,“你该听你阿翁的话,乖乖回去休息。”

  “我不曾在这个时候看见过外人。”阿琅抿唇一笑,眸子闪着光,“我听翁翁说,你是铁骑?可你没穿铠甲……我只在书卷画册上见过,当真有那般威武吗?”

  栖谣叹气,她委实不擅长应付孩子,这话若是要解释起来又没个头。她翻出窗子,正要板起脸来唬人,耳尖却于这一刹那捕捉到了一声沉闷的响。

  主屋的灯灭了。

  孩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着人出来,正要上前去扯一扯衣角。可还不等她触碰到什么,眼前便骤然一花,风雪倒灌入窗户,她被一双手托起,裹着桌上杂物跌落的咣当声被从窗子塞入了屋中。

  “待在里面,不要出声也别出来!”栖谣探身抄起挂在窗边的剑,一把阖上了窗户。

  雪簌簌落了她满身,她足下用力,眨眼间几乎弹射而起,一息不到,剑光划破雪夜,遽然间撞破了摇摇欲坠的窗帷。

  烛光已熄,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衣人觉察到声息,捉向瞿延的手退了回来,在照面间接下了破窗而来的这一剑。

  他皱起眉,在这一招后迅速判断了形势,果断放弃了瞿延,转而收掌成爪,扣住了被他制在一侧的少年郎。惊变之下的力道不在有所收敛,这一下抓握痛得少年脸色发青却有口难言。

  栖谣执剑立于前,寒声道:“你是何人?放了他。”

  “先生若适才虽我走,便无此事。可惜……旁人生死,与我无干。”黑衣人抬起刀架在少年颈侧,漠然道,“杀他,杀你,留一人,也无妨。”

  言犹未尽,刀光拍栏直上,栖谣身形骤动直取他面门相阻,但对方同样反应迅速,斜刀制人一气呵成。剑刃无法触碰到分毫,只能被逼着向后退走,黑衣人眸光森冷,转刃斩剑的招式力道十足。

  不过眨眼数招已过,屋中桌椅之上杂物悉数被掀翻倒地,在气浪之下化作了齑粉。

  瞿延跌坐在椅中,面前是被反震倒退的栖谣。即便老眼昏花如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雁翎近卫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此人……武学竟精深至此。

  “本家荆楚的雁翎近卫,可惜离巢太久,已经学不会杀人。”黑衣人目光微沉,他在须臾的思忖后道,“滚开,可留你一命。”

  栖谣曲指蹭掉了唇角的血丝,冷笑道:“妄想。”

  那人沉沉叹气,像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他不想惹麻烦,只想办成潘彦卓的这一桩生意,可惜总有拦路石。

  气劲在刀尖重新凝聚,引动只在刹那间,

  月光早已被遮蔽,风雪咆哮间天地震动,窗帷裂成了一块块,坠入到了雪中。瞿延被爆发的风浪迷了双眼,只来得及仓促接住倒退至眼前的近卫。

  栖谣踉跄了两步,耳尖听见了刀刃深扎入皮肉的响声。

  滴答、滴答。

  血蔓延滴落,顷刻染红了少年的衣袍。栖谣越不过这个黑衣人,黑衣人便放心地将他扔在了身后,交手之间无人得空分神,故而……无人知他究竟如何挣脱紧锁身躯的桎梏。

  “小盛——!”老先生失声痛呼。

  黑衣人拧眉想要挣脱,却发现原本文弱的书生此刻的双手好似坚固的锁链。

  少年喉头滚动,滚烫的鲜血还在不断滴落,但他不肯放手。喉舌桎梏难破,他额角青筋跳动,在风雪声里嘶哑地挤出好似野兽嘶吼的声音。

  他说:“走。”

  让栖谣走,更是让瞿延走。

  寒气砭骨,眼见挣脱不开,黑衣人皱起眉,翻腕露出了袖间软刃,他眸光森然,狠厉地抬手齐腕削掉了少年的双手。

  几乎同时,门前传来一声孩童的尖叫。他回过头,看见了摸黑出来的阿琅。

  栖谣同样窥见了那个小小的影子,但她离得太远,以二人深浅,她根本来不及在黑衣客之前抓住阿琅。

  僵冷的身体轰然倒下,行凶者面巾滴血,骤然转过了身。

  小童呜咽痛哭,又在他伸手过来前惊恐地想向后缩去。但意料之内的痛苦没有浮上皮肉,耳畔罡风猎猎,像是要将衣袖悉数撕裂。她颤巍巍地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被一人报入了怀中。

  她垂首看见了那人袖间的梅瓣。

  焰火在黑夜里盛放,勾勒出鸟雀的轮廓,林间惊鸟振翅而飞,嘶鸣在山间风雪里回荡。

  “玄卫即刻便至。”女子声音略显沙哑,“阁下武学精妙,却能笃定自己能在此之前脱身么?”

  黑衣人回头看了一眼,雁翎的近卫重新执剑,站在了窗台前。他啧了一声,压低了帽檐。

  “时也命也。”他踹开地上的断掌,“人,留给你们了。”

  话音犹在,但人已在下一刻没了踪迹。

  栖谣这才敢露出痛色,她以剑撑地,踉跄两步被赶来的女人扶住了身形。

  “太宰遗命,护锦平,佑靖安。”女子看她一眼,“我奉二位殿下之命而来。”

  说话间,窗前的老先生已蹒跚行至血泊前,他伸手触摸倒在地上的学生的面容,想要擦净满面的血污,但手指早在寒风凛冽里被冻僵,根本擦不干净血。

  “失血过多,心脉已断,毫无生机。”暗卫道出事实,抬手以巧劲令得怀中孩童就此昏睡不见血光。她声音里似有不忍,“先生,节哀。”

  老先生跪倒在血泊里,无助地捂脸凄声大笑:“是我之过!是我之过啊!”

  “信号已发,时间不多。”暗卫看向栖谣,“我知镇北将军暗中叮嘱世子留心明净山,玄卫上山要留心当地守备。但是走是留,还请二位即刻决断。”

  栖谣叹息,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适才老人披头散发,踉跄着爬起身去,自一片狼藉中翻找出了一个略显破碎的匣子。

  他颤抖着擦拭自己的手,将漆匣塞入了栖谣掌中。

  “此物,收好。”他颤抖着说,“由我而始,自当由我而终……但,稚子无辜,你们带走阿琅,把她带走!莫要让玄卫——”

  “边境有战,此变可祸水东引。”栖谣登时反应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正因年幼,遭逢巨变才需亲族扶持。先生……”

  “不。”瞿延跌坐回冰冷的地面,“天子多疑,我的学生……他一个人,骗不过去!我不可走,我不可……”

  他哀哀而泣:“走吧!带这孩子走!如若可以,还请转告镇北将军,万罪归我一人身,还请善待无辜稚子!”

  暗卫闻之叹了口气。林间飞鸟声急,时间已所剩无几,她背身向门,道:“走吧。”

  栖谣没有说话,紧紧握住了漆匣。她提着剑,在踏出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风雪已经把老人的身躯变得模糊难觅了。

  近卫轻叹了口气,在低声的催促里飞身藏入了山林。

  她们离去后不消半刻,数人踹门而入,有人在院中拾起了放出的信号,近前见到被风雪摧打得破碎不堪的门扉。

  两具尸首横在屋中,生息已绝。

  为首的人皱眉,道:“还有个孩子。”

  玄卫领命入内搜寻,他们翻找过满地狼藉,借着火光看见了桌上被灯盏压住的一张羊皮纸。

  上面有一段异族的文字。

  “新的苗子,我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发烧实在熬不住先写到这儿(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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