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41章 毒牙

  马车停在门前时已是月上柳梢, 街市上往来的人潮逐渐退去,露出点时近初秋的薄霜。等候的近侍在温明裳下车后上前去,代为将肩上的落了尘土的披风取下挂在臂间。今夜无风, 侯府前的风铎也显得格外寂静。

  离府出来的人见到她回来,纷纷站定拱手而拜。温明裳认出这是鹰房的人, 捏着衣襟朝他们点头, 而后迈步先去了书房。

  里头的灯还亮着,温明裳掀帘进去, 看见洛清河正坐在案前写后日朝会的折子。这一仗铁骑看似风光无限,但仔细了推敲可说樊城是守备军守的, 后备的补给军资是天枢慧眼在前, 多得是理由能削薄其中的分量。

  军功固然不可少,但如何拿捏其中的度叫朝中各派放心觉着铁骑一如往常无意政务, 却是要下点功夫的。尤其眼下恰逢和谈, 若是因着措辞叫人计较起雁翎还欲于此再起兵戈, 那就是横生枝节了。

  “鸿胪寺卿已亲自带人迎使节入驿馆,宫中的意思是, 先设小宴, 待内阁和他们敲定具体的和谈名目才设大宴庆贺。”温明裳在她身侧坐下, 先给自己斟了杯茶, “本想今日先议好大致的进程, 但萨吉尔回报称长途奔波, 质子身体抱恙,不敢面君王。陛下的病也还未痊愈,寺卿问过先生后, 便应允往后推了几日。”

  洛清河写完最后几笔后将折放到了一旁, 她掀开桌上盖起的小碟, 里头放着几块小半刻前才让小厨房送来的酥油鲍螺。天枢回京后不仅要面圣,还要同各部商谈用度、知会来年取用,她温明裳这一日在外必定没吃什么,便算着时辰让人做了些易入口的点心备着。

  “北漠的邦交鸿胪寺有本可依,应当不会太久,萨吉尔放低了姿态,只要将大汗的诚意奉上,阁老不会为难他们。”洛清河抬指轻捏她的后颈,“难办的是北燕,两国虽有停战先例,但打到如今这个场面不得不低头是第一次。边境民意激愤,要得少了难平民心,要得多了就会狗急跳墙。”

  都兰既给了许诺,那拓跋焘这个冬天就不会再缺粮食,未到山穷水尽,人心中总归还能安稳地抱着一丝侥幸。咸诚帝也一样,和谈一日不成,他就能一日以“共商”的名义将洛清河留在长安。

  这也是雁翎众将听闻洛清河要回来纷纷反对的原因,一旦入了这座皇城,谁又知道会有几多变故。他们不是不相信温明裳,而是害怕功亏一篑。

  “但再如何拖延,至多也就到冬天。”温明裳想了想,靠在她身边边吃边说,“入冬西北易起白毛风,北漠的王庭大帐也要随之迁移,若是误了日子,就连熟悉的人都会在其中迷失方向。作为会盟的见证者,萨吉尔若是要拖至那时,就要露破绽了。”

  那便是还有近三月的时间。

  “就算他无意拖延,这段日子也会耗下去。”洛清河等待着折子的笔墨晾干,探身去取了压在下头的纸页,上面罗列着从朝中要员譬如崔德良到皇嗣天子的名列。她把东西摊开,嘴上仍道,“陛下得留着质子扣住我,质子在,给雁翎的封赏也就一日要迟缓下来。毕竟当初是我自行放走了萨吉尔,若是当时就扣下,行人司当即就会出关去谈。”

  这是过,得记上一笔。

  温明裳听着她说话,眼风却扫过了上头的名字。她指尖抵着唇思忖着,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兰芝掀帘入内,在不远处的案几上放下了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温明裳登时瞪大了眼,连剩下的那块点心都不吃了,转眸满面诧异地看向洛清河,像只骤然炸起毛的猫。

  “在雁翎就不得闲,回来了还不看紧着点,我怕要秋白举着药杵砸我的脑袋。”洛清河抬指给她揩掉了嘴角的一点渣子,四目相对还是忍俊不禁,“然后冷声冷气地说,自家夫人都不上心,还能上心些什么?喏,若是觉得苦,把剩下的也吃了,还不够,我叫人去给你拿饴糖,不过夜了,还是莫要吃太多为好。”

  温明裳心说合着在这儿等着呢,她转头负气般不搭理人,咬着牙取了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程秋白开的方子一如既往,苦得人脸都皱了起来,连桌上的原本可口的点心都变得索然无味。

  她拧着眉头要去倒茶,却见洛清河将桌上冷茶含在了口中,下一霎倾身过来轻轻贴着她渡了过来。身后靠着桌柜,又是个放松的坐姿,即便是想要躲闪也没有余地,茶水的味道很淡,余韵却裹着丝丝缕缕的甘,将原本苦味四溢的唇齿都搅得绵软。

  洛清河呼吸轻轻打在她鼻尖,同她说:“如此,可以当做赔罪吗?”

  温明裳眼睫颤动,指尖顺着她的鬓发向后移,点了两下耳尖道:“我还要这个,你答应过的。”

  洛清河挑眉,点头应了句好后退回原处坐下。

  那张铺开的纸被动作波及,微微发皱。

  “说起来,我出宫时撞见了程姑娘。”温明裳拨弄着纸页,“是陛下召她前去看诊。具体她不便详说,但瞧着意思是,让她去验毒的。这差事前些日子大理寺查四脚蛇也请她办过,为的就是这个。”她抬起了纸页的一角,撕去了代表天子的那处揉成碎末。

  不会是天子,至少这个时候不会。天子骤崩,晋王的手段还未用全,慕长临继位名正言顺,洛清河此刻又在京中,根本不可能有风浪。而一旦慕长临上位,雁翎就不会有后顾之忧,拓跋焘会就此退兵,都兰想要的局面也难以铺展开。

  “使节入京,巧的是,潘彦卓月前被陛下亲笔调去了礼部。若是不出所料,他亦在迎客商谈的名册之上。”温明裳意味深长地补充。

  咸诚帝把这只养不熟的中山狼放到了眼皮子底下。

  “主司有阁老和储君,晋王领翠微羽林协同在侧。”洛清河道,“雁过留痕,若他敢有所动作,很难逃过这么多双眼睛。”

  “但他又不能不动,因为三方博弈之下,暗流若是不跟上,就会被抛下,成为弃子。如果他这两日与鸿胪寺一同待客,那么他会先去找萨吉尔还是北燕的那位使臣?”

  温明裳折起纸页,把它放到火烛上燃了。

  “那我猜都不会。”她笃定地扬起眉,望向爱人的眼神里透着点难掩的狡黠,“最不起眼的石子才最好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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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馆的院前金桂新裁,隔着重重竹帘都能嗅见淡香。北地没有这等精致的草木,哪怕只是简单一株都叫久居大漠的少年忍不住出神。门外十步便有一人值守,那些“商队”实际就是大漠最精锐的武士,他们在此既是庇护,也是看守。

  萨吉尔不在这里,他这两日代“王子”应付鸿胪寺的诸多官员,一向是要等到夜深才能回到驿馆。

  龙驹的首领清楚己方不过是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但戏既要演,就到死都不要为人拆穿。故而此处没有侍女,为的就是保证在质子面圣前不在无关人眼中露出蹊跷。

  少年拘谨地站在窗前,犹豫了半晌还是收回了想要折下那枝花的手。

  这不是见惯了金银玉石的王族该做出的举止,王帐的贵人们不会为枝头那一星半点的明媚动容。这样的举止会被在外的守卫冷声训斥。

  可心念既起,便如同覆水难收。

  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不肯离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空中有有描绘着院中草木的图景轻声喃喃。

  如此轻的声音不会被守卫知晓,而即便大梁人贸然闯入,也未必听得懂北漠语。他像是偷得了片刻的欢欣,以这种方式将心中所思道尽才长舒口气。

  变故便是在此刻陡然而生。

  屋中烛影昏暗,将人的影子都好似志怪中的妖魔一样藏匿入其中。男子执杯倚于案几一侧,以指抚平了桌上乱糟糟翘起的羊皮卷。

  “托依汗,是只小孔雀呢。”潘彦卓看着惊恐回头的少年微笑,“大漠的小鹰,想摘下花儿带回去送给你的小鸟儿吗?”

  少年一把抄起边上的那把短刀指向他,握刀的手却在抖。他抬高声音想要引来守卫,但很快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这座驿馆好似陷入了令人胆寒的死寂。可这里是大梁的天子脚下,擅闯只会顷刻间毁掉白日里的周全礼数,露出你争我夺之下的白骨森森,他虽年少无知,却也本能地觉得大梁人不会这么做。

  那唯一的解释……是门外的守卫默许了这个人的接近。

  他的记性不错,在烛光映亮来人眉目时认出了这张脸。他紧握着刀,维持着短暂学会的礼仪与勇气用生涩的大梁官话问:“大梁人的礼官,你想做什么?”

  潘彦卓却不答,他抬手拨开了指着自己的锋刃,追问:“你想活着将花带回到她身边吗?”

  少年做出个吞咽的动作,颤抖的手无法将刀尖回归原处,他忍受着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过了片刻道:“你是什么人?”

  “或许能让你活下去的人。”潘彦卓笑起来,“代替王族赴死,就算承了天大的许诺,死到临头也总归还是想活的对不对?”他越过少年走到窗前,俯首折下了桂枝递到面前,“多漂亮的花儿呀,若是保存得当,它的香气能持续很久,足够大漠的鸟儿嗅见芳香,王子殿下,想要吗?”

  少年眼中有动容,但他很快否决,“不……你做不到,我不能……”

  如果他还活着,大汗就不可能得到原本想从燕梁交战中取得的利益,萨吉尔也不再有借口插手互市。一切以他性命为家人换取的财富就会化为泡影。

  他必须得死。

  “未到山穷水尽。”潘彦卓强行拉开他的手心,循循善诱,“为何不能呢?如果可以,岂不是赚了?我不需要你做违背你的族人,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他将一个小瓷瓶放入了少年手心。

  “人为刀俎,让他们来,质子的确没有活着的可能。”潘彦卓道,“但你自己来,就用这个。黑死白生,各有一半,还能有十年的命,你要是不要?”

  “你要我……”少年手心像是被滚烫,囫囵道,“做什么?”

  “简单,你的护卫首领要做的事,你来做。”潘彦卓吹灭了烛火,周身融入黑暗,“你的死,归咎于那位将军,而你的生,就该亲口告诉我们的皇帝——”

  “要杀你的,是北燕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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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露重,守夜的宫人哈欠连天,被东菱赶去了耳房。陪伴长公主多年的侍女在进门时带上了房门,转头却见到长公主披衣坐起,望着窗外的阶前月霜出神。

  “殿下?”她忍不住上前,“可是有什么吩咐。”

  慕奚缓缓摇头,向她安抚地笑:“无事,不过是梦中乍醒,有些怔神罢了。现下几时了?”

  “丑时刚过。”东菱道,“殿下若是睡不着,奴婢去换些安神的香可好?”

  慕奚拍拍她的手,只道:“不必了,再坐会儿便好。东菱,还有几日便是中秋了吧?”

  “是,不过听闻近年接待来使,定的日子与中秋宴相冲,宫中怕是不会再设家宴。”东菱想起前两日宫中来的宫人,忙道,“殿下若是念着皇后殿下,何不请旨入宫?如今宫外也是诸事纷扰,殿下若无事,去躲个清净也是好的。小殿下不也被接回了东宫?殿下若是去了,也方便教导呢。”

  “也好,那等明日无事,你替本宫研墨吧。”慕奚抖落外衫,露出要安寝的意思,“好了,你也下去吧。”

  东菱忙不迭地接了衣裳,告了礼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前开了条小缝,泠泠的月光悄悄踱进来,环抱住长公主的手腕。

  慕奚枕着软枕,睁眼望着那束月光,想起猫儿带回来的两条消息。

  宫中新令,天子病后尚简,各宫用度皆如一,秋后欲请太常寺特指祭祀以告上天。

  那夜的宫宴并未全然打消咸诚帝的忌惮,哪怕问过宫外的程秋白,他也还是对此深表怀疑。如此行事,便是要拉着各宫众人一同入这浑水,他明明不信所谓仁善情分,却用此拿捏准了女儿。

  长公主翻了个身,那缕光悄然从手腕间溜走。

  晋王手中的名册已查办全,但他并未全数清扫,而是留下了一些人。雷霆手段或可立威立信立德,但他终归还是犹豫了,比起如储君的贤名,他要的是朝中各处臣子实际可给的利益。收手施恩,便是在留来日的可用之人。他也的确不愧是最像咸诚帝的皇子。

  抉择已下,那么后果自担。

  枕下还有寒梅。

  慕奚与四脚蛇各取所需,而如今毒牙已现,那么为了不为背后冷箭所累。她抬手覆住眼眉,中秋宴三字重新盘桓在脑内,伴着吐息,长公主在心底悄然道。

  温大人,该轮到你拔牙了。

  作者有话说:

  贴一个没啥意义的解释,叫鲍螺是因为样子像,酥油鲍螺其实是种奶制品点心(目移)你们感兴趣可以找找描述,虽然我当时第一眼这不奶油花吗(什

  给清河的耳坠这种东西不要指望小温自己做,还记得她连扳指的绳子都装不回去吗x手巧不巧属于薛定谔的答案(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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