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37章 猜疑

  大理寺外的槭木落了叶, 明明堂下四角的冰鉴都还未撤下去,朝臣们打马而过时却能从这片片的红里品出将来的秋。

  捷报入京已有五日。夜叩宫门后人心浮躁,天子又抱恙, 朝上只能延续太子监国阁老协六部的诏命,这封捷报本该来得恰是时候, 但坏就坏在, 直至今日,齐王与大理寺还未就天子旨意查出驿马的古怪。

  不论雁翎之后还是否要和拓跋焘交锋, 镇北将军此次为大梁倾力搏了个大胜而归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前线流着算不尽的征人血、埋着数不清的英雄骨。此事查不清, 天子乃至麾下群臣都没法给边军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监察院那几个素来对天枢颇有微词的言官也不发一言, 因为温明裳人就在樊城,军报上明明白白写着军资斡旋有她的影子, 即便她是为了保命, 此举也是保下了大梁的边防无失。若说铁骑固守雁翎, 洛清河即便回京也有名无权,温明裳那可就是实打实的近臣。

  樊城如此凶险, 回来没得个合理的解释,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位温大人可是大理寺出身起势, 齐王查不出来, 待到回京此事移交, 她要办谁不都是轻而易举?

  此念一出, 几乎是所有自认与其有所龃龉的朝臣都人人自危,只能眼巴巴地盼着齐王殿下能快些从大理寺出来,辩清个来龙去脉。

  慕长卿此刻的确在诏狱中, 她掩着口鼻, 忍着尸首腐坏的臭味同赵婧疏一并旁观仵作验尸。那夜她取得咸诚帝允准凭借的便是暗卫带来的四脚蛇尸首, 顺着这条线能说的线索往下查,禁军终于在昨日在京畿河道下游发现了具面目难辨的死尸,经查确是遇害的驿马无误。

  这个时节本就燥热未退,此人毙命之日恐能追溯至少说半月以前,能留存到今找到带回已是难得。齐王指向的线索摸索至此终于有了个明显的证据,督查的二人自然都不能缺席。仵作忙了一整夜,终于踩着齐王殿下忍耐的极限走了出来。

  慕长卿几乎是逃命般出了诏狱,她强压着恶心灌下了近侍捧上的茶水,道:“先在此说罢。”

  仵作的脸色也不大好,她拱手而拜,待到赵婧疏跟上来后才道:“脖颈有刀口,经辨与作伪者相似,与殿下所指被杀者不同。此外身染剧毒,依尸身腐朽之状,应与刀伤所成之日相差无多,然尸身残缺败腐,个中先后难辨。”

  杀真假驿马的是同一批人。赵婧疏立时下了论断,追问道:“可能辨所中何毒?”

  仵作闻言面露迟疑。

  慕长卿打着扇,见状话锋一转扼腕沉沉道:“赵大人,既有了个结果,不如回正堂谈?这日头如今可还够毒的,本就在里头遭罪,出来又风吹日晒,实在是难捱,还是换个地儿吧?”

  日头正盛不假,可齐王殿下从不亏待自个儿,这一站便站在了树影下,四方通达又是清风徐徐,哪有说得这般不堪。戍卫的护卫们听了,看慕长卿的目光都变得有些难言,只道原以为有所改观,结果还是那个千尊万贵的娇气主儿。

  赵婧疏抬眸看了她一眼,没立时答应。若是在旁处,慕长卿是大梁亲王,这话不应是问询而是告知,但三法司到底所处不同,此案又扑朔迷离,宫中的意思,名由王,但最后拍板的还应是她这个大理寺卿。

  四下寂无人声,一时只闻草木曳动。

  赵婧疏在片刻后才终于收回了目光,好似全然不察周遭异动般如常颔首道:“也好,那还请殿下先移步罢。”

  仵作赶忙随着她们的步伐紧随在后。

  堂前院四角的冰鉴飘散的袅袅白气残余无几,吏胥小跑着送来新的冰块,赶在大人们入内前驱散新浮上的暑气。

  仵作那一刹的面露迟疑已能让人猜出事有蹊跷,故而赵婧疏并未让随行的禁军和官差一同入内,大门合上的刹那带起凉风,将床前草植掀得战栗不止。

  “说吧。”赵婧疏落座,直言问,“查出了什么?”

  仵作扑通跪地,深深吸气道:“此毒奇诡,卑职平生从未有所见。唯可确定,调制之物有几味,并非来自大梁境内。”

  慕长卿刷地一下合上折扇,朝前一点道:“西域,还是北燕?”

  “不知。”仵作头压得更低,“所查种种此刻皆在寺中,若想溯源,或可寻一杏林圣手查探……我等才疏学浅,还请殿下与大人责罚。”

  “既已尽力,何来责罚一说。”赵婧疏转眸看向慕长卿,“殿下说呢?”

  “自然。”慕长卿朗然一笑,起身相扶道,“尔等奔忙一夜可谓鞠躬尽瘁,若这还要罚,未免太没道理。你且去吧,是就此暂歇还是寻人查办,我与赵大人商议后再论。”

  仵作听罢才顺势起身,躬身向她们又三拜方才离去。

  “难办哪。”慕长卿并未坐回原处,她一面以扇轻敲掌心,一面不忘说给赵婧疏道,“大人觉得呢?”

  桌上放着晾凉的酽茶,赵婧疏端至眼前,闻言缓缓吐气,反问:“殿下于陛下前自领其责,如何查,自当殿下拿主意,大理寺定然竭智尽力。”

  慕长卿登时笑开:“本王还以为大人不会打这种场面话,倒是难得开了眼……要不怎么说棘手呢,北燕虎视眈眈,北漠为虎作伥,哪头都有理由为之。我猜——”她故意拖长尾音,待到赵婧疏复而抬眼相望才接着说,“我猜大人一定分外想念温大人,她若是在,不仅比本王有用得多,大人也不必为难了吧?”

  “齐王殿下。”寺卿缓缓皱起眉,“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慕长卿回身坐下,微微敛眸道,“就是想问大人,以多年经验瞧着,驿马毙命之因,究竟是为人所戮,还是这所谓的,奇毒。”

  “刀伤。”赵婧疏道,“或许毒是奇毒,但于此,是鸡肋。但回报天子之奏章为殿下所拟,下官的这个结论究竟是不是真相,还要看殿下笔墨。”

  “本王往日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草包。”慕长卿坦荡一摊手,意有所指地说,“粉饰文章,找我可是找错了人。”

  赵婧疏端茶的手蓦地一顿,望向慕长卿的眼神变得颇有深意。

  但是慕长卿没有向下说,反而起身拂袖道:“今日就到此吧。太医署忙着看顾天子龙体应是无暇分身,本王记得京城药堂的大夫医术不差,大人这两日不妨去那儿碰碰运气。虽说天枢归返的旨意估摸着这几日也该出京了,但回来还要些时日脚程。

  “我们还有时间给出个明白的‘交代’。”

  ******

  内侍局的宫人顶着日头摆弄园中草植,大理寺外那株槭木的绯色似乎没有随风点染而来,扫去枯枝落红,御花园中满目苍翠。

  寝殿半掩着窗,咸诚帝恹恹地饮下了一盅汤药,在沈宁舟奉诏入内后挥手示意身侧侍奉的宫人全数退下。去苦的甜羹还余大半,汤匙磕碰着碗壁,一下一下地应和着脚步声。

  沈宁舟俯身而拜,将那一纸卷边的短笺自袖袋中取出,放到了天子眼前,“陛下,木石药方在此。”

  “如此顺利。”此物辗转几手又回到他掌中,咸诚帝搁下汤羹,急急咳了几声,“长公主可有说什么?”

  “不曾。”沈宁舟微微抬头,“玄卫深夜入府,小殿下甫才睡下。长公主殿下听闻来意,径直传命侍奉的婢子将此物奉上。”

  咸诚帝拿巾帕擦拭指缝,问:“那婢子可知取来的是何物?”

  沈宁舟摇头,道:“已命人试探,无论是当时之人还是公主身边随侍,皆不知。”

  “还是老样子。”咸诚帝哼声道,“滴水不漏,为的是如若有失祸及旁人。这么多年了,她倒是没比三郎好到何处去。”

  一样怀着无用的良善。至少天子始终如此论断。

  沈宁舟不敢妄议,另道:“陛下,东西已取回,是否该处置潘彦卓了?”

  “他尚有用处,不急一时。”咸诚帝抚髯沉吟,“玄卫可查清了,确定她不曾有其余的动作?”

  “……并无。”沈宁舟话音未落,似是忽然觉察到个中深意般抬首,“陛下的意思是?”

  那碗羹汤已经随着说话声冷透了。

  咸诚帝凝眸而视,片刻后方幽幽叹道:“常言道病去如抽丝,然朕是天子,所负乃大梁龙气。沈卿,可你瞧此次骤病,是朕……当真不复壮年了吗?”

  余音未尽,殿中听凭太医署嘱咐未备过多冰鉴,但远在角落里的冰块仍旧在这一刹那将沈宁舟整个人凉得背后发寒。

  她嘴唇微颤,随即屈膝单膝跪倒在了阶下。

  “陛下……”

  天家无情。

  “令玄卫查一查朕这宫中的人罢,宦官到后妃,不要漏去任何人。”咸诚帝微笑抬手示意她起身,“说起来,太子监国多日,得有段时日未见他母妃了吧?去给东宫传个口谕,孝悌为先,叫太子这两日抽空携家眷去一趟坤德殿。”

  “同样的意思,也叫德安带去公主府。至于朕,一个字都不必提。”

  沈宁舟深深吸气,垂首道:“是,微臣即刻去办。”

  “不必急。”咸诚帝露出个安抚的神色,“齐王那头可有进展?”

  “昨日找到了驿马尸身,今日仵作挂牌后,赵寺卿去了药堂。”沈宁舟话音一顿,低语道,“三法司地位特殊,玄卫不好近前,只从只言片语中听闻,或是毒杀。”

  “诏狱仵作都难以勘验的毒杀。”咸诚帝嗤笑一声,“让人盯着瞧瞧,朕倒是要看看,齐王会给朕一份何样的奏疏。”

  青瓦砂砾坠入湖水,岸边狸奴被惊扰了好梦,轻盈地逐蝶窜入草丛。

  九思背完了新的诗文,正瞧着院中上下扑腾的猫儿入神。慕奚府上没有刻意豢养这些个被人送来的小兽,宫人只需看着不让它们进寝屋,其余各处皆是自在游走。

  它们比这府上的人都要自由得多。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就在耳畔,屋中没有侍奉的宫人,小童不自觉地放松了脊背,没再坐得那么板正。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纯白的狸猫高高跃起,在猫儿的前爪离彩蝶只余下方寸却无力坠落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翻页声骤然停了。

  猫儿落在松软的草丛里,抖抖沾满了草籽的绒毛,几下跳进了更深的灌木,不见踪影。

  九思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手就落在了她的发顶。

  慕奚放下了书册,温和地问:“觉得可惜吗?”

  小公主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姑姑是在说自己看的那只猫儿,不禁心虚道:“九思错了,还请姑姑责罚。”

  旁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莫要说认错了,能坐下来安静半个时辰都未必肯。慕奚抚弄她的发顶,笑道:“课业已习罢,九思愿与姑姑在此枯坐消磨时间已是难得,不必说责罚。在东宫时,你阿娘会因此责备你吗?若是没有,在此也是一样的。”

  九思眉眼弯弯,顿时拂了手边的书册扑进她怀里,记着适才的问题答道:“可惜的,若是猫儿再跳得高些,或是等等那蝴蝶落下来些,许就能抓着了呢?”

  “可人力有所不能及,猫儿亦如是。”慕奚把她抱到腿上,复而问,“若是穷极气力也无法更高,它该如何?”

  “嗯……那便借物。”九思认真道,“山石、草木……猫儿轻盈,借势攀高乃常态,借力而上或可行。不过蝴蝶不是死物,攀上高处,若是没瞧准,会摔得很疼吧?”

  慕奚点头肯定,接着引导:“那适才它可不曾摔疼,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身下即为草叶呀。”话音未落,她恍然地拍手,惊喜道,“九思明白了!姑姑的意思是,只要瞧好可落足之地,再高也不会疼了!就好像阿娘平日里不让我吃两碗酥酪,但只要我央着阿爹一同,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话惹得慕奚忍俊不禁,她煞有其事地点头,夸赞道:“是这个道理。不过……倘若无处可借势而上,九思有什么法子让蝴蝶自个儿落下来些吗?”

  “蝶恋花……”孩童天真道,“那就在跟随着找寻园中花,只要等得,自然会落下的。若是实在不行……就去找姑姑府上的宫人们,若是人多了,蝴蝶自然就得想法子飞到别处去,也顾不上飞得是高是低啦。”

  “不错。”慕奚拨开她脸颊濡湿的软发,轻声道,“凡事皆遵此理,我们此时看着猫儿是如此,若是成了被扑的蝶,也要能想到才是。记住这个,莫要说是你阿娘的酥酪,要什么兴许都能拿来。”

  山石湿滑,草木易折,这些道理孩子是还不懂的。慕奚没想着在此时就把个中道理讲个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记住一些种子就足矣。

  至于究竟是猫是蝶……

  长公主展臂收起了看到一半的那本书册,上头的棋谱残缺,亟待观者新添一笔。

  犹未可知。

  狸猫顺着角落的小洞钻出了府邸。它浑身脏兮兮的,踩着斜阳的影子嗒嗒蹭到了一人的脚边,悠哉地叼起了放在那儿的鱼干。

  那人将它抱了起来,迎着将斜的日影混迹入东大街的人潮。

  药堂前看诊的百姓在逐渐散去,江婶收了晒干的草药,转过廊桥时记起给拜访的客人添上一盏新茶。

  赵婧疏颔首道谢,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她在此已等了半日。

  茶汤热气袅娜,她拨动着茶碗盖,饮过一口后终于听见了推门声。

  程秋白卷着针囊迈出里间,抬眸恰好迎上她的目光。医女将随身之物交给了妇人,待到堂下阒然才开口道:“北燕狼毒。”

  寺卿沉沉抽气,在须臾的缓和后正要拱手称谢,却听得面前的人话锋一转。

  “除此之外,”程秋白道,“还有一事。”

  月华泠泠如霜。

  宅邸门前有客来。

  赵婧疏回来时未携一物,止步在几丈之外。

  沈宁舟扶刀回身,她背对着月光,眉眼被掩在了阴霾下。她一手缓缓抬起,掌间是御赐的金玉牌,金翎闪烁其上,却好似也难掩被蒙上的一层霜。

  “天子亲卫。”她说,“赵大人,可以容我进去坐坐吗?”

  ******

  “北燕狼毒,三十年前,拓跋氏阴养死士,以此毒涂于箭上,毒杀了那朝镇守雁翎的洛氏将军。”慕长卿仰面躺在坐榻上,眯起眼道,“算辈分,现在的镇北将军得叫这位被害的一声祖父。”

  姜梦别抱着那只白毛,面前是从猫身上解下来的碎叶。这东西是人为裁成,又细小难辨,粘在猫的身上除非亲手抚摸,否则半点看不出端倪。

  “首尾四片。”她头上还蒙着兜帽,防的是贸然露于人前,“这是什么意思?”

  “嗯……是人。”慕长卿歪头看她,十分疲惫地靠过去,“我们这些得入宫去赴一场鸿门宴的皇嗣。狼毒加上木石,天子总得试着看看,眼皮子底下到底藏了多少人的动作。再者么……”

  她叹气道:“首尾相连,皇姐算好啦,刚好可以赶在温大人回来之前。我手上的这份折子,是该递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在皇帝眼里是蝴蝶,实际上她才是捕猎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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