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35章 承意

  夜色渐浓, 城中等候的官员们终于踩着溜过青石的月光迈入屋中,四下的垂帷被刻意放了下来,将偏厅点起的烛掩了大半。里间的景况也无从窥探, 只能透过垂帷之上倒映的人影面前看出有人端坐榻上。

  赵君若小心翼翼地挪动桌椅,压低声音和他们交代:“大人身子不适, 本不便见客。但事态既不容耽搁, 便只得先如此。尚有人宿在此间,诸位还请小声些商议, 莫要惊扰了,大人都听着呢。”

  她没明说里头的人是谁, 但在场的多少心里都有底。平日里这些事听了多半也无人敢问, 如今尚有更要紧的事亟待解决,这等风月, 不论真与假, 还是权且放一放。

  “此战大捷, 北境各处的守备工事耗损都陆续报予关中,波及的地方不少, 来日修缮也是笔大开销。”最年长的那位简单说了些关中的情况, 不免叹道, “樊城暂且不谈, 诸位眼里都看着呢, 还有瓦泽、汲城, 乃至交战地向北的万里烽火台。如今北燕撤出白石河却还未撤军,今秋若是无力袭扰那是好事,可若是等到来年……唉, 还要向户部去筹算新的军费粮草。”

  这仗打到如今快要两年, 各方调度已不似最初那样轻松, 前线沙场浴血,后方数州也在反复数算能归入内阁统一调度的军资。温明裳能让天枢另辟蹊径用商路的银子堵上豁口,但不能长久地用,若是战局还要往下拖,内阁重新商讨调整税赋是迟早的事。

  历朝战事皆如此,成败皆是高位褒贬,苦的永远是遗落于青史外的黎民百姓。

  旁人或许管中窥豹,但天枢的官员们身在其中,对这些进项开销哪有什么看不清的?

  “铁骑今日才归来,我听闻明日还有军帐议事,恐怕少说得有一两日才能知晓边军的意思。”另一人沉吟道,“若是想要乘胜追击,那这数城的修缮可否先容后放放?先备好出战的军资或许才是最要紧的!毕竟若是功成,那可是——”

  话音到最后略显昂然,赵君若站在门边横眸一扫,那官员登时想起来里头是个什么情况,讪讪地坐了回去闭口不言。

  “难。”同僚拍拍她的肩,摇头道,“犹敬还在关中,茨州的守备军刚退,诸君又不是不晓得……旨意虽是假的,但依我看,唉!若当真没有些苗头,谁敢巧立名目?京中群臣又何必——”

  话不敢说尽,众人皆抬眼望向遮蔽的垂帷,齐齐叹声,生硬地转向说起些旁的细节。

  里间的烛台盖了外罩,落下的光昏且柔。温明裳虚掩着洛清河的耳朵,在听到外头的说话声随之减弱时暗自叹息。

  天枢是为天子口舌而立,入此门者如归巍巍皇权。可人心如明镜,此门中人又非趋炎附势之辈,咸诚帝此诏于前,谁又能不心怀忧惧。此番能妥善解决,那是温明裳思虑周全,加上诏命有异,京中要先解决的是藏于暗中的佞臣。否则真要让天子或是那些个心心念念休战的朝臣追究起来,从温明裳到季濯缨,都逃不脱被盘查治罪的下场。

  北燕今次损兵折将被迫退去,本该是个绝佳的机会,但谁也说不准,朝中这样的事会不会再来一回。如若当真发生,北境还会有今次一样的幸运吗?

  如此境况,当得上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外头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温明裳一手捏着笔,缓慢地在纸上写了两行字。她微微拧着眉,指尖曲起时蹭过了安眠者柔软的眉睫。

  微痒的触感让她陡然回神。悬着的手本掩在洛清河耳侧,但随着这一翻身的动作,便轻轻柔柔地滑至了眉间。掌心拢着的鼻息温热,温明裳捏了下指尖,怕她压着后背的伤口往后侧身靠了点。

  垂帷被轻轻挑开一角,赵君若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目光示意她该给外头暂告一段落的议事做个结。

  温明裳搁了笔,示意她先把写好的那张文书拿出去,微微探身低声道:“朝中是打是和,我们无从插手,来回推诿要有个结果估计得到年末。北境经此一战也要休整,但天枢要有两手准备,替我向他们道一句辛苦。京中有要天枢归京的意思,但局势还未明,趁此机会,让犹敬执令去茨州,就说是赔礼,季濯缨知道具体该如何做。”

  赵君若颔首放轻脚步出去了。

  不多时外头便有桌椅挪动的响声,官员们注意着,离去的动作也轻,但比之来时能听出他们私语的声音都轻松了些。如此短的时间,商议其实也是在看温明裳的态度,她嘴上让赵君若带的话虽也说局势未明,但写在上头的命令却都有条不紊,看得出心里是有数。

  至于为何结果还要看年末,他们边走边琢磨着,应当是京中驿报里还提了些旁的,只是温明裳不便明说,那便权且先当作不知候着吧。

  赵君若送完人回来已是夜阑人静,街上巡视的队伍都慢了下来,她吹熄了偏厅的烛,见着里间还亮着灯,便抱刀站在门边守着。檐下铁马一早因扰人被摘了,此刻夜风徐徐,竟也不闻半点杂声。

  不知过了几时,屋内才传来唤声。

  温明裳将信纸折好,等她近前递过去道:“你回一趟京城,把这个转交给你师父便回来,不要在府上停留。”

  这话一听便知道是出了事。赵君若愣了一瞬,但碍于洛清河在,她没有多问,在犹豫片刻后伸手接了信。

  子时已过,温明裳待她出去后才软了腰,她抬指捏了捏后颈,久坐的疲乏这才缓慢地浮上来。

  膝前的信笺打开着,是高忱月送来的那封。

  她揉着肩颈,垂首凝眸却瞧见膝上的人不知何时睁了眼。

  “我吵着你了吗?”温明裳看一眼窗外,掌心安抚般摩挲着她的脸,“还早呢。”

  洛清河脸颊贴着她的手心,闷声道:“不是,你适才叫小若进来前便醒了。”虽是困乏,但数日来都习惯了,这一觉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她撑臂起来,人还没醒透便伸手覆在温明裳颈后揉了揉。

  “出了何事?怎么这就让她回去了。”

  温明裳“唔”了声,顺势往她那头靠了些,“姜姑娘被送到京城了,送她回去的人,给了忱月一片鸦羽为信。”

  洛清河手一顿,有些意外:“忱月接的人?现在人在何处?”

  “齐王府。”温明裳道,“人是她接的不假,但还未入城,长公主的暗卫就在半道上候着了。你不知此事,那就该和她有些关系。”

  洛清河听到此倒是有些了然,她背后倚着床帏,拍拍腿示意温明裳趴上来。指尖流连过腰背,内力流转间带起暖热,让僵硬的筋骨慢慢放松了下来。

  温明裳眯起眼睛,像只被揉弄舒服了的猫般伏在她膝上,过了片刻才道:“现在把姜姑娘送回齐王身边不算坏事,陛下四处寻人,耳目都放在外,此刻齐王府上还有暗卫,比留在丹州的确安全得多。”

  “天子抱病,齐王代行查办,想必在此之前暗卫便打过招呼。”洛清河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话,“不过仅如此,还不必去寻赵大人吧?”

  “嗯。”温明裳仰起头,模样是难得的散漫,“忱月恰好出京,本不是因为姜姑娘,是去寻秋白的。潘彦卓在让四脚蛇网罗毒物,她近段时间瞧着京中药材生意猜的,便以为同上一回有牵连,就跟去了。”

  洛清河手一顿,“上一回?”

  困倦倏然间散去,温明裳转眸,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言简意赅地先说了三个字。

  长公主。

  洛清河怔了一瞬,但她很快回神,紧跟着揉揉温明裳的发顶,颇有些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那双眼里是没有诧异的。

  她抿起唇,在阒然无声里温柔地抚过掌下的柔软,良久后道:“木石吗?”

  温明裳点头。

  “……我知道了。”洛清河朝她笑了笑,松了手说,“上来。”她把下巴搁在温明裳肩上,斟酌着字句,平静地说,“从她当年自请离京守陵开始,我便知道会有这一日。”

  温明裳指尖穿过披散的长发,听着耳边的呼吸声,问:“为什么?”

  “她是被先帝放在九重阙上的镇国玉。”洛清河闭上眼,“可这块玉早就碎了,既不复当初,又如何堪得苟全?”

  她抬起头,望着温明裳缓慢地摇头,“无论我再如何想要强留,都绝无可能改变她的决断,就如同当初阿姐执意让我活下来一样。阿姐当然想要她好好活着,但有时我会想,即便为天下强留住她,她自己又会不会愿意。”

  这是慕奚和洛清影的牵连,旁人无法插手,也无法改易,哪怕是洛清河也不行。

  温明裳默默抱紧了她。

  设身处地地将自己代入慕奚的处境,她的确也不会选择更加简单易行的路。也不知该说是天底下如此行径的人都恰巧凑到了一处,还是单单嗟叹一句人事无常。

  “京城的局已开,风雨只在朝夕便至。”温明裳坦白道,“我不知她从何处落子,只能尽己所能按住蠢蠢欲动的四脚蛇。”

  慕奚要杀咸诚帝,潘彦卓又要杀谁呢?她在凝眸间想起潘彦卓早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要一家人的命。现今他对长公主的谋算有所知晓,他为复仇而来,北燕已在分崩离析边缘,余下的仇人还有谁?

  只有大梁了。

  这一家人可以姓洛,也可以姓慕。

  “如若可以,”温明裳捧起她的脸,哑声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尽力护住她,护住更多的人。阿然,我是你的铠甲,也是站在你身后的城墙。”

  残缺的月悬在高处,瓦砾遮蔽里落不进晦暝。

  洛清河直直地望向那双眼眸的深处,她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只言片语。她无法强留住长公主,无法阻止对方走向自己决定的道路,这些道理她都懂,但是这不代表在这个猜度终于尘埃落定时,她不会觉得无力、觉得有负于长姐。

  即便洛清影从未说过让她护慕奚一世,即便慕奚会说错不在你,她也难免会觉得有愧,心生痛楚。

  而这些温明裳都知道,那些藏在眼底的潮涌从来在彼此面前无处遁形。

  于是洛清河缓慢地眨了眨眼,凑近去衔住了温明裳的唇。

  温明裳被她蹭得发痒,忍不住闷声笑起来推开,嘴上说的却是:“好苦。”

  也不知这话说的是谁。

  堆叠起的沉郁似乎也被这一句调笑轻飘飘给推散开了。

  洛清河向后仰颈,在她又凑上来之前贴着鼻尖问:“当真苦吗?”

  这一问自然不会有答案。

  温明裳跪在她退间,低头去尝那藏起来的甜头,入夜时分被驱散的闷热卷土重来,她指尖小心翼翼地避过后背的划痕,又在俯首前被拿捏住后颈骨络,揉弄得骨酥体软。

  昏沉的暗色涌动在树影斑驳之前,夜里下了一场急雨,搅动了院中久旱的池沼,醒竹滑动,倾斜间雨露划过竹片,游鱼般叮咚沉入水塘。

  白玉般的颈仰着,雨幕把这样的诱惑藏了起来。温明裳陷在软被里,指尖揪着柔软。凉意都被焐热了,汗水濡湿碎发贴在脸颊边,她将脸贴着洛清河的心口,轻轻颤着声音和她重复那句最常说的我想要糖。

  洛清河把她的手捉住,贴在了自己耳廓边。

  掌下是柔软的耳垂,揉捏间似乎要把那儿搓得发红。她把这里袒露出来,让温明裳不管是要糖还是别的,做什么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

  稍微提一嘴,74章写过,姐姐最后和清河说的话是守好洛家和雁翎,她没提慕奚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很清楚自己死后长公主一定会不计代价走上弑君这条路。也不是说觉得长公主一定会跟着死,就是笃定她的决定不会改变,万一真的是最坏的情况,和清河说了反而是加重心理负担让妹妹愧疚痛苦,这是她们俩都不想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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