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33章 大捷

  守备军滚下墙垛, 墙下乱石遍布,连个墙根落脚的地方都难找。这一夜太难熬了,他们胡乱裹了撤下来的布当毯, 哆嗦着蜷在角落里休息。

  后备的人早顶了上去,还没摸过刀的不剩下几个, 他们在下来前想说实在没气力走那两步去拿吃的便罢了, 没成想人才刚歪倒下去,就有人捧着吃食到了跟前。

  是生面孔, 还有不少穿着文官的袍子,只不过这快两日下来, 都脏得没眼看。守军们没力气问东问西, 接了吃的就往嘴里塞,喉中含糊地溢出几个字, 像是在道谢。

  文官们摸了摸脑袋, 觉得自己实在是无颜在这群浴血而战的将士们面前领这一句谢, 匆忙摆过手后就快步去取下一批食物。

  北燕强攻了一夜仍旧没有砸开城门,但一批批的尸首横在壕沟附近, 想要再填上条路已经容易多了, 他们在此时停止攻势, 是在等人。

  在等拓跋悠。

  守将连脸都来不及抹,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 随手抓住一个穿官袍的就问:“你们大人呢?”

  “南城门。”那官员答, “大人说要是将军问起,就说军资马上就到。”

  这话从昨夜就是这么说的。守将扯了扯嘴角,没力气朝他发火, 只说了句知道了就往城南赶。

  刀口卷刃, 铁甲龟裂, 再没有补给,这仗就没法打了。

  关中一定出了事,驿马一直没回来,连天枢随行的人都不见踪影,他不敢往下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血战真相模糊不堪,但他们这些北境的边军是有所耳闻的,这些话不能声张,否则就是在扰乱军心。

  他既害怕京城真的又要背后插刀子,又期盼只是自己多想,毕竟温明裳人还在这儿。

  放弃谁都不该放弃这位天子心腹,如果皇帝没有因为她亲近洛清河而放弃她的话。

  月白的袍子在一众铁甲里分外显眼,温明裳倚着墙,像是无意间落入尘世沾了尘泥的白鸟。

  守将听人说了她一夜都没合眼,也听闻了昨夜的惊变。他此刻也不忍说重话,只是疲惫地告知了城上的情况。

  “将军知道,关内发生了什么吗?”温明裳指尖捏着帕子,缓慢而细致地擦掉了脸上沾湿的泥点,“燕州封境,理由是内有细作,不容人出入。茨州的兵马就在关中,所以驿马和天枢下辖的大人们都回不来。”

  “但是大人说,今日会有军资。”守将苦笑,“这不是海口罢?”

  温明裳擦干净了泥点,抬眸和他对视,说:“不是。”

  守将还欲问,穿堂风把袍角扬了起来,脏了的帕子没被捏稳,也跟着飞了出去。他在某个瞬间愣住,隔着高墙听见了马蹄声。

  南城门缓慢地随着这个声音打开窄口,轻骑飞驰而入,赵君若风尘仆仆,来不及等战马止步就跳了下来。

  守将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了战车与骑队。

  “这、这是……”

  “补给军资。”赵君若上前给了温明裳一个支撑,少女望向喜极而泣的守将,说,“沧州绕行,故晚了,我在此给将军赔罪。”

  “不,关中已封那这……”守将惶然摆手,眸光复杂,“末将,谢过大人了!”

  温明裳摇头,她头疼得厉害,借赵君若的手才勉强站稳,“大人喊人去清点罢,我是实在撑不住了……”

  “好、好!”守将忙转头向后招手,高声道。“快,送大人去帐中休息!”

  “不要谢我。”温明裳笑了笑,轻声说,“此战过后,真要谢,去谢茨州此来的州府督粮道吧。”

  “她叫季濯缨。”

  *****

  弩箭擦过巢车。

  骑将呼号着让骑兵拥簇着拓跋焘后退,狼王的脸色格外难看,不是因为在天明后由守转攻的两营重甲,而是他隔着白石河,看见了远方燃起的黑烟。

  他谨慎又狡诈,在离开驻军大营前留下了另一位心腹的将领留守,但是现在那个方向浓烟滚滚。后军有人当即领命后撤去查探情况,绕在东面的常驻营本不能拦住弯刀,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撞上了重骑兵的长刀。

  散兵绕不过去,主力都被撕咬上来的重甲缠得动弹不得!

  祈溪在三大营里似乎是最不扎眼的那个,但是正因为什么都不出挑,这才成为了他们的优势。

  他们是最能适应战场的军队,攻守的转圜只在瞬息,这是三大营里人数最多的重骑,如果关中的守军是铁骑的基石,他们就是重甲的基石。

  这样的人,这样的将领能够发挥出的战法太多了。这些人可以在你不经意间挥拳迎面爆发出不逊色于任何人的锋芒,轻视祈溪无异于自掘坟墓。

  狼骑军阵中很多人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个道理。他们不敢相信洛清河这样大胆,世子除了守战的功绩外没有任何优势,她就敢这样笃定对方一定会向左晨晖讨要这一千人的调兵权。

  洛清河就是有这个自信,她对雁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铁骑了如指掌。

  射出那一箭的少年稳坐战马,含着齿间因为激斗渗出的血沫高声喝道。

  “拓跋老儿!我阿姐送你的礼物,你满意吗!”

  战马来回换踏,一千祈溪身后站着常驻营的弓手,他们带来了不知从那一队狼骑那儿缴下来的攻城车,此刻人就猫在下面,血迹斑斑的牛皮盾牌扎满了羽箭。

  “不满意啊?”洛清泽笑起来,哑声说,“那我的脑袋就在这里,你不是想拿吗?来啊!又或者——”

  他抬起刀,远眺间望见铁骑倾轧间砸烂北燕骑兵脑袋的主将们。

  年长的将军们横刀相候。

  少年仰起脖颈,领兵迎面冲散了打马突围的骑兵队,他在弯刀过身前居高临下地卡住了轻骑的双臂。

  后半句话跟着人头落地的闷响一并砸到了拓跋焘心口。

  “等着她把狼崽的脑袋送到你面前!”

  *****

  骑兵越过了自己的军阵,他们不再分开成爪,而是汇聚成了同一股中锋,战鼓急急,和着奔马的马蹄声。拓跋悠抬手削掉了冲入敌阵的守备军的脑袋,城门摇摇欲坠,她弯弓拉箭,流矢激荡下,顶着乱石和火油射向了指挥的守将。

  这一箭快得吓人,守将反应迅速,还是被洞穿了肩膀。他疼得直冒冷汗,还是咬牙下令道:“砸!不能让攻城车继续撞过来!”

  但骑兵太多了,冒死出城的步卒不可能再起到原本的效果,拓跋悠的精锐已经抵达,后军的投石车在狂轰滥炸,弓箭手也难以在乱石下抓稳弓。

  床子弩在浩荡的骑兵面前只能去起到阻挠的作用,守军难以先翻越过壕沟的步卒。

  他们还在往坑里抛下尸首当作垫脚石!

  “一群畜生……”守将啐了口,草草缠上布条堵住肩膀的伤,“下城!能上马的准备,把他们堵在通行板上!”

  还没搭建完全的通行板过于狭窄,无法支撑大批骑兵跨越,这是最后的机会。

  拓跋悠在他下城的同时抬起了手,“弓箭手——!”

  星星点点的寒光对准了城门。

  弯刀到不了的地方还有弓弩,她不计损失,只要一鼓作气在开门的刹那捅穿守军最后的防卫,这座城就破了!

  费尽力气爬上望楼瞭望的斥候浑身是血,他剧烈地喘息,再强撑起身时看见了天边滚滚而来的玄铁色。

  锐箭破风而来,直直地穿过了吊桥的绳索,碎木砰然坠落,把周围的步卒和骑兵砸了个人仰马翻。

  投石车的轰击停了。

  拓跋悠猛然回头,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玄铁的重甲蔓延开,他们横扫过后军的骑队,唰地亮开的刀尖上鲜血迸溅,几乎只在眨眼间就撕开了军阵,为了安置这些器械,这里的狼骑早就慢下来了。善柳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他们不是横亘起的沟壑山峦,而是狠狠砸向旷野的惊雷。

  拓跋悠调头回马,她的嗅觉让她当机立断抬刀格挡,下一瞬铁骑前锋的刀就砰地撞了上来。

  洛清河没戴面甲,滴着血的眉目就赤裸裸地暴露在狼崽面前。将军唇边勾起薄笑,令人毛骨悚然地低语:“好久不见!”

  弯刀斜过去滑开刀锋,拓跋悠吃力地架住这个力道,在侧身时抽刃要刺,但铁指在她挥刀前就握了上去,血混在一起,骨裂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拓跋悠吃痛,登时松手回防,但挨得太近的后果就是难以避免地被倾轧,铁指收掌成拳,带着温热的血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踏雪后退了半步,它喷薄着热气,足下踏着碧草与泥沙,还有数不清的尸骸。

  拓跋悠捂住口鼻,用北燕话下令:“变阵!撤退!”

  她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洛清河会紧追着自己出现在樊城战场,她明明已经在荼旗尔泽四周的追逐里将这个人甩在了身后,狼王会让骑兵穿过久战的离策撕咬住他们来为这里的攻城争取时间,但这一切都没有奏效。

  拓跋悠自问自己的“快”已经达到了极限,对方的弱点也被摆到了明面上,她甚至收到了四脚蛇最后递出的密报——

  可是为什么?洛清河为什么没有被困住?

  不再被投石车压制的守军开始反击,他们带着血仇杀出城门,这里埋葬了他们不知几多手足,此刻就该血债血偿。

  轻骑在重甲阻挡不到的间隙奔袭而出。

  洛清河打马追了上去。

  这才是真正的追逐战,玄铁重甲从四方潮涌而至,铁甲遮挡了烈阳,空中的猎隼哀鸣着坠落,荼旗尔泽附近水草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重骑的速度没有缓下的趋势。拓跋悠回过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不论洛清河用了什么办法,她只是让自己“藏”在了狼骑的眼皮子底下养精蓄锐,就像拓跋悠自己在荼旗尔泽藏起步兵和攻城车一样。

  白石河的对岸风平浪静,没有援兵。洛清河如她预料的那样解决了拓跋焘放在西面的耳目,也出乎意料地用两支重甲拉扯住了狼王的脚步。

  但她还没赢!拓跋悠把马鞭抽得震天响,绊马索就在此时于面前倏然拉起,她扣紧了缰绳扬蹄强行跃了过去,但身后的士兵没有这么幸运,落马声此起彼伏,她回过头,迎面而来的就是带起倒勾的守备军长枪。

  步兵的脚程不够快,这里的狼骑太多了,元绮微能拦住他们一时,但没有长久的效果。

  噌——

  斥候的耳尖颤动,他仓皇回望,看见火光的刹那肝胆俱裂。

  “烽火台!烽火台!”

  拓跋悠勒住马,放眼眺望时碧青的眼睛里倒映出黄昏中跃动的火光。

  烽火台的重燃意味着这附近都有洛清河布置好的伏兵,这些人蛰伏在苍野里,就像这些惹人厌的铁盾步兵一样,会在背后用冷刀子把骑兵拽下马。

  她有刹那的迟疑。

  可铁骑就在身后,刹那的迟疑也足够致命。拓跋悠提刀划入盾牌间隙,爆发般砍掉了后方守备军的脑袋。

  “收紧!东|突!”她飞速反应过来,“没有那么多兵马!那是障眼法!”

  对,就是这样。不是速度不够快,而是就像这些坐落各处的烽火台一样,洛清河把战场分割开了,她在每一处架起了沟壑,用一环扣一环的布阵,将将军们的特质发挥到了极致,就为了在此刻扼住骑兵的咽喉。

  骑兵们随着这声命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们学着样子破开守备军的阻拦,放眼似乎已经能看见背后的白石河。

  元绮微躲开弯刀,喝道:“散!”

  骑兵哗然奔了过去,她算着时间,在几息后道:“收拢!”

  长枪|刺入皮肉,从中间将这批骑兵拦腰折断,铁骑就在身后,紧跟着就是尸首坠马的声响。

  踏雪在转头时和她擦肩而过。

  弓弦如满月,锐箭携着劲风,呼啸擦过狼骑将军的肩膀。

  拓跋悠勒紧缰绳调整方向,战马踏过河岸,在晃动间只听得火机咔的一声响,火铳齐鸣间,她身边的骑兵被直接打散了。

  轻骑在硝烟弥漫里奔袭而至,阮辞珂横枪一扫,把战马的脑袋往后别了过去,枪尖入颈,马匹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轰然倒了下去。

  拓跋悠滚落在浅滩边,她就近寻找着落单的战马想要再度翻上去,铁索咻地抛了过来,就如同她当初勒住石阚业一般勒入了她肩臂的皮肉。

  她强忍住剧痛,反握弯刀硬生生砍开了束缚,但逃过奔马的威胁也不过徒劳,因为铁骑已经奔袭到了她的身后。

  砰!

  弯刀在格挡的瞬息难承其重,终于断裂开。重骑带着冲锋的势头裹挟上的力道在马上尚且难以抵挡,更何况她早就失去了战马的优势。

  拓跋悠向后倒在血水里,她扔掉了短刀,随手抄起身边无名的卷刃弯刀再度迎了上去。

  结局是再度被长刀扫回了河滩。

  护心镜都被击碎了。

  洛清河就停在她面前,将军的眼里满是漠然,她在拓跋悠再度试图抓刀起身前把人拍倒在地,这一回耳边响起的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身后的重甲缓缓收拢,他们的身影阻隔了北燕南望中原的野心,百年岁月,前人早成枯骨,但始终有人永驻于此。

  拓跋悠喘息着撑起身躯,她直至此刻都不愿向洛清河低头,这是都兰曾经教会她的骄傲,她视线模糊,在挣扎里望向北方,好似看到了河对岸纤尘不染的格桑。

  身后的将军抬起了手中的刀。

  她闭上眼,在心里颓然地默念了最后一次那个名字。

  马蹄声在靠近,东面的重甲追逐着狼王赶赴此地,他们一同抬眼,看见河岸边人头扑通落地,挣扎的动作停下了,无头的尸体面朝白石河,滑跪在了浅滩的血水中。

  洛清河抬眸望向对岸姗姗来迟的拓跋焘,她收刀的手蓦地一转,斩向了一侧的大纛。

  狼头军旗飘然陨落,一如河岸边的年轻将领。

  拓跋焘深深吸气,颓然道:“退兵。”

  那面军旗盖在了尸体身上。

  铁骑会杀死自己的仇敌,为自己的亲人手足报仇雪恨,但是没有人是嗜杀的修罗。

  洛清河给了战死的人最后的尊严。

  白石河依旧流淌,血水慢慢被冲淡,斜阳冲破残云洒落在河面,俯瞰下,这条河流像是连绵在苍野的玉带,皎洁无暇。

  洛清河跳下马,弯腰折下了角落里那一朵不染血污的白花,她把这朵花收入了袖中,提着刀转过身面朝铁骑们。

  “结束了。”她深深吸气,释然般笑起来,高声宣告,“大捷!”

  吼声随着这句尘埃落定倏然从压抑已久的军中爆发,铁骑们摘掉了盔,哭喊着重复。

  “大捷!”

  “我们赢了!”

  作者有话说:

  季濯缨是195里春闱案的那个作证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