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21章 固执

  闹了一宿的风波暂告段落, 殿中留着学生和朝臣们一同出了宫,外头的雪到底是没落下来,只叫远山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云雾。

  监生这一闹定是要罚的, 但眼下战事突发,咸诚帝也无暇搭理他们, 总归人矛头对的是天枢, 便叫温明裳自己处置便罢了。那三个领头的学生神色各异,望向女官的眼神皆是复杂, 中间的姑娘想开口跟人服个软认错,可这话还未出口, 便被从宫中追出来的个小人影骤然打断了去。

  “姑姑!”天色已经不算早, 但九思昨夜唐突被叫醒上殿,本免了早起问安, 谁成想这孩子竟还是追了出来。她抱住慕奚的腿, 转眸又瞧见拥裘而立的温明裳, 紧跟着连忙正身软糯地补了句,“先生。”

  近一年不见, 倒是长高了些。温明裳失笑, 颔首回礼后本想摸摸她的脑袋, 但思忖后还是作罢了。

  咸诚帝已有疑心, 再过多亲近东宫或是长公主反有贻害, 哪怕担着师长的名也是不合适的。

  慕奚好似不以为意, 她合掌覆上九思的后脑,将后头紧跟着追出来的宫人手中的狐裘接了过来,道:“大人事忙, 还且去吧, 本宫先带这孩子回府了。虽有师名, 但陛下的旨意是让大人得空指点,九思尚年幼,来日方长。”

  温明裳目送她离去,而后才转头对三个学生道:“你们回国子监将所见依约诉之于众罢,若是还有疑议,仍觉是一大弊害,待到风波平再谈。”

  学生们不敢有疑,恭敬拜过后并肩而去。

  高忱月在宫门前久候多时,此刻才堪堪上前去提她换下了肩上的旧衣。近侍借着凑近的功夫,压着声音在耳边道:“如何?”

  温明裳略偏了下脑袋,氅衣的系带擦过肩上绒领,她下颌微收,指尖划过时轻轻点了三下肩窝,道:“跟。”

  高忱月冲她眨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马车早已备好,大理寺这夜过后自不会再把人请入诏狱,赵婧疏上马与她作别,离开时沈宁舟恰好走出来。二人擦肩而过,连个照面的功夫都没留下。

  “一夜辛劳,陛下道大人若是疲乏,可先回府歇歇。”她眼神微黯,但极快收敛了神色对温明裳道,“天枢眼下并非无人,明日前能拿出个大致的方略便好。事情来得急,镇北将军那边……大人其实也不必过多担心,陛下想来定会先遣人探问的。”

  温明裳回以微笑,只说:“家国于前,岂有惜身之理?沈统领还请放心,不必明日,今夜宫门下钥前我会将所系一一断明禀告陛下。”

  沈宁舟略一沉吟,拱手道:“有劳了。大人肩扛如斯重担还能应对自如,末将佩服你。恰好调来的这队羽林还未归营,大人若是要回府去,我叫他们送送大人。”

  “谢过沈统领好意。”温明裳摇头,颇为可惜地说,“只是……”

  “下官得先去一趟阁老府上。”

  *****

  崔府闭门谢客多日,京中皆在猜度阁老病体如何,崔德良早过知天命的年纪,这场陈年旧疾又来势汹汹,难免私下便有人各怀心思。

  恰好温明裳到时赶上诊脉的大夫出来,高忱月扶温明裳下车,见着那大夫的脸有些意外地“咦”了声,出言唤道:“孙大夫?今次怎得是你出诊,秋……咳,程姑娘呢?”

  温明裳听着这后半句的一顿,难免侧目睨她一眼。

  “哦,见过二位大人。”那姓孙的大夫停步朝她们拱手,解释道,“姑娘说她有事要出一趟门,归期还未定,这儿离不得人,便先叫我过来了。”

  高忱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余光瞧见温明裳耐人寻味的眼神后赶忙正色道:“原是如此,对了,不知眼下阁老如何了?”

  孙大夫沉吟片刻,道:“确是旧疾,今冬寒凉,防寒气入体再上根基,还是再静养最少一月为好。姑娘她已经留了方子,等天气暖和些应就好起来了。”他说到此又看看温明裳,忍不住叮嘱,“温大人也是,我家姑娘特地嘱咐过,叫大人得空去一趟呢。”

  若是真去一趟……怕是免不得被程秋白一个眼神冻成冰碴子。温明裳轻轻咳了两声,莫名觉得很是理亏,只得含糊地糊弄了过去。

  崔府的老管事早在门前等候,见她们大致问完,这才温吞地抬臂引路。宅邸岁岁如常,院中覆雪散了又落,恍惚又是徒增一年光景。

  崔德良在院中煮茶,两侧转廊用石块压着垂帷,保证不让半点风透进来。他因病清减了不少,但见到膝下弟子第一句话仍是道:“北地清苦,怎么也不注意些自个儿?言成与我说了昨夜波澜,你该回去睡半日的。”

  温明裳在他对面坐下,听闻此言忙摇头道:“我与师兄皆在朝,先生久病,本不该费心于此的。”

  “劳碌命,大半辈子都习惯了,不缺这几日。”崔德良让人给她送了两盘酥蜜食上来垫着肚子,轻叹道,“暗潮涌动,你若是为公事,走一趟内阁许是更快的,不必来我这儿。四周风动不止,世间已无凰鸟可栖之梧。”

  温明裳蓦然抬眸,低声道:“先生……”

  回答她的是阁老低低的叹息声。

  晦暗的天穹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天枢未时将北境清算的出兵辎重与改易人员报入宫,不出半个时辰天子贴身的宦官就等在了温明裳门前,咸诚帝无比急迫,好似连今夜都不想等过去。

  温明裳白日里算完只小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她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见到天子时拜服叩首时脊背好似也不似往日笔挺。

  这些细处尽数落在咸诚帝眼中,天子没有多言,只是在受了礼后挥袖屏退了御书房侍奉的宫人。

  “温卿如何看待这场战事?”他满面和气,将那份折子丢在了面前问她,“北燕犯境,出兵乃意料之中,只是这兵往西去,卿觉得镇北将军不怕东面有失吗?”

  萧易安分了许久,突然发难势必有因。骤然的惊怒后余下的只会是疑窦,他虽忌惮洛清河,但不会真昏聩到觉得她能勾连上北燕萧氏的将军,但这场仗……的确很蹊跷。

  如果不是她,也不是宫中豢养的家犬,能够怀疑的对象就只剩下了这个自己一手扶植起的女官。

  “不瞒陛下。”温明裳叹气,露出疲惫的模样道,“此局大致二月前,北境军中曾有防备,只可惜当日全军焦灼于燕州交战地,未能于此深想。”

  “哦?”咸诚帝挑眉,细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亦因互市。”温明裳犹豫片刻,道,“此事并非微臣告知镇北将军,早在此前北境军中似便知晓。陛下应知四脚蛇摇摆不定,也未必全然没有为其所用者……”

  西山口的诈局就是证据。

  咸诚帝登时眯起了眼。

  温明裳垂首不语,她知道对方在揣度什么,反正自己甩到潘彦卓头上的罪名也不止这点,更何况,这些话并非全无凭据,对方的确居心不良。

  思量间,铁器与玉石碰撞的珑璁声突起。

  “守备军初现锋芒便遇此强敌。”咸诚帝摸出的是温明裳回来时呈上的虎符,“此时善柳营后撤,铁骑不打无谓的仗,卿觉得朕所思对否?”

  温明裳目光轻动,故意思忖了片刻方道:“那么天枢调配的辎重……”

  “此乃西山口外的战场,一切如旧便可。”咸诚帝紧盯着她的脸,悠悠道,“虎符在此,元绮微如卿所言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配合铁骑吧?”

  殿中一时冷寂。

  温明裳似是有些犹豫,但她又像是很快下定了决心,再开口时有些许难掩的涩然:“臣……遵旨。”

  咸诚帝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阵,这才挥袖让她退下。

  暮色已至,宫人提着灯在外等候,一路无人敢抬头。

  温明裳在离宫前见到了缓步而来的潘彦卓。

  昨夜言笑晏晏的人衣衫湿透,这样的天气,近乎滴水成冰。

  温明裳目光微动,看见了他下颌上蔓延开的指印。

  四目相对,对方目光淡漠,却转瞬慢慢笑出声。于宫门前失仪是可治罪的,但他好似浑然不察,笑声愈加放肆。

  温明裳转过头意欲离去,身后那人却低低唤了句。

  “温大人。”潘彦卓笑出了泪,“你知道你我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温明裳皱起眉。

  潘彦卓迈步近前,低声对她喃喃:“你是鸿雁,我是囚狗。但你我又无不同,因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十分坦荡地暗示。

  她不能演一世的孤臣。长公主的话言犹在耳。不单是因道义本心,而是咸诚帝不会信任何人一世。

  “更深露重。”温明裳淡淡道,“潘大人失足,还是尽快归去为好。”

  潘彦卓却是笑着问她:“今次可以,你能保证洛清河下一次还活得下来吗?我看着你呢温大人,守备军也是。”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忽而失笑。

  “错了。”她道,“你根本没明白你今次为何棋差一着。我们的不同不在境遇。”

  潘彦卓闻言一愣。

  温明裳看他的目光里有些怜悯,她眺望向森森宫墙,在转身前道。

  “在你自以为是囚狗之时,你就与豢养你的人毫无差别。”

  “你们不信任何人。”

  *****

  京城的快马飞驰入境,但身负皇命前来探问战况的心腹没有找到洛清河,州府的官员一问三不知,只说燕州军政一向分开,他们也无从插手。

  这里不是天子脚下,一纸皇命甚至也能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搪塞,天子心腹无可奈何,只能将此事连夜又回禀给了京城。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也在大雪里飞快传入了洛清河手中。

  铁骑西进驻扎在樊城以北三十里,这里能随时看见西山口外的响动,善柳也撤到了此处,这意味着在过去的几日里,西面与萧易大军正面冲突的只有守备军自己。今早元绮微遣斥候秘密抵达了三城,盖着都统亲印的军报上只有两句话。

  【固守不出,此为皇命。如将军所料,分毫不差。】

  林笙也在樊城,瓦泽一战后她的伤还没好,此刻飞星的主将职暂时给了阮辞珂,她做些调遣的差。

  拓跋悠的威胁仍在,洛清泽被留在了瓦泽,他仍旧不能服众,但守势也在日渐驾轻就熟。

  这些年轻一辈在石阚业死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步履匆匆,在雪落无声里咬牙逼着自己飞速成长。

  “萧易来得真够快的。”林笙啃着冷掉了馒头,一边翻看连日的军报一边给洛清河复述,“虽然拓跋悠打出了名头他吃了败仗,但冬天打些什么?他又不像狼崽子,背后还站着个有钱的公主。这么一打,明年怕是军粮都成问题。”

  守备军虽然已经撤回了关中固守,但伤亡还在增加,萧易兵临城下,大有一副不打下新设的要塞不罢休的气势。

  别说京中觉得不正常,就连北境都觉得不正常。

  洛清河没答话,她在看飞星探查的行军路线,潦草的字迹遍布羊皮纸,墨痕几乎要浸透纸面。

  “清河?”林笙凑近了些,忍不住好奇,“你让善柳回来,又暂时按兵不动,等军报入京怕是又要流言纷纷。温大人那边……没关系吗?”

  “嗯?”洛清河似乎才回过神,她手里捏着封新送来的信,但一直没拆开,这么揉捏着都快将封口给揉散了。

  林笙瞥了眼,敏锐地发现那上头没盖任何一营的军用印章。

  它不是军报,更像是家信。

  “京城的那些个明争暗斗都传到咱们这儿了。”林笙叹气,“能让辎重粮草不变,只是守备军固守不作援兵用,温大人的确是有本事的……你还要等吗?几时动身?”

  洛清河这才看她一眼,却不是回答,而是问:“明日有雪吗?”

  “哈?”林笙诧异地看她一眼,“有,要起白毛风了,一时半会都不会停。不过也是好事,至少攻城车动起来麻烦了。”

  洛清河丢了笔,淡淡道:“传令吧,明日动身。”

  她迎着自己主将愕然的目光,笑道:“顺便答一句你刚才的问题,萧易的出兵不是偶然,是意料之中。”

  “……因为拓跋悠?”林笙问。

  “嗯。”洛清河点头,顿了一下又道,“还有都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1 22:57:25~2023-03-03 23:5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展程 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