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97章 行商

  州府在夏郡东北, 北上去往三城走关外马道自岐塞而入本该最快,但如今烽烟四起,即便是铁骑在也不敢保证在关外行走必定无虞。天枢的护卫队由此再三斟酌, 决定还是稳妥起见,绕道祁郡自宁关出关。

  寻常百姓少有走这条路出关去的, 如今北上的不是军马便是行走于各州与国界线上的商帮, 马道多年未曾修补,车轮轧过坑坑洼洼的黄土路, 颠得人头昏脑涨。赵君若掀了车帘透气,她抓着车边的栏, 在稍微平稳些的时候翻出了行囊里放着的清神丹给温明裳。

  这东西还是走前程秋白塞过来的。

  温明裳一路上皱着眉没怎么说话, 夏时的风倒灌进来,好似还裹挟着暑气。她耐着性子将途中颠簸得最厉害的位子记了下来, 这几日报到她手上的马道与沿路驿站等等不在少数, 向上递折子修缮本就在预料之中, 眼下也不过是多了一处。

  军中有安排好的人引她们出关,宁关外便是晋城旧址, 血战后方圆百里沦为断壁残垣, 铁骑没有多余的军费重建往昔城垣, 只能尽己所能掏腰包贴补上重建要塞城防的亏空。晋城背靠着关隘, 占着地利, 才让此处看上去较之樊城与汲城热闹了两分。

  “洛将军三日后抵樊城。”来的是离策营下的校尉, 叫江启文,人瞧着没比赵君若大多少,但说话却很是沉稳, “飞星斥候已将大人出关的消息向北传递, 现今沧州的守备军撤出大半, 善柳西进,虽已为此增派人手,但仍道不可松懈。左将军的意思是,大人可在此稍作休整,待过两日洛将军到了再北上不迟。”

  他话音稍顿,又道:“但若大人执意先行,我等会奉命为大人戍卫。”

  温明裳颔首,道:“下官会加以考虑,今日车马休整,明日早间我会给诸位一个答复,还请代为谢过左将军。”

  江启文这才拱手,他代为放下了车帘,命人将马车牵入了最近的军用驿站。

  马道上有三两商帮的车队,这些人拿着通关的文书,又经过了整个大梁边境最严密的盘查,买卖的皆是合乎律法的货物,虽是战时,关外处处凶险,但人总要吃饭。燕州有屯田,却不意味着边地百姓能依此安身立命,粮食产出有限,关外草野又常年又外敌侵扰。纵然官府连年征收皆有贴补,但还是杯水车薪。

  不是所有人都愿、都能投军报国,相当一部分人为了换取口粮投身了行走在州郡与国界上的商队。

  温明裳坐在驿站二楼,瞧见城池正中新建起的车马驿行人如织。她在其中注意到了一两个高鼻深目的面孔,那几个人将鬓边发剃得短,只在脑后留了一簇簇麻辫,像是昔年北漠商贩的打扮。

  但近年来北漠的商队多盘桓在落霞关外,少有不远千里跑来这儿的。

  江启文带着伙夫上来放下了考面饼和一大盘子炖菜正打算走,便被温明裳叫住了脚步,他是以带着的人先行离去,这才回身看向窗前的女官。

  温明裳目光扫见桌上的吃食的时候有一刹的滞凝,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示意对方坐下,而后才道:“下官有些事情想问江校尉。”

  “这些行商。”温明裳指向车马驿,顺手接过了赵君若掰下来的小半块面饼,“边境商帮,竟也有异族身处其中吗?”

  江启文听见她提行商便面露了然,他点头道:“是。不瞒大人,末将初入军中见到时也有此惑,但后来听军中老人说,这些人是为边境商帮行路而找来的向导。”

  不论是北漠人还是北燕人,两国战事如何那是在位者应着眼的事情,但总有人宁愿泡在温柔乡里,那么绫罗绸缎与名瓷琉璃就成了锦上花,商帮要金银、要粮食,那么等这些货物到了沉迷声色犬马的贵族手里,商帮就能从金手指里扒拉出金珠与牛羊。

  边地的商人除了暗中的刺事人外,他们都靠这样的方式安身立命。既然是和外邦人做生意,那么马队里若有上那么一两个熟知边地的外人,就也算是事半功倍。

  至少不会有人因为被嫌弃蹩脚的北漠语或是燕北话而命丧刀下。

  “军中暗中会详细排查这些人的身份。”江启文说,“他们之中没有狼王的四脚蛇。”

  天色在慢慢暗下来,驿站外挂着大红灯笼,但这些火光并不足以照亮每一寸土地,商队的车马慢慢沉在潮水里,成了模糊不清的轮廓。

  温明裳把投向下方的目光悉数收了回来,她没再追问有关商队中外族人的问题,像是对江启文的保证毫无怀疑。她慢条斯理地撕扯开手里的饼子,等了片刻才重新问:“这些行商的生意,是要越过樊城吗?他们在关外和北燕人或是北漠人做生意?”

  “不是。”江启文否认,出乎意料地道,“就在樊城。商帮每年有固定的日子在城中心的通铺汇聚,整整半月的时间,会有人带着经营前来带走货物,并约定好下一次生意往来的东西与数额。”

  一旁的赵君若闻言瞪大了双眼,但她嘴里还嚼着炖菜和饼子,实在没法开口问。

  就在樊城?那三城沦陷的那些年呢?那收复重建的这几年呢?而且这样的生意,放进来的又是些什么人?

  温明裳却好似并不觉得意外,她拍了拍手,把碎屑擦拭干净,这才颔首道,“多谢江校尉解惑,下官没什么要问的了。”

  江启文还了个军礼,也不多问这位天枢要员到底是为了什么便退了下去。

  赵君若跟着关上了门,这才得空下来问温明裳。

  “仗打得什么样并不重要。”温明裳看了眼还剩下大半的吃食,终于敢露出个有些为难的表情,“人总是要活着,得吃饭的。”

  赵君若微微一愣。

  “需要商帮货物的人不会因为战火便因噎废食,商帮也如此。”温明裳垂下眼,她手里捧着碗糙茶,“既然原来的人死了,那么就换上新的主人,只要生意还能继续做下去,往来的商帮就不会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为何,军中也在默许此事?”赵君若不解,“虽然江校尉信誓旦旦绝无四脚蛇混迹其中,但谁又能分辨更加隐秘的刺事人呢?”

  “一是因为别无他法,军情紧急,但也不好凌驾于生民之上。”温明裳叹气,“战火肆虐,边地已是民不聊生,还要断人生路,这笔债又该给谁来背?即便是真在明面上禁了,暗地里就能保证往来交易的不会有刺事人了吗?所以……这么做是适得其反,究其根本,堵不如疏,这也是为何如今我们看见的商帮过关检查的人皆是军官郎将。”

  如果不是如此,怕是四脚蛇也难禁。

  “其二就是,真真假假混迹其中,刺事人虽难防,但传递消息时他们也未必能分辨的清究竟是真军情,还是障眼法。”温明裳拍拍她的脑袋,让她去喊人把剩下的吃食撤下去不要浪费,“得到的到底是银子还是弯刀,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既是为利而来,那么就要慎之又慎。”

  这些人只是藏得深,却也不是无往不利。

  赵君若让人收好了东西,她在办事的时候也不闲着,反复琢磨后忽然道:“不对。”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窗户仍旧没有关上,街上骑兵来回巡逻,风声里裹挟着铁甲碰撞的铮鸣声。

  温明裳解开了发簪,她抬起头,肩颈像是沉在乌发泼墨里。

  “如果只是这样。”赵君若笑起来,笃定地说,“你可不会那么在意商帮。”

  温明裳失笑,撑着下颌端详了她一阵,道:“你师父若是听见你这句话,想来应当会高兴。”

  这便是猜对了,夸她比初时长进许多。赵君若挠头,笑意变得有些腼腆起来:“你原先说三城能引来真正的刺事人,所以现在的意思是,这些人就在行走的商帮里?”

  “话不能说满。”温明裳摇头,意味深长地说,“还不着急下定论,我们要在三城待一段时间,江校尉不是说了么?他们做买卖的地点就在樊城。”

  那也是她们的目的地。

  赵君若闻言慢慢皱起眉,追问道:“那眼下,晋城的这些人,要去查吗?”

  “把眼睛放出去,不论是请吃酒还是旁的买卖都让他们随意办,挂在账上便好。”温明裳冲她眨眼,“但不要多问别的,记住看到的就可以了。”

  这是往昔查案的差役们必记的听记本事。赵君若迅速反应过来,跟着点头出去办了。

  燕州的天比京城干净很多,无论在何地,只要仰起头便能见满天星斗。已经到了夏时,夜里隐隐有蛙声阵阵,它们藏进了马蹄与铁甲声里。

  这些行商不会久留,既然决定将耳目散出去,她们明日必然也是留不住的了。温明裳熄了灯上床,军中伙夫备的吃食委实是多得高估她们几个,她这会儿虽已过了个把时辰还是没什么睡意,索性再于脑中盘算着揪出刺事人的计划。

  虽然急不来,但此事的确要紧着来,只有办妥了这件事才能将三城的布防彻底融进东西战线之中,否则就是将军情调度放到鱼龙混杂之下。铁骑开年的胜仗让大梁看起来占优,但温明裳知道实际情况要远比京城想得复杂,刺事人与四脚蛇的威胁一日不除,出兵都怕深陷泥沼。

  她听着窗外的声响翻了个身,屋里点着一小盘安神香,叫意识在思索间慢慢随着清甜的香气沉溺模糊开。

  但就是在此时,隐约的鹰唳声蓦地在头顶盘桓。

  温明裳蓦地睁开了眼睛。

  窗前的黑影扑棱着翅膀。

  她彻底清醒了。

  海东青挑好了落脚的地方,不满地顶开压着的窗帷,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另一个主人。

  温明裳坐起来,想要起身过去帮它打开窗户,却在动作间听见门前吱呀的轻响。

  驿站的屋子没有屏风遮挡,这里只是军中修筑的落脚点,除却桌椅床榻几乎再无他物。桌上的灯早就被熄了,只能透过窗外月色勉强视物。

  洛清河推门前听见了鹰唳声,本想着过去抓住这家伙让它安静些,没成想刚进来便瞧见了榻上呆坐的温明裳。

  眼下已是深夜。

  “怎么还不睡?”洛清河推了窗子,把海东青架进来抛到木施上示意它噤声。她身上还披着甲,走到床前蹲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好似沉进了暗色里。

  温明裳好似才回过神,她伸出手去轻轻碰洛清河的脸,在触及到温热和微湿的汗才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

  “被不速之客扰了清梦啊。”她凑近一点,贴着鼻尖低语,“不是说三日后到樊城?怎么过来了?”

  “临时有变,要从这边绕行去西山口。”洛清河看她张开手,本想着甲胄冰凉不好抱她,但对上那双眼睛时还是败下阵来,“路上遇见了驿马,知道你在这儿。”

  海东青跟着飞了一路,此刻累得不想计较她丢自己进来这件事,干脆把脑袋埋进了绒羽里。

  这话说得可真是太容易拆穿了,街上的巡逻队照旧,哪来的什么大队军马奔袭的声响。要么是人还在后头驻扎,要么就是从岐塞那边过来的。

  温明裳闷声笑,没去计较多的,赖在她腿上不肯下来。轻薄的寝衣隐约透着延伸的蝶骨,在小腿晃动间紧贴住了冰凉的铁指。

  “下来。”洛清河被她捏着下颌,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哑,“跑了一晚上,少说得让我把甲给卸了吧?”

  温明裳弯着眼瞧她,仗着她怕冷着自己不敢乱动去咬她嘴唇,铁指剐蹭着薄衣,在背后激起令人颤栗的触感。

  “你解啊。”她眯着眼睛,露出无辜的模样轻轻说,“我可没拘着你,莫要冤枉我。”

  最后半句几近气声。

  洛清河微微抽声,她抿起唇,一把将榻前的宽袍掀起罩在了两个人头顶。骤然的暗色让人稍作瑟缩,洛清河借着暗色抬起手将冰凉的铁指贴在了她后颈上,仰起头让方寸间的气息混着夏夜的燥热变得更加湿黏。

  温明裳张开手抓不住甲胄,她鬓边浮了汗,像是被夏时的天燥的,又像受不住合掌间舔舐的潮热。

  头顶的宽袍在抓揉间被扯了下来,窗口的风好似终于能带走半寸骤然浮上的暗涌,但带不走白玉上的点砂。

  紧贴着的铁甲都被焐热了。

  洛清河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发,刚想问她还闹不闹了,便听见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将军。”大抵是怕惊扰屋中人安眠,云玦把声音放得很低,“您吩咐备的热水,是放外头还是?”

  洛清河挑了下眉,随口应了句让她把东西放门前,这才松开了环抱的双手。

  温明裳听着她声音都有别于往常,干脆不去想云玦到底能听出来几分,顺势把自己一头闷进了被褥里。

  洛清河失笑,在起身出去前把人翻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0 22:20:01~2023-01-02 22:3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