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90章 谋算

  笔墨到此戛然而止, 温明裳放了信,面上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让赵君若拿着这封信先退出去。窗子在进来的时候便被重新打开了, 没了海东青的虎视眈眈,信鸽抓着窗户延伸出的木杆假寐, 夜里的浓雾似乎散了点, 借着檐下的灯笼能隐约窥见远方山势蜿蜒的轮廓。

  赵婧疏的那封是天枢的事情,她在京代行其职, 但有些要务还是要让温明裳拍板。此番写的是下月底的春闱,内阁已经敲定了章程, 天枢这边自会相辅, 此事早有定调,送来也只是让温明裳敲个私章。

  叫人上心的仍旧是天子的密信。

  金翎卫的密函素来是由天子口谕转呈示下, 温明裳去信时将北境的近况细说过, 她未将话说满, 刻意留下了两分余地,这反倒让咸诚帝对她能将天枢作为背后的耳目放在北疆深信不疑。此番回信, 一是暗中嘉奖, 二便是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

  天大的本事也要等事情办妥了才能有利好, 这是用人之道。

  此外还有一事, 那便是咸诚帝提及了九思, 道长公主请旨, 把这孩子带回了自己府上,说是虽未到讲学之日,但自己忝列人师, 如今温明裳不在, 自然要更加上心些。

  这就是重彩换的允诺了。

  长公主和端王如今站在一处, 这不是什么秘密。此番春祭重彩是皇子相争,慕奚夺魁是意料之外,但既然拿了天子允诺,外人看来自然是要将此诺用到实处。端王如今不缺朝中要员偏重,相比之下他缺的是兵权。

  翠微比之东湖再不及,那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家羽林,文人笔无论多么锋锐,都不及真正的刀剑。

  朝臣们虽不敢明言那个词,但心里都对晋王手中的翠微营忌惮得紧。

  东湖是不可能了,但京中不还有禁军吗?总让天枢阁拿着算个怎么回事?若是能让长公主拿到手里,总也好过将这几万人空置了来得好。朝中偏向端王的朝臣们引颈相盼,都在等着慕奚开口。

  就是估摸着谁也没想到慕奚最后求的却是事关九思。

  温明裳却是分毫不觉得意外,她虽未料到最终得利的是慕奚,但至少在端王这边便能预料到慕长临不会要禁军。

  原因无他,储君和亲王是不一样的。咸诚帝可以让一个摸不到东宫位子的王爷手中握着翠微,但他不能容忍日后的太子有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兵权。晋王能走到今日,什么都是咸诚帝给的,在端王身上也一样,咸诚帝在慕奚身上尝到了离心的愤怒,便不能容忍第二次。

  慕长临可以与朝臣结交,可以有自己的贤名,但只要他想压住晋王党的气焰,他就必须依赖他的父亲。这就是咸诚帝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想要得到那个位置,先学会听话,学会让自己在君父之下低头。

  这个道理慕奚看得更明白,所以她不求禁军也在意料之中,但若是退一步呢?要权后咸诚帝就会给吗?同样不会。恰相反,她若是有心某人某事,反而会让目光所及的那些成为天子最为忌惮的东西。

  除了九思,因为这位小公主不过垂髫稚子,她还未到能辨善恶的年纪,而慕奚既是姑母,又是钦点的老师……于情于理,这个要求都不逾矩。

  甚至是咸诚帝乐见其成的,因为九思的另一个先生是温明裳。

  天枢阁不能有分毫的偏好,她们一言一行都是天子的影子,咸诚帝希望温明裳给自己教出一位以君为先的皇孙,而不是下一个长公主。

  这就一定会和慕奚所想背道而驰。是以长公主今次所求,反而让天子确认了她的态度,看清了温明裳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臣。

  非我族类。没有什么比这个认知更能让咸诚帝感到满意的了。

  温明裳眯起眼,她在这一刹那头一次不知该作何反应,万般言语落到嘴边也化作了那一声感叹。

  “好谋算。”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将信函原样抄录了一份封存准备给洛清河那边送过去。信鸽还在窗前等待,温明裳提了笔,回信只说行事顺利云云,只不过同样在末尾,她隐晦地将高忱月的经历提了。

  此等蹊跷的事,真要全然让自己费心反而得不偿失。咸诚帝当日希望她与潘彦卓交恶,但不会希望有一方被彻底铲除,争斗要有度,此番遇袭是意外,自然也要让天子知晓这个意外。

  否则他岂会知道有朝一日四脚蛇的毒牙不会刺入他的皮肉呢?

  末尾的只言片语不是参的一本,却又胜过千言。

  猜疑是把很好用的刀,温明裳在摸索里逐渐拿捏准了那个微妙的度。

  她能在刀尖下从容地落下自己的棋子。

  ****

  战鹰找到洛清河的时候恰逢晨光熹微,昨夜的雨下得大,马道都被淹得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泥点四溅。

  好在铁骑们铠甲下的袍子颜色深沉,看不大出来脏污,关外条件有限,惯于沙场上摸爬滚打的军士也不会在意这个。

  营中的专人在清点北上的辎重和粮车,押运队在此时能暂时喘口气过去歇个一时半刻,伙房备好了烧烫的酒,当作临行前的相送。

  “将军。”自打那场败仗后被降了职,洛清泽在人前不喊姐姐,他盔都没卸,扛着重甲和洛清河禀告北上的具体数目和行伍里的骑兵名姓。这批人才从东面下来,一路上被袭扰的轻骑突袭了好几回,来不及休息一两日就又要往西去。

  洛清河取了鹰送来的信,为免海东青回来瞧见她撑着别的鹰又在耳边咋呼,就让鹰房的人把送信的鹰带了下去。她目光停留在信纸上许久,叫洛清泽忍不住再唤了一句以确认她究竟有没有在听。

  “待到外头清点无误你们启程便是。”她抬眸横了一眼这小子,又道,“尚有片刻闲暇,让人把烫好的酒送进来。”

  宗平应了句是,走时拍了一下小世子的肩甲,不忘把帘帐放下来点。

  洛清泽看见他的动作,这才明白过来洛清河是有话要说,但帐子挡不住声响,少年往前迈了一小步,把声音压得很低:“阿姐?”

  回答他的是被“啪”地一声拍到跟前的信函。

  少年满头雾水,弯腰去拿起来反复看了好几遍。他是做过羽林郎的人,金翎玄卫的存在不是秘密,但越是如此,这信上所书越是看得他不知所谓。

  “京城……是要变天了吗?”

  洛清泽垂眸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又道:“会是……端王吗?晗之姐姐如此,是她已经决定好了吗?可是皇孙还那么小……”

  外将不问朝政虽是铁律,但再怎么蒙住双眼,雁翎也不会是风雨之外的桃花源。

  洛清河没有直接答,反而是淡声问他:“你知道明裳原先来和石老谈过东西战线的事情吧?”

  “知道。”洛清泽点头,“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殿下求的是九思,这是表明立场,也是示弱,她在变相告诉陛下,有些东西她非但不会碰,反而深恶痛绝。”洛清河道,“被她抛却的就是天枢,也是明裳,这是在告诉朝野,端王党无意于此。”

  甚至连留下的禁军都不要。

  洛清泽挠头,猜测道:“所以温姐……温大人要做的事不会再招致陛下的疑心,不会被怀疑此举是否有牵涉朋党之嫌?也是,她原先与晗之姐姐共事,陛下若疑心交好也是常事。这样一来,晋王那边若是要插足,就会变得想当明显了?”

  “不错。”洛清河抱臂,沉声道,“她在把天枢往外推,这是在保明裳,也是在保北境下一步的动向。”

  “可是,晋王会明知是陷阱还往上撞吗?”宗平在边上听了一阵,忍不住问,“走错一步,那可就是满盘皆输。”

  “他会。”洛清河笃定地说,“只要春时策把商路的事敲定,他就一定会,因为背后是钱、是人,还有无数旁人承不起的恩义情分。这当然值得搏一搏,更何况即便真的不如人意,也不会满盘落索。”

  洛清泽诧异道:“为何?陛下不是最厌恶有人插手僭越吗?”

  “陛下在朝的年纪比你我都大,殿下这一子下得漂亮,但他不会半点觉察不出来,退让只是一时的权宜之策,他仍旧需要给端王找一块磨刀石,所以晋王还有用。”洛清河垂目,顿了须臾才道,“更何况,今年冬天的时局还未定。”

  “是四脚蛇?”帐外已有击鼓声起,洛清泽把残酒灌了下去,在出门前最后问了句。

  但洛清河没回答他,只是摆手示意让他该走了。

  宗平没送他,帘帐随着走动不停摇晃,近侍犹豫着道:“主子,不告诉世子北燕那边的打算吗?三城枢纽落成,这仗就不会打得那么被动,但朝中还有姓潘的那小子……”

  “告诉他也只会多想。”洛清河站起身,双臂撑在桌前,“潘彦卓就是晋王的底气,他可以忍一时,哪怕看端王往上走也无妨,只要等到今年冬天我们被拖入泥潭就好了。”

  宗平蓦地一愣,“主子,此话何意啊?”

  “有些事可以退让,但有些不行。”洛清河指尖掠过地图上几处地点,漫不经心道,“若是铁骑身陷囹圄,你猜端王会不会和长公主一样再闯一次宫禁?”

  宗平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一拍木几骂了句,却又很快压着火气道:“主子,那可有法子解此困局?”

  洛清河回首看他,道:“有,但是要等。”

  “等?等谁啊?”宗平不解,“拓跋焘?还是那只狼崽子?他们这回又是要打哪?”

  洛清河没有回答他,她好像陷入了更深的思考,撑着桌案的两只手盖住了地图的东西侧,恰好就是瓦泽与西山口。

  而她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三城的方向。

  以牙还牙。这个念头缓缓浮现在主将的心中,对于拓跋悠而言,她的耻辱在西山口的败北,那么对于拓跋焘呢?

  是了,是三城的那场反击战。

  洛清河在那里亲手捅穿了他膝下独子的胸膛,碾碎了狼群南望沃土的希望。狼王在等重新露出爪牙的机会,交战地夏时没有阻碍,这意味着铁骑能够挡住他们的机会在减少。

  北燕不会放过这个战机,他们还有人数的优势。

  四脚蛇的消息应该已经递往白石河以北了。洛清河如是想,新旧秩序交替的时机,也是打破原本的铁壁的良机。

  或许根本不用洗刷三城的耻辱,只要在这个时候让交战地乱起来就足够了。

  “宗平。”洛清河缓缓直起身,“传信宁关,增派人手北上驻扎樊城,向东配合离策巡防,同时告知烽火台和各地分散的飞星,留心踪迹。另外快马传信给元绮微,不要只让守备军的目光留在西山口。”

  ****

  近侍在潘彦卓出门前推门走了进来,少年带上了窗户,拜过后道:“公子,已经处理掉了。”

  “萧易让人养的这些家伙还真是麻烦,所谓厄尔多,其实也和死士没有区别。”潘彦卓整理着官袍,今日没有大朝,他直接去天枢的办事房就好,是以动作间并不着急,“九瓣梅啊,没想到太宰年的亲卫还有留着的,倒是小看了咱们的长公主。小六,你知不知道你们晚退一步,现在我就不是站在你面前了。”

  他侧眸,嗤笑道:“我会被沈统领押到慕琦忱面前。你猜我们的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少年扑通一声跪下去,叩首道:“属下失职。”

  “起来。”潘彦卓系好颈上盘扣,“好在没什么大错,这回就免了,往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罚来倒是得不偿失。还有何事?不妨一并说了。”

  “谢公子。”少年撑起身,“线人来报,那位让人带着金玉狼头刀去见拓跋悠了。”

  “哦?”潘彦卓闻言眉一挑,嗤笑低语,“都兰啊都兰……”

  “你好急呀。”

  飞鸟掠过天空,振翅间翎羽纷飞似雪絮。

  骑将站在苍野,眼见王帐来使策马而来。

  金玉狼头在日晖下熠熠生光,来使跃下马背,抬手向着骑将福身,“拓跋将军。”

  “我为您带来了殿下在王城的赐福与祈愿。”

  拓跋悠回了她一个颔首。

  来使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羊皮卷。

  她说:“这个人就在燕州,不久将入交战地。殿下希望您能找个机会,杀了她。”

  羊皮卷上绘着的女子身上穿着的是大梁文官的朝服。

  “为什么?”拓跋悠合上羊皮卷,“我以为殿下需要她,而不是她的脑袋。”

  “只有在群狼环伺之下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与大燕谈这笔交易,这是殿下的原话。”来使微笑,“殿下相信将军永远不会让她失望,长生天会庇佑荒野的女儿,愿长生天护佑将军。”

  拓跋悠抬手抵在胸前,向她郑重道:“我明白了,也请转告殿下。”

  “下一次,我会为她带来真正的明珠。”

  作者有话说:

  稍微提一句,北燕国姓是萧,现在叫小公主的都兰是昵称。厄尔多在隔壁,这边也就这里出来一下就没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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