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63章 定权

  天气渐寒后玄武大街上的糕点铺子都换了新样式, 今年东南事多,连带着收成粮价都涨了些,这些糕饼的价格自然也跟着涨。各家的掌柜长吁短叹着跟人打听临街的近况, 整日守着算盘拨弄。

  好在这是在京城,秋时登高者众, 那些个贵家子弟惯是要买些糕点佐茶的。即便比往常差些, 也不至影响生计。

  温明裳回府时路过其中一家,顺手买了包枣花酥。宗平闲着无事可做, 便在后门等着人回来,虽说人尽皆知这宅子是摆设, 明面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他接过温明裳递过来的氅衣, 没等人问便先说:“温大人,主子在书房呢。”

  “我知道了。”温明裳应了句, 余光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俊不禁, “宗平。”

  “诶……欸!”宗平恍然回神, 连忙应道,“温大人, 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温明裳跨过门栏, “若是不放心, 便一道跟过来吧吧, 在外站了这许久, 也该喝杯茶歇片刻了。”

  她面容和煦, 瞧着不似犯难的模样,宗平打量了须臾,原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去了一半。

  午后晴日, 海东青在天际翱翔, 时不时地俯冲下来吓唬人, 栖谣原本坐在屋顶晒太阳,被它烦得不行,随手一巴掌呼在它脑袋上换了个地方坐着。高忱月瞧着稀奇,想着照猫画虎去逗弄一下这只猛禽,一人一鹰便跟较上劲了一样在屋顶上乱窜,赵君若好几回没忍住想提醒她别招惹,都被栖谣摁了回来。

  最终这场追逐以海东青在高忱月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告终,她可不是府上的熟识,这一口都快见了血,疼得人龇牙咧嘴的。始作俑鸟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这个吃瘪的新近侍,这才满意地飞上老松的树梢小憩去了。

  屋中的炉火正热,壶中茶汤滚沸,风卷进来白烟袅袅而起。

  洛清河斟了茶,抬头便见着温明裳掀帘进来,她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挑眉道:“事情办完了?”

  “初见成效。”温明裳把手里提着的糕点放下,边拆油纸包边道,“至少雁翎用兵的事定下来了。我回来前去了趟内阁,明日廷议,兵部的折子会再议一次。陛下心已定,就不会似今日朝上那样争论不休。”

  “迟则生变,要早做打算,你要如何调雁翎的兵现下便可以让鹰房送信过去了。”

  洛清河闻言轻笑,她站起身去拿了早写好的密信,把外头候着的宗平叫了进来。她是成竹在胸,但近侍们没这个自信,如今终于见着尘埃落定,宗平接信的手都在抖,他狠狠抹了把脸,转头三两步便跑出了小院。

  他们都是军中人,想的是如何让边境永安,烽火不起,那些朝中的权术之争,他们不碰也不屑。铁骑被拘了多少年,这些人就被压了多少年,有一息喘息之机都是痛快的。

  洛清河眼底怅然一闪而过,她从不会主动提这个,有些东西是要记在心里的,多说无用。她坐回坐榻上,瞧见桌上除了那包糕点还放着白麻纸誊写的一张手令。

  温明裳捏着糕点,掰下一小块喂给她。京城铺子做的枣花酥比济州甜不少,不喜甜食的人吃不大惯,洛清河不挑嘴,却也不会主动吃。在这上面,她们俩是同正经用饭时反过来的。

  “海商伊始,人与钱都要收拢到这一处,往后四境急报亦如是。”洛清河大致看完,摸着下巴沉思状,“阁老也瞧过这个了?他怎么说?”

  “可解燃眉之急,但长久便不好说。”温明裳慢悠悠地咬着手里的糕点,眯起眼睛道。从早时朝会到现在,她好容易才能坐下来喘口气。伴君如伴虎,同自己的主君玩这样的心计不是轻松的事。

  “不是这个。”洛清河压下纸页,她指尖点在纸边,摩挲时带起轻微的疼,“是内阁。”

  宦海浮沉,一步步爬到为臣者顶端,也不过一个内阁元辅,一个六部左相。此消彼长,既是互相制衡,也是避免为君者的决断有失,这是自太始帝始,两百多年的政局与制度。这背后代表的是一代代盘根错节的权势,不论是谁妄图轻动,都是相当危险的。

  单是海商一事,妄图染指的便不在少数。

  “内阁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此事都已成定局。”温明裳垂下眼帘,今年的新茶涩口,把口中枣糕的甜都压了下去,她舌尖抵在齿上,许久才道,“其实先生早就料到,柳家倒台之后,必然会有这个局面。即便提出此事的不是我,潘彦卓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朝局重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有人对此事心知肚明。

  洛清河撑着脸颊,问她说:“何时想出来的这个法子?”

  温明裳抿着唇,拖长声音像是思索了须臾才答:“大概是去丹州之前,长公主让我留心吏治改革时便开始了。”

  “陛下不放心你,不放心铁骑,但他也知如今战事若起,真要不放你走也是不成的,可也不再如当年一般能将世子留下来了。”茶盏已见底,温明裳呼了口气,“所以能彻底让他放心的,便只余下你们的后备,一旦将这些拿捏在手,便不惧铁骑有一日挥戈。”

  血战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但我也不是全然为了铁骑。”她缓缓笑起来,目光澄明,“我决意入仕时,先生说要我改变如今的大梁,如今也是时候了。特旨可以有一二,不能再三,否则都察院盯着我的人就该有所动作了。”

  树大招风,这两年她办的事足够招致无数人记恨。与其等着党派攻讦,不如先下手为强,有咸诚帝这旨意,便是再原有的朝局上另开新篇,往例便管不着她。

  “但新设衙门,甄选官吏仍旧要看都察院的考评。”洛清河看着她道,“若是全然不听,还是要被安一个以权谋私结党的罪名。”

  “陛下需要如我一般仅仅忠于主君的心腹,这些内阁和先生给不了他,安阳侯也不行。”茶汤缓缓淌入杯中,琥珀般倒映出女官的眉眼,温明裳拨弄着滚烫的杯沿,轻声道,“可他不愿来日背起颠覆祖制的名,便需要有一人替他来做。甄选官吏自然要参照都察院,但这个新设衙门的由头一是海商,二是北境将起的战祸,它未必需要长久延续,待到做完该做之事,自然便可裁撤。既是权宜之计,那些甄选入内的官员在时拿的依旧是朝中实职的俸禄,撤去时也不过是头上少了一个名。”

  “我不计较出身,寒门也好世家子弟也罢……选人也只看政绩,如此一来都察院怪不到我头上,二来,我的确也想看看在此之后究竟有多少往昔争权夺利者来敲我的门……来得越多,变越能试探到尸位素餐者究竟被逼到何种地步才会如柳家一般自露马脚。”

  到那时无需温明裳自己动手,这些被选入帝王麾下的新贵自然会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太宰年虽清流盛极一时,但毕竟时间太短了,这让如今各城繁盛仿佛成了一块遮羞布。祸事一起,能独挑大梁的根本没几个,元兴初年至今祸事一起,杂乱的黄册就是铁证。先帝剖开了多年沉疴的皮肉,却没能彻底地刮骨疗毒。

  先帝将希望寄予慕奚,想让她延续这股清正之风,但咸诚帝用行动拒绝了这个可能。他当真是不知如何行进下去吗?他当然知道,但比起太宰年勤于民政,在他眼中难以为继的原因是权柄下放过甚。

  要想在当今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将吏治彻底肃清下去,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更何况……他也并非全然错了,权柄集中,于急报而言的确免去了朝中的诸多推诿。

  这是一场双赢的博弈,值得冒险。

  温明裳说到此,下意识绷紧了后背去看洛清河,佯装打趣:“但这诸多设想,先行一步便是北境……镇北将军,可别让我第一步就输了啊?”

  面前的茶汤已经冷了,洛清河轻叹了口气,抬手过去用拇指蹭掉了温明裳唇角的茶渍。

  “不会。”她顺势轻轻刮了一下对方的耳廓,轻声道,“沉疴难愈,刮骨疗毒乃必行之策,但阁老说得对,长久更难测。权柄收束于天子一人,长此以往一旦有个什么,史官笔下,你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温明裳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喃喃:“史官笔下啊……”她不由抬起头,在须臾后站起身走到洛清河身边,“可是人无完人,史笔如铁,谁又能在他们笔下当一个圣人?若能得偿所愿,百代安定,三言两语的批驳也不算什么了。更何况……”

  她张开双手撑在小几两侧,像是把洛清河牢牢圈在两臂之间,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你呢?”

  洛清河微微一愣,听见她又道。

  “万千英魂,不抵那三万血债。”温明裳俯身,慢慢收拢双臂,她指尖拢着洛清河的脑袋,“阿然,你说以山海为聘,你抹不去这血债,我也不要那干净无垢的声名。后世人可以不耻于我们所行,但只要他日史书仍留其名,那么……千秋万岁,那卷史册就是婚书。”

  “所以我会为了你,为了天下万姓,定此权。”

  金翎的信鸽病恹恹地落在了窗台边,它腿上的伤口还渗着血,稍一动就凄厉地低鸣。

  “可怜的小家伙。”潘彦卓把它抓起来,放到府上管事,“拿下去处理了吧。”

  少年入内时正听见管事应声,他顿了一下,启口道:“公子,齐王随晋王去见贵妃了。”

  “嗯,意料之中。”潘彦卓头也不抬,“还有呢?”

  少年沉默须臾,将探听到的消息悉数转告。

  “另立衙门?当真是胆子够大的。”潘彦卓刷的一下合上折子,嘶声道,“唉,虽说陛下要我相帮,但差得这样远,虽不说烂泥扶不上墙……咱们的这位晋王殿下,是真仗着弟弟脾气太好了。”

  “公子?”

  他站起身,似是感慨一般道:“你知道为何今上一直不立太子吗?”

  少年闻言一愣,连忙摇头。

  “他师承崔德良,早年开蒙又受教于当代大儒,一直是先帝子嗣中最出挑的那个。虽说成盛世君不易,但老实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可以的。”潘彦卓道,“可惜,其性多思,恐生偏执,先帝就是因为这个没有立他为储……可惜!本以为慕家龙脉就此断绝,谁料他有福气得了这样好的孩子呢?”

  “你说自个儿亲爹看自己不顺眼,反倒对女儿青睐有加,若是你,你会如何想?”

  少年额角落了冷汗。

  “会嫉妒。”潘彦卓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说来多可笑啊,一国之君嫉妒自己的子嗣……晋王像他,看他便如看自己……那轮到端王呢?还是那嫉恨,他当真是想将这个儿子磨出虎狼之心吗?不是,他是想看着端王舍弃长公主与安阳侯自幼教诲的仁善,如此,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世人。”

  “不用坐上那把龙椅,哪怕只是个东宫,人也会变得丑陋不堪。”

  就像咸诚帝自己。

  “他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中杀死了曾经的靖安侯,酿成了大梁边境的那场血祸。”他眼中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他怕啊!怕百年之后无颜面对旧人!可若是能为后世之君定权,令无人敢置喙君命,起码后世人会为他立牌称贤不是吗?”

  “我们的温大人啊……这个提议不正好说到他心坎上了吗?”

  少年听到此不免疑惑,反问道:“公子,可此事与晋王何干?”

  “要不怎么说温明裳高明呢?”潘彦卓低笑道,“晋王最像他慕建元,听闻此讯,你说他会不会去找温明裳?齐王在海商议政之列,他不就先搬出贵妃来威逼利诱了吗?你以为为何齐王今次装也不装了呢?”

  “端王心狠了一次陛下便如此感叹,若是他能借此让晋王栽一个大跟头,你说那个位子,还有什么悬念吗?”

  “这就是一个局啊……”

  穿堂风掀开重重的垂帷。

  慕奚压下随风浮动的步摇,拿起面前的书册。

  她知道温明裳今日打算上奏的那个提议,也笃定咸诚帝必然会应允。让洛清河可以安然调兵只是个开始,北境得了一个喘息之机,朝中才有动作的机会。

  这汪浑水里混入了四脚蛇,他们不会忠心于任何人。

  既然暂时做不到将藏匿的蛇鼠揪出来,那就逐步涤清这浑浊不堪的暗流。东宫之位的确空置太久了,过分的争权只会让如今的朝臣忘记他们原本的所司所职。她放下书册,近乎冷心冷情地想。

  不能再让慕长珺往上走了。

  咸诚帝不会将这个决定先往外传,所以慕长珺所知的仅仅局限于海商和短时间的军政,姚家现今放掉的银库交到了潘彦卓手里,他看着已是晋王党,但慕长珺不知足。

  他怕慕长临身后的礼教宗法,所以一旦有什么冒头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

  慕奚太了解这几个手足了。

  “长珺,你以为陛下身边的女官,情这个字之于她当真那么重要吗?”慕长卿当着贵妃的面,暗示道。

  海商、齐王,包括温明裳自己,这些都是诱饵。只要他往里走一步,先往他头上扣的一个罪名就是结党营私。

  而一定会给他这个罪名的不是别人,就是咸诚帝。

  天子手下夺权,无异于虎口夺食。

  他本就是咸诚帝拿来磨砺慕长临的磨刀石,棋子用过后,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吗?

  作者有话说:

  讲个笑话,前两天跟姬友聊天聊到自家设定里的气质问题

  姬友:(毫不犹豫)你家总攻是小温

  我:?为啥啊

  她:清河气质上太温柔了,小温就是那种,笑里藏刀玩死你的,尤其是动到她在乎的东西的时候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