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57章 万相

  翌日午时, 赵君若带着这些日子堆积的案务到了药王谷。她很少独自办差,这次变故来得突然,如今温明裳府上的外务是她在管, 只能逼着自己想法子应对。

  “这是李大人要我带给你的东西。”她将文书分门别类放好,搬了墙边的小凳坐在床前, “宫中的掌事公公也来过, 说三法司那边你暂且不必去管,先办好陛下送来的这些。”

  屋里开着窗, 汤药浓重的苦味勉强被风吹散些。温明裳靠着瓷枕,听她说完后接了文书过来。木石虽解, 但她身子还没全然恢复, 程秋白反复叮嘱不可劳心伤神,放赵君若进去的时候只让带了不好自作主张的重要事。

  丹州事暂告一段落, 李驰全托人带来的信上也是嘱咐她好好养病, 不必挂忧。倒是宫中掌事太监带来的那些……全然是吏部的差事了。

  柳氏伏诛, 牵连甚广,朝中的柳氏门生许多也是难逃干系, 这些空缺早有预料, 但依着旧例, 应是由左相与内阁元辅共同商议决定此事查处的具体章程再上呈天子, 可如今……咸诚帝的意思是这事要交给她来办。

  这不仅不合规矩, 还是逾制。三法司与吏部并不相干, 而敲定官吏调度的差,少说得够到吏部侍郎那去,更别说咸诚帝拍板此事还越过了前头的三个人。温明裳粗略看过一遍, 觉得有些头疼。这差若是要办, 又得是一道破格的圣旨, 这两年多在她身上破的例怕是比起前头十几年都要多了。

  “这些差,掌事的公公可有说陛下让我来办,三法司的差事又该给谁?”她侧头问了句。

  赵君若托腮想了想,道:“应当是我师父。”

  “赵大人?”温明裳闻言一愣,“她何时回京的?”

  “昨日刚到,今日应当是要入宫去向陛下述职了。”赵君若眨眨眼,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师父她说,好像是老寺卿的奏本,不然陛下断是没这么快放她回来的。昨日沈统领还亲自来迎了,只不过师父好像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她还不懂所谓道不同的道理,赵婧疏不会拿旧事同小辈说,是以不管这俩人有多别扭难言,外人看来都是如隔云雾。

  “哦对了!”赵君若一拍大腿,“还有一事!明裳,此次六扇门的高千户也跟着来了,说是想见见你,此刻就在屋外。”

  “高忱月?”温明裳神色微动,她将手里的文书放下,“知道了,你让她进来吧。这段时日我仍是回不去,府上和兰芝得有赖你看顾。还有……代我向赵大人问声好。”

  小姑娘乖巧地应好,走前还不忘多念叨几句她注意休养,也不知这操心的性子是随了谁。温明裳暗自摇头,心说栖谣也不会这么教的吧。

  这厢未来得及深思,屋外的人已经掀帘迈了进来。

  高忱月没穿飞鱼服,也没挂腰牌,她抱着刀走进来,含笑说了句别来无恙。

  温明裳摩挲着膝头的纸页,道:“确实是多日未见……没成想倒是千户先行登门了。”

  “登门事小。”高忱月就着赵君若适才搬来的板凳坐下,“你我曾有同僚之谊,如今大人抱恙,我却料想大人应有些事要问我,便主动一见了。”

  温明裳回以一笑,颔首道:“千户所言若是你与我母亲旧识之事,我倒是已查到了些东西,问话不必了,我只向千户道一声谢。”

  “她于我,是救命之恩,我却未能多做些什么。”高忱月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碎玉坠子,“这个还给大人,柳氏府上被查抄,想来这种小物件是没人会注意的,但于有心人而言,总归不一样。事已至此,多留个念想总是好的。”

  温明裳指尖微颤,默然地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高忱月看她面色沉郁,忽而故作轻松地笑说:“温大人,收了这玩意,这我来此的第二件事便是……大人赏口饭吃呗?”

  这话转得人错愕,温明裳禁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叹声道:“高千户,对你有恩的人不是我,不论结果如何……我娘绝不是挟恩图报之人。”

  “我知道。”高忱月撑着膝,“但是温大人知道为何六扇门即便位列三法司也显得格格不入吗?因我们绝不轻易触碰京城的风云。一夕动私愿,我就已经失去了做六扇门千户的资格,即便我有心留下,指挥使也不会点头。”

  她话音微顿,随即自嘲般道:“不然我今日哪能轻装素服来此?六扇门轮值可比大理寺多太多了。”

  温明裳垂眸一时不答。这个理由的确说得通,但……私心与否恐怕只有高忱月心中自己知道。栖谣曾说她缺的是一个能在京中行走的足够成熟的心腹话事人,此刻面前的人的确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执意如此,她也没什么定要推拒的理由。

  物尽其用的道理。

  温明裳向后仰头靠着垂帷,屋里的软榻正对着窗子,这会儿天气和煦,放眼碧空如洗,漂亮得好似天街景色。

  她听着鸟雀的叫声,终于侧过头说:“可以,但有一事得记得,对内不要叫我主子,和小若一样唤名字便可。”

  高忱月眉梢微挑,正要答她,忽而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程秋白端着汤药进来,目光扫了眼温明裳膝上的文书,又看看高忱月,面色倏然间冷了。

  温明裳反应迅速,立马将那些东西挪到了桌上,满面乖巧地拉高了被褥。

  高忱月看得怔愣,还未来得及转头便听见医女漠然开口。

  “高大人,还请出去,我要给温大人行针。”

  “诶我……”高忱月张了张口,辩解道,“丫头,这些东西可不是我……”

  程秋白瞥她一眼,沉声重复道:“出去。”

  温明裳掩唇,把满溢的笑意强自压了下去。

  檐下风微动,吹得门前铁马摇晃,当啷作响。

  洛清河端着清粥进来,看见温明裳拉好外衫,重新拾起了边上放着的文书看,忍俊不禁道:“你这样,也就能骗一骗秋白了。”

  “没法子,谁叫陛下是半日都不想让我歇着。”温明裳仰头看她,没忍住叹气,“本该是守孝三载,这一回的行事言官若是不归咎于天子,那就一定得是臣下担责。”

  现今的御史台已不是太宰年的那个御史台了,直言上谏者寥寥,更遑论是这种有违伦理的行事。若是不敢如实记,这不念五伦之亲的罪名,来日在史册上就得给温明裳记上。

  洛清河亦是摇头,她一边搅着热粥,等到稍凉些才喂给温明裳,“我夜里回一趟城中,回来大概得夜半了,你先睡吧。”

  禁军如今照旧轮值换防,雁翎今日也未有变数,其实很是清闲。

  “好。”温明裳咽了粥,没细问她回去做什么,“若是得空代我见一下长公主殿下,陛下这要我办的事,也该知会她一句。”

  洛清河给她喂完了那一碗粥,搁下碗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脑袋。

  风过窗前,吹落了面上的一封书信。洛清河伸手去把它拾了起来,目光扫过墨迹时却倏然一顿。案上的文书都被重新梳理过,与赵君若来时放的有所差别,而这封信若是她未曾记错,原本应是和三法司那边的事放在一处的。

  温明裳瞧见了她的动作,错开目光低下头翻看手边的那一叠,道:“李大人的信,问些平常的事,倒不是特别要紧。”

  洛清河抬起眸看她,点头道:“好。”

  她什么都没问。温明裳不着痕迹地收紧指尖,闪躲似的抓住洛清河的衣袖仰起脑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

  夏时长安满城青翠,各衙门办事房门前前两日刚换了新鲜的盆栽,浇灌后叶上还挂着水痕,瞧着鲜艳可爱。班房值夜的狱卒在老槐下乘凉,见到来人连忙起身哈腰,把早已备好的钥匙递了过去。

  洛清河微微颔首,推门入了诏狱。外边暑气逼人,唯有这里头还是阴冷如昔。夜里冷寂,行止间还能听见硕鼠爬过稻草的簌簌声响。

  深处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今日诏狱守着的狱卒却早已出去了。

  揣手而立的男子听见脚步声侧头看了眼,含笑向着狱内的人道:“人来了,柳大人还是先与故人叙旧吧,下官少陪。”

  洛清河站住脚步,眯起眼打量他,“潘大人,好闲情。”

  “闲情不敢,忠君之事罢了。”潘彦卓唇角微勾,施然朝她一拜,“将军请。”

  洛清河盯着他没吭声。

  潘彦卓唇角笑意未改,无言地与她对峙片刻,再度道:“今夜下官奉命办事……未见过任何人。”

  洛清河这才收回目光迈步向内走去。

  二人擦身而过时,潘彦卓唇边的笑意才终于淡了下去。

  他步子未有分毫的犹疑,转而向刑狱更深处走去。

  那里面关押的是柳老太爷。

  洛清河知道他今夜为何会出现在此,韩荆往日结局如何,今日柳家老太爷亦逃不过,但这是咎由自取,死生自担,今夜她回来,是为了见柳氏这两兄弟的。

  柳文昌冷眼看着她解开牢门落锁,转了身面向冰冷的石墙不愿看。

  诏狱的刑讯不问人,失了势的贵家也不过尘土里的泥,半点不值钱。不过秋后问斩的命,谁都能来作践几回。

  相较之下柳文钊看她面色冷凝,正想先开口笑,没成想还没站起身,一鞭子便甩到了他脸上。

  这一下下了狠手,赤红的鞭痕混着血珠子登时便落了下来,疼得人张口便要嗷嗷大叫。可不待他喊出声,又是两鞭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腿上。

  柳文昌猛然起身,看见的就是长兄跪伏倒在地上的模样。

  “洛——”话音断在半空,下一鞭自下而上甩到了他颈上。

  腥甜骤然间涌上来,启唇便是血沫。

  洛清河俯瞰着他们二人,目光冷得骇人。柳文昌捂着咽喉咳嗽,在痛意里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他没见过洛清河这种目光。

  哪怕旧日再多不快,都不曾有过。

  这样的目光让他惶然间觉得自己是被精明却可怖的野兽盯住的猎物,利爪近在眼前,而自己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洛清河没理他,伸手拎着柳文钊的后领把人硬是拽了起来。柳文钊挣扎着去抓她的手臂,狼狈地蹬腿想逃离,却被人猛然反手重重地摁在了牢门上。

  这力道震得他眼冒金星几欲作呕,可他根本挣不开紧扣着自己的手臂。

  太狠了。

  “疼吗?”洛清河嗤笑地睨着他惊恐的脸,森然问道。

  “洛清河……咳咳咳!”柳文昌勉强吐去了喉间的血腥,嘶声道,“擅动私刑有违大梁律法——”

  “律法?”洛清河松开手,迎着他的目光一脚狠狠揣在他胸口,她蹲下身,冷笑道,“你们配与我谈律法吗?”

  伏地的柳文钊挣扎着想远离,但爬了没两步他头皮一凉,新亭就钉在了他脑袋前,新亭的刀锋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笃定木石毒发的那日……”洛清河头也不回,像是在问他,可目光始终看向柳文昌,“你们想过今夜么?”

  君子皮肉下皆是铁骨,洛氏在京温文守礼这么多年,又有多少人还记得沙场铁血的刀与剑。是人皆有底线,这些人的底线是家与国,是所珍视的每一个人。

  这样的偏爱明目张胆。洛清河忍了他们这般久,总该有个了断。

  血渗入了灰白的囚服,含糊的呻|吟声回荡在窄小的囚牢之内,硕鼠被惊得逃遁,藏入了深不见底的阴影下。

  洛清河推开门,将牢门的锁重新落下,轻飘飘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她所受的痛苦,比你们多何止百倍。”

  狱中的火烛仍在不知经年地燃烧。

  潘彦卓擦拭着指尖的污血,将那一纸血书收入了袖中。他并未走过去,只是听着回荡的痛苦呻|吟缓缓摇头薄讽。

  “何苦逼得狼虎显露爪牙呢?”

  狱卒在外等候多时,此刻见到他终于出来,连忙几拜后匆匆入内。这后半程的善后差事,还是得他们来。若是不然,稍不注意这些大人物便能让他们瞧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潘彦卓没上马车,他迎着月光缓步前行,最终拐入了一个小巷。

  等候多时的人面容尽数隐在帷帽下,只在抬手接物时露出腕口刺绣的金翎。

  阴影在巷中无声地穿梭。

  绕过这个街口便是御街,那人却在即将离去时停住了步伐。

  巷口站着个人。

  赵婧疏只身立于此处,看着玄卫道:“摘了吧。”

  眼前人缄默不言。

  赵婧疏迎着藏匿在帷帽下的视线一步步向前,最终停在了三尺之外。

  玄卫的呼吸骤然加重,似是终于想开口说话,然下一霎,只闻一声脆响,赵婧疏一巴掌就扇在了她脸上。

  帷帽随之落下,露出玄卫本来的眉眼。

  沈宁舟向后踉跄了两步,她没对赵婧疏设防,这一巴掌打得她耳畔都嗡鸣起来了。

  赵婧疏深吸了口气,望着她一字一句道,“这一掌,我替先生打的。但我仍要问你一句……”

  “为什么?”

  沈宁舟阖上眼,弯腰拾起了落地的帷帽,“婧疏……”

  苍凉的月光落在她们之间,像是横亘起了补不全的裂痕,随着星月腾挪,一小束光结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

  “你我,道不同罢了。”

  作者有话说:

  清河:我就是回来揍你的

  我提前说结尾这俩人不会破镜重圆的,不好这一口别嗑不然会被刀(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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