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41章 伪造

  慕长卿元兴八年初到的丹州, 从前海商转运还没现在这般繁盛,丹州贵在姚氏的本家经营,连州府都要礼让三分。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个道理在这块地方尤甚,那个时候的府台还不是谭宏康, 只想着如何能在大山之下苟延残喘, 分毫不去想该如何为民讨利。

  兴起之下是数不清的积石弊病,那几年各样的税银和转运的手续需要砸进去的银子都每个章程, 许多时候玉良港的海政司都不知道该如何定货银,重重积压之下, 还是要从平头百姓身上薅银子。慕长卿那时见过不少因着掏不出货款家破人亡的商贾, 有的求着海政司宽待,有的把浑身家当塞给姚家的护院, 就为了见这些个皇商一面。

  那场面几乎让人想起灾年的易子而食, 卖女求生。

  她顶着个皇子的名在州府开府立宅, 却也只能冷眼旁观。没法子,咸诚帝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哪怕露出点破绽就会被戳穿, 到那时连累的便不止她一个人。她这条命说来没多金贵, 但那些在燕州拿命为身后的江山社稷搏一个太平的人, 她们不能死, 否则她慕长卿没脸去见自个儿亲娘。

  所以她只能在明面上对那些寄希望于自己的商人们袖手旁观。暗地里, 也只能借着个挥霍无度的由头从指缝里漏些银子供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救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见着了姜梦别,不过那姑娘不是被家里人卖过来的,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家里人因欠了各种说不清的转运银, 被逼得当着债主的面一头撞死门前, 那些人想卖了她抵债, 没留神让她跑了出来。

  官商勾结在那几年的丹州是常态,姜梦别看着爹娘惨死,自然不能去所谓报官。也不知她从何处问到的齐王府,总之当人被傅安带进来,慕长卿摇着扇子抬头看见的就是年轻女子一张漂亮但带着青紫的脸。

  傅安起初并不同意把这个女人带进来,他是慕长卿生母身边的管事,也是燕州的同乡,几乎看着慕长卿长大,自然不敢有分毫懈怠,唯恐给自家主子招来杀身之祸。

  可慕长卿仍旧是心软了,或许因着她在姜梦别身上看见了某种与自己相似不甘与愤恨,又或许这个“草包纨绔”的齐王殿下只是偶尔觉得有趣发了善心。

  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她终归是拉了姜梦别一把。大抵也是由此,姜梦别知道了她其实不是什么真正的混账东西,作为交换,姜梦别做的是春风楼这种生意,但那里头的姑娘做的是乐曲生意,踏入其中的也都是些与她经历相似的苦命人。丹州的人知道背后的话事人是齐王捧着的,也不敢真的在皇子王孙头上动土。

  直到一年多以后谭宏康调任丹州府台,这些所谓生意才让他与姚家一起抬上了正轨。家人的仇得以两清,姜梦别也就重新着眼于自己手上的“生意”,她本就是商门之女,做起这些也得心应手。

  这才有了今日丹州烟花地的风貌。

  人一旦有了名声便难保不惹人闲话,姜梦别手腕一绝,但她是个女人,是个齐王亲手捧上高位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慕长卿常出入春风楼,这不是什么秘密,可齐王府的当家人这个位子仍旧空着,不是没有人背地里嘲讽说,这是连个侍妾的位子都不打算给。

  到底高攀这个名头去不掉。

  可究竟是不打算给还是不能给,她们心中皆有数,姜梦别不怪慕长卿,但是慕长卿对她有愧。

  毕竟她当年把人接进来不是为了这个,但感情这事儿若是能由人做主,便不会有那么多痴儿怨女的纠缠了。

  所以温明裳这句话可谓正中软肋。对洛家的恩情她能想法子还,但对姜梦别的她怎么都还不清。

  “殿下,你与姜姑娘的事不是密辛。”温明裳迎着她的目光,冷静道,“圣旨已下,你们委曲求全,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自白书可有一,但陛下不会让你有机会再来一次。”

  “你是他的耳目。”慕长卿在短暂的惶然后恢复如初,“你既然来了,若不从我这儿摸出些有用的东西,你就会成弃子。”她看向洛清河,将军气定神闲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像是想从中琢磨出什么,“可你若是要用我来换他的信任,那今日你身边这位根本不会带你来。”

  洛家人重情,但她们不傻。

  慕长卿不觉得温明裳能够全然骗过洛清河,这人是聪明狡猾,但她少了洛清河的阅历,注定了骗不过精于纵横谋算的将军。

  那她要给咸诚帝交差的筹码就得从别的地方找,姜梦别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一个人的死换更多人的活,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可惜慕长卿不会做,更不会让她做。

  “不错。”温明裳在她的注视下轻轻笑开,“可我没打算拿你或者姜姑娘来换这个信任,有点昧着良心。”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好笑,毕竟朝堂上的狼虎若是说良心,早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温明裳站起身,走去旁侧拿了纸笔摊开在她面前,“来前我亦在想该如何解这局,毕竟我还不能成一枚弃子,留在棋盘上才有对弈的资格。但今日阿然同我讲了些事情……如今有一计,殿下可要听听看?”

  慕长卿转头去看洛清河,纳闷道:“诶,你讲了些什么?”

  洛清河闻言动作微顿,半晌一笑道:“你的那折……自白书。”

  慕长卿蓦地怔住,须臾后没忍住倒抽了口气,“……行吧,温大人,你继续。”

  “殿下仍旧可以继续装胸无点墨的草包。”温明裳抬指点在案间纸沿,“陛下为何盯着靖安一门不放,你我心中皆有数。你想明哲保身,便要学会适时地将靖安府给‘卖’了。这其中未必需要多么高的伎俩,你顶着陛下亲子的名,那就只需要一个字。”

  “是恨。”洛清河适时接过话,“长卿,你恨靖安府可以有很多个理由,比如你娘的死,比如阿爹当年为什么没有尽早将你们从燕北蛮子手中救出来,又或者再往前,为何不一开始就阻止马队遇袭……装了这么多年混子,混子恨一个人可能也不需要太多理由。”

  真正的草包不会有过多的疑窦,他们容易受人鼓动,聪明人玩的那一套他们玩不来,慕长卿只要装一日,世人只要信一日,这个理由会非常好找。

  慕长卿听罢默了片刻,捏起笔反笑道:“陛下要我随你一同,那就是在试探我究竟真的混账还是在藏拙,二十六年了,这些理由……你们俩是赌徒吗?”

  “赌徒算不上。”温明裳撑着桌,“理由也未必是阿然说的这些,有一个更好的,就在殿下当年的那折自白书之中。谁又知道,殿下当年在北燕人手中……经历了什么呢?”

  “你这样笃定。”慕长卿侧头,敏锐直言,“打消他的怀疑很难,除非从他绝不会怀疑的人身上入手。罢了,人总要有些秘密,不跟我讲也没什么。行吧,你要我写什么?”

  “仿字迹。”温明裳道,“殿下应当还记得你母亲的字吧?”

  “以此为饵……写一封她的陈情书。”

  重回驿馆已是夜深,栖谣看着后门,迎她们入内的时候没叫旁人发觉。连日奔波本就疲惫,这个点多数人已经睡下了,倒是便宜行事。

  慕长卿是个聪明人,解决完她这边的事,此行的目的便达成了大半,余下的等过两日姚言涛回来就成了。

  夜里的宴难免叫外衫染了酒气灰尘,后头备了热水,温明裳先去沐浴更衣,出来时瞧见洛清河站在窗前,手臂上架着一只灰色的鹰。

  海东青站在院中乔木粗大的枝干上,将脑袋埋在翅膀里,看都不带看这边。

  “谁的鹰?”温明裳拿着巾帕擦拭濡湿的长发,凑过去问。

  “石老将军的。”边上的食盒里装着肉条,是夜里喂海东青剩下的,洛清河把剩下的这些全喂给了这只信使,抬臂让它飞回去。她转头看了眼温明裳,拍了拍身侧的软榻,“过来,怎得不擦干再出来?”

  温明裳背对着她坐下,将巾帕递给她。柔软的帕子一点点蹭过发顶,丹州的春夜没那么凉,但洛清河怕冻着她又惹起木石的隐患,还是让栖谣点了炭火。

  屋子里暖意融融,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石老将军……”温明裳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就是雁翎的信?是北燕又有异动吗?”

  “不是。”洛清河捏看下她的下巴示意她别乱动,发尾的水珠滴在袖口,是些微的湿凉,“算是个好消息吧。”

  “嗯?”

  洛清河莞尔,她低着头,襟前小辫无意间和披散着的发丝交错在一处,“还记得你让济州海政司往燕州送的火铳吗?”

  温明裳顿时就精神了,忙问:“军匠琢磨出来了?”

  “有点眉目。”洛清河把搭在边上的那张羊皮帛放到她手心里,“若是顺利,今年打秋风时能拼凑出几个试用的。”

  这东西在交战地的冲锋中暂时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可以当一步暗棋来用。拓跋焘知道中原的皇帝不会给铁骑提供火铳,但他不知道铁骑有自己的渠道,也不会揣测雁翎的军匠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造出这样东西。

  “若是可用,便能将图纸修出来。”洛清河这样说着,安静地帮她把发尾擦干。这段时间不长,但足够温明裳把那张羊皮帛看完。她把帕子搭在架子边,认真地比划,“届时还要让人去学如何用,不过好在,陛下原先对我用的一步棋现在可以拿来用了。”

  温明裳会意,笑道:“世子。”

  火铳本就是羽林的东西。

  “不过说起来。”温明裳转过身,跪坐在她面前,“这信上没提世子如何了?”

  “没写便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洛清河手搭在膝头,“意料之中。”

  摆在洛清泽前头的珠玉太多了,再要出彩很难。

  温明裳莫名想起了谭宏康。

  名臣名将难求,多的是这样的人。

  “让那小子一步步爬吧。”洛清河吹了火烛,面容也跟着隐在了阴影里,“时辰不早,去睡吧,明日还有差。”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一阵,乖觉地起身进了内室。

  京中藏不住事,这一路的言行也在佐证她们关系匪浅,同住一屋也没什么。驿馆远离闹市,夜里最是静,连鸟雀啼鸣都少有。

  内室的垂帷放下来,遮住了窗前明月凄清。

  那封羊皮帛还放在桌上。

  洛清河放下垂帷时小心翼翼的,连大点的动静都没敢弄出来,生怕惊扰到温明裳。她抬指卷起了羊皮帛,也没点灯,就着月光和桌边半干的墨提笔给石阚业写了一封回信。

  还附带了些潦草画上去的小人。

  若是通晓军阵的人看了,一眼能看出她画的是某种思量后的骑兵布阵图,角落的附注是这段时日有关火铳的思量。

  她其实早在温明裳打算将火铳送往燕州时就开始思考如何将其融入战法之中,有些话能说出来,但有些话需要藏。她是统军之将,没有完全把握前关于军阵是半点不会说的。

  穿堂风透过缝隙吹起低垂的衣摆。

  温明裳侧耳听了片刻落笔的细碎响动,听见战鹰掠起的风声,忽然想起今夜慕长卿的那句话。

  髀肉复生,的确太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时间线是元兴十五年春。

  有的人让老婆早睡自己悄悄爬起来加班(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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