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传唤还未落地, 座中诸人可谓是神色各异。
大殿的门就此大敞着,寒风从殿外毫不留情地卷入其中,已经入了夜, 两侧的宫娥提着大红灯笼,弯腰垂首给上殿的公主照明。这段路算不上长, 风把大红色宫装的裙角吹得向后飞起, 慕奚拾级而上,行走间腰坠环佩未闻半点声响。
她没有描妆, 连这身宫装都好似是入宫前才换好的,可温明裳放眼看过去的时候, 却在她脸上看不见半分旧日的颓败。
她根本不需要描妆。
金线描红, 便如天子冕服肩担日月,苍龙敛爪蛰伏其上, 这身宫装上绣的是凤凰于飞, 极目万里。
自殿门始, 无需内宦高呼朝拜,群臣皆依次起身。他们并不知锦平长公主为何在此时被传唤归京, 有些入朝时日不久的甚至未曾见过她。文臣们虽一直在劝谏天子立储, 但心里也知晓京中的两个皇子各有德行, 实在是难选。有此珠玉在前, 他们之中未曾见过公主的总会觉得, 再多么出众的公主也不过是个女儿家, 萤火何能与皓月争辉……可今夜一眼,方知何为千里辉光。
她本就该是高天凰鸟,这是不论蛰伏几时都难以掩盖的光芒。
洛清泽在内宦传唤声起的那一霎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扔了割肉的刀, 匆忙抓起边上的巾帕擦了手去看洛清河, 但好在仍记得此刻尚在宫宴上,面上还是压住了满溢的喜悦。
那可是晗之姐姐啊!
洛清河轻轻咳嗽了声,她抛了杯盏,在震耳欲聋的朝贺声里起身深深一拜,紧随众人高声道。
“恭迎长公主殿下还朝——!”
这一声恐怕是朝臣中少有的真心实意,却也显得有些五味杂陈。
两侧王府的女眷也跟着起身,她们无需像朝臣那样将礼数做足,故而崔时婉看过去的目光里含着隐隐的忧虑。
权柄是一把无鞘的剑,可以保一人,也可能在某种时刻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慕奚若是回朝掌权,自可重立公主的威信,但眼下两虎相争,再添一人……难知吉凶啊。
这些藏于人心的思量此刻却未被慕奚放在心中。她行至阶下,拂袖屈膝向着御座之上的咸诚帝缓缓叩首行礼,道了万岁。
“奚儿守灵至今日,已有六年了吧。”咸诚帝微微抬手,“起来吧。来人,赐座。”
内宦尖声细语地应了句是,挥手示意将早已备好的食案小几一并抬了上来。而这落座的位子……恰是两位皇子跟前的地方。
再上一步,那便等同于位列东宫。
慕长珺微微色变,下意识侧头去看右侧的弟弟。
慕长临倒是也看着慕奚,但他目光里没有一样的揣测,只有在看着慕奚终于落座时终于松了口气的笑意。
咸诚帝没去仔细瞧这二人之间的动作,只是在其后道:“今日既已归京,你母后念着你,日后当常常入宫走动,以尽其孝。”
“是。”慕奚面色平静,若非亲眼所见,慕长珺也会怀疑那日他在嘉营山上的那一面是真是假。
咸诚帝却像是满意她的这副波澜不惊的情状,他举杯饮下了其中残存的酒液,缓声道:“另有一事,朕适才与这朝中诸位商议过后,觉着交由你办最为合适。温卿,你且上来与公主详说。”
这人点的其实有些莫名,但御史台那边于大人揣着袖子没动作,好似默认了这般行径。
洛清河重新坐下,心说这应当也是当日宫中交代过的。
这一场百官宴便好似一局棋盘,咸诚帝要把身在其中的人尽数摁死在该在的位子。
温明裳说得简略,她在停顿时分神去瞥了眼隐没在人堆里的潘彦卓,他像是在查完所有的数目后便退居其后,任凭野火焚烧也不动声色。
“回禀长公主殿下,先前殿中所议,便是此事。”她微微弯身,在殿中细微而沉闷的风声里低声道。
恰在此时,偏在此时……这一身宫装恐怕早有准备,不论慕奚愿不愿意,她今日都是要回来的。工部,或是说柳家,或许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恰好撞在了咸诚帝打算开的这个口子上。
那么潘彦卓真正效命的人……
思量间,尚食局的太监恰好捧碟入殿。如此一来二往,也是到了该上甜食的时候,糖糕被分次摆上了食案,太监垂着眼分了自己需先验过的那部分,他将筷子摆好,捧着碗碟上前,却在温明裳身前停了下来。
此处不论是离皇子还是咸诚帝的位子都远了不止一点。
大太监面色一变,身侧的另一个内宦便会意提着衣摆快步下阶。他们是天子家奴,若是手下人出了什么差错,罚的可是自己!
“怎得……”
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得一声脆响,碗碟霎时间跌落摔了个粉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眸子便好似被刺痛一般,眼见着冷光一闪而过。
洛清河眸光骤然凛冽,她顾不得旁人,侧手一撑翻过食案便甩出了手中的筷子。
近乎同时,查看发生何事的那个太监连叫喊都不及,脖颈出的鲜血便骤然溅射而出!行凶的太监手上还捏着不知何时握住的碎瓷片,他揪住尸首,向前挡下了洛清河掷出的长筷,反手便将锋锐的碎瓷片掷向了长公主的脖颈!
太快了!
殿中乱糟糟的,一面是叫喊护驾的,另一面是各种吵嚷声。
群臣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扔了什么过去。
那人却看也不看自己是否一击得手,反倒是挑起了刺入尸首的长筷,回身劈手扎向近处的温明裳。
“温大人小心!”
近处有人猜出了他的意图,连忙出声提醒。
温明裳指尖冰凉,她下意识朝边上闪躲,可有备而来的刺客,刺杀一个文弱的朝臣简直易如反掌,更何况离得这样近。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手忽然扣住了她的肩膀,那人手腕用力,猛地将她往后拽了方寸,原本指着她心口来的筷尖来不及再变,失了准头,可力道仍在,瞬息间便在她手臂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顿时淌了下来,染红了靛蓝色的官袍。
温明裳吃痛地闷哼,她被扯得往后跌倒在地上,而身后的那人已经欺身上前,掌中冷光一闪,刹那间便逼得刺客后退。
而他不过退了半步,身后便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后心。
刺客一个踉跄,还想忍痛起身便被一把揪出了衣领。洛清河扣住他的双手屈膝死顶在他小腹上,手上发了狠一般给人拧了过来,站得近的甚至都能听见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高忱月嘴角抽了抽,禁不住在心底腹诽说这下别直接把人手给拧折了。她扔了适才制住此刻的小刀,上前帮着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把人踩着跪倒在了地上。
“洛将军。”她嘴唇嗡动,低声道,“温大人在后面。”
洛清河看她一眼,终是松开了刺客的手臂。
可下一刻,那刺客脸一歪,乌黑的血便从口鼻处溢了出来。
服毒自尽,这是有备而来啊……
“太医!快传太医!”不只是何人高声喊道。
温明裳白着脸,看洛清河过来时还有些惊魂未定。她垂下眸,后知后觉地感到手上的痛意,血流了不少,都快把那一块的衣料染透了……所幸用的还不算是力气,划开的口子还没到深可见骨的程度。
洛清河冷着脸撕下了衣摆的布料缠紧了伤处,从二品的官袍就这么成了件残缺的,她却是来不及心疼。
温明裳在她指尖划过时悄然攥了一下她的袖口,几不可察地摇头。
“陛下!”高忱月抬高了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尽数吸引过来,“刺客已畏罪自尽,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咸诚帝亦是面色铁青,他身前站着一列拔刀而立的羽林,如同铁壁铜墙一般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殿外的沈宁舟在此刻终是率众而入,她匆匆看了眼地上的两具尸首,撩袍跪地请罪道。
“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羽林尽数随她跪下,连匆匆入内的太医都吓了一跳。
这得有多久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尚食局一干人全数逮捕看押!”慕长临先一步上前,他在洛清河翻身而下的时候便疾步走到了慕奚前边,此刻倒是比专于武事的慕长珺先开了口,“仵作何在?拖下去查验尸身!李少卿,林指挥使,还请协同缉查此人如何混入宫中的。”
“长临,退下。”咸诚帝深吸了口气,遣散了身前的羽林,他匆忙下阶,先是看了看慕奚,这才将目光投向温明裳,“温卿……可有事?”
“回陛下。”温明裳忍着疼,垂首回话,“皮外之伤,无性命之忧。还要谢过高千户与镇北将军相救。”
洛清河在太医来了之后便起了身,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久留,此刻她行至沈宁舟身侧,一道跪下道:“臣亦有过,请陛下责罚。”
此次禁军和羽林一同巡防,虽说是外围,但真要细细追究也难逃牵连,不若先行请罪。
这刺杀来得莫名,可惜了此刻栖谣不在。
“清河,先起来。”咸诚帝叹了口气,过去扶她,“禁军乃外围,此人乃宫中内宦!朕若治罪于你,未免不辨是非!倒是沈卿……当真需要给朕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在惴惴不安的朝臣之中梭巡,最终看向的是柳氏的方向,冷下声音道:“还有尔等!今夜朕不过提及要查,就如此急不可耐了不成?!是心怀私怨,还是杀人灭口了?!我大梁的工部,究竟是一国柱石……还是你柳家的私地!”
这番话委实是无妄之灾。老太爷都给吓得不清,连忙出列急急叩首辩解:“陛下明鉴!臣等绝无二心啊!若……若是我等真有此大逆不道之举,何苦选在此时呢!”
不会是柳家。温明裳缓过来些许,冷静思索。她太了解柳家了,敢在私底下行小人之举,绝对不敢在明面上做出分毫的悖逆。
他们比谁都怕高殿之上的帝王。两朝世家,说得好听叫家学绵长,难听的便是三姓家奴了。
“陛下……”她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另一人同时开了口。
是慕奚。
“父皇。”慕奚提裙起身,她微微抬手,示意站在身前的洛清泽退下,正色道,“有工部一事在前,此等猜度有迹可循,但还请父皇明鉴,切不可因此而迁怒无辜之臣。儿臣初归京中,父皇既有此任,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今夜之事是否与工部有关尚未知晓,若父皇想查,儿臣也愿代而行之。”
“你有此心,很好。”咸诚帝闻言面色稍缓,点头道,“刺客凶戾,奚儿为我大梁公主,若是……”
“儿臣知父皇心中所虑。”慕奚此刻才露了今夜第一个笑,她的气度流淌于骨血,但眉眼间其实不见英气与冷冽,“故而,此事详查,想向父皇讨二人。”
“哦?何人?”
“一人便是清河。”慕奚道,“清河之能,父皇自然心中有数,此刻沈统领有所失职,自是要摘牌详查的。东湖拱卫宫中,难以轻调,如此,不若调禁军查办,也可让父皇与诸君放心。”
此言在理。
洛清河眼睫微动,在听着咸诚帝沉吟后问询她可愿接此任时微微颔首,“臣谨遵陛下意。”
慕奚唇边含笑,这才道出下一句:“此第二人,便是温少卿。大理寺协同六扇门缉查,那总该有个领主职的,温少卿与工部略有牵连,虽不可查此事,却可查今日刺客。儿臣在学宫与少卿有一面之缘,颇为敬佩温少卿之能。”
咸诚帝原本对她这第二人稍有迟疑,但听罢还是点了头,道:“既如此,待到温卿伤好后,便匡助公主详查吧。”
百官宴到此,也无人再有赏乐用饭的心了。内宦扶着咸诚帝离了大殿,其余的朝臣只得跟着宦官的指引依次离席。
洛清河皱着眉转过身。
太医已给温明裳上了伤药,可惜衣衫未换,看着还是吓人。
“阿然。”慕奚在错身而过的时候低声道,“夜已深,先回去吧。”
洛清河微微点头,略微拱手算是送。她走到温明裳身边,眉头还没松开。
这一场刺杀委实让人想来后怕。
温明裳冲她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得身后老人嘶哑的声音。
“明裳——!”老太爷拄着拐,面色难看地望向她,却碍于洛清河在旁不敢上前,“我等未曾……”
“康乐伯。”洛清河抬眸,那目光宛若千钧压在他们身上,叫人喘不过气,“事态如何自有查证,清者自清,无需赘言。”
柳文钊嘴唇颤动,还想再说什么,洛清河已经拉着温明裳转身而去。
明晃晃的烛光映出他们惨白的脸。
无人敢在此刻为他们说半个字。
圆月高悬。
沈宁舟摘了牌,卸了羽林的甲出宫去。东湖羽林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头一次出这样大的过错,她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
子时已过,街上空空荡荡的,不闻犬吠。
可有人在宫门外等着她。
“走走么?”百官归京,赵婧疏自在其中,今日她本该去接赵君若回家去的,怎料出了这样的事,便只能叫小姑娘先去跟着温明裳。
沈宁舟也没想到她会等着自己,她们有同门之谊,可也许久没有说过话了。此刻突然深夜相邀,倒是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她才不自在地点了头。
冬夜生寒。
“先生还好吗?”
“还好。”赵婧疏的面容仍旧很淡,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两个人缄默须臾,她叹了口气,“我不是来寻你叙旧的。”
玄武大街的灯笼上都还覆着一层雪。
沈宁舟知道她要问什么,她停住脚步,抬头去看挂着的灯笼,道:“东湖羽林从不出错。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赵婧疏眼皮狠狠一跳,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冷然地盯着眼前的旧日同窗,“永不会变吗?”
“不会。”沈宁舟垂眸看她,笃定地说。
“……你问先生,我以为你记得。”赵婧疏深吸了口气,“记得她是如何走的。”
“我没有忘。”沈宁舟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你奉国,我忠君……婧疏,这便是你我的道。”
赵婧疏于是又问了一遍:“永不改吗?”
沈宁舟目光软化下来,她没再开口答话,可这样的神色已经告诉了赵婧疏她的答案。
羽林不会错,东湖营绝不可能放这样的刺客入席而不知。天子知道,身为羽林统领的她也知道。
包括后果。
今日种种……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评论有说如果清影还活着那就是君臣相得是对的。只要长公主要,洛清影给得起,她也担得起,那可能就是一个新的大梁天下,就是这只能是个假设了x
百官宴又名,
感谢在2022-07-05 17:25:44~2022-07-08 23:4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