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24章 寒刃

  这一声传唤还未落地, 座中诸人可谓是神色各异。

  大殿的门就此大敞着,寒风从殿外毫不留情地卷入其中,已经入了夜, 两侧的宫娥提着大红灯笼,弯腰垂首给上殿的公主照明。这段路算不上长, 风把大红色宫装的裙角吹得向后飞起, 慕奚拾级而上,行走间腰坠环佩未闻半点声响。

  她没有描妆, 连这身宫装都好似是入宫前才换好的,可温明裳放眼看过去的时候, 却在她脸上看不见半分旧日的颓败。

  她根本不需要描妆。

  金线描红, 便如天子冕服肩担日月,苍龙敛爪蛰伏其上, 这身宫装上绣的是凤凰于飞, 极目万里。

  自殿门始, 无需内宦高呼朝拜,群臣皆依次起身。他们并不知锦平长公主为何在此时被传唤归京, 有些入朝时日不久的甚至未曾见过她。文臣们虽一直在劝谏天子立储, 但心里也知晓京中的两个皇子各有德行, 实在是难选。有此珠玉在前, 他们之中未曾见过公主的总会觉得, 再多么出众的公主也不过是个女儿家, 萤火何能与皓月争辉……可今夜一眼,方知何为千里辉光。

  她本就该是高天凰鸟,这是不论蛰伏几时都难以掩盖的光芒。

  洛清泽在内宦传唤声起的那一霎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扔了割肉的刀, 匆忙抓起边上的巾帕擦了手去看洛清河, 但好在仍记得此刻尚在宫宴上,面上还是压住了满溢的喜悦。

  那可是晗之姐姐啊!

  洛清河轻轻咳嗽了声,她抛了杯盏,在震耳欲聋的朝贺声里起身深深一拜,紧随众人高声道。

  “恭迎长公主殿下还朝——!”

  这一声恐怕是朝臣中少有的真心实意,却也显得有些五味杂陈。

  两侧王府的女眷也跟着起身,她们无需像朝臣那样将礼数做足,故而崔时婉看过去的目光里含着隐隐的忧虑。

  权柄是一把无鞘的剑,可以保一人,也可能在某种时刻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慕奚若是回朝掌权,自可重立公主的威信,但眼下两虎相争,再添一人……难知吉凶啊。

  这些藏于人心的思量此刻却未被慕奚放在心中。她行至阶下,拂袖屈膝向着御座之上的咸诚帝缓缓叩首行礼,道了万岁。

  “奚儿守灵至今日,已有六年了吧。”咸诚帝微微抬手,“起来吧。来人,赐座。”

  内宦尖声细语地应了句是,挥手示意将早已备好的食案小几一并抬了上来。而这落座的位子……恰是两位皇子跟前的地方。

  再上一步,那便等同于位列东宫。

  慕长珺微微色变,下意识侧头去看右侧的弟弟。

  慕长临倒是也看着慕奚,但他目光里没有一样的揣测,只有在看着慕奚终于落座时终于松了口气的笑意。

  咸诚帝没去仔细瞧这二人之间的动作,只是在其后道:“今日既已归京,你母后念着你,日后当常常入宫走动,以尽其孝。”

  “是。”慕奚面色平静,若非亲眼所见,慕长珺也会怀疑那日他在嘉营山上的那一面是真是假。

  咸诚帝却像是满意她的这副波澜不惊的情状,他举杯饮下了其中残存的酒液,缓声道:“另有一事,朕适才与这朝中诸位商议过后,觉着交由你办最为合适。温卿,你且上来与公主详说。”

  这人点的其实有些莫名,但御史台那边于大人揣着袖子没动作,好似默认了这般行径。

  洛清河重新坐下,心说这应当也是当日宫中交代过的。

  这一场百官宴便好似一局棋盘,咸诚帝要把身在其中的人尽数摁死在该在的位子。

  温明裳说得简略,她在停顿时分神去瞥了眼隐没在人堆里的潘彦卓,他像是在查完所有的数目后便退居其后,任凭野火焚烧也不动声色。

  “回禀长公主殿下,先前殿中所议,便是此事。”她微微弯身,在殿中细微而沉闷的风声里低声道。

  恰在此时,偏在此时……这一身宫装恐怕早有准备,不论慕奚愿不愿意,她今日都是要回来的。工部,或是说柳家,或许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恰好撞在了咸诚帝打算开的这个口子上。

  那么潘彦卓真正效命的人……

  思量间,尚食局的太监恰好捧碟入殿。如此一来二往,也是到了该上甜食的时候,糖糕被分次摆上了食案,太监垂着眼分了自己需先验过的那部分,他将筷子摆好,捧着碗碟上前,却在温明裳身前停了下来。

  此处不论是离皇子还是咸诚帝的位子都远了不止一点。

  大太监面色一变,身侧的另一个内宦便会意提着衣摆快步下阶。他们是天子家奴,若是手下人出了什么差错,罚的可是自己!

  “怎得……”

  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得一声脆响,碗碟霎时间跌落摔了个粉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眸子便好似被刺痛一般,眼见着冷光一闪而过。

  洛清河眸光骤然凛冽,她顾不得旁人,侧手一撑翻过食案便甩出了手中的筷子。

  近乎同时,查看发生何事的那个太监连叫喊都不及,脖颈出的鲜血便骤然溅射而出!行凶的太监手上还捏着不知何时握住的碎瓷片,他揪住尸首,向前挡下了洛清河掷出的长筷,反手便将锋锐的碎瓷片掷向了长公主的脖颈!

  太快了!

  殿中乱糟糟的,一面是叫喊护驾的,另一面是各种吵嚷声。

  群臣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扔了什么过去。

  那人却看也不看自己是否一击得手,反倒是挑起了刺入尸首的长筷,回身劈手扎向近处的温明裳。

  “温大人小心!”

  近处有人猜出了他的意图,连忙出声提醒。

  温明裳指尖冰凉,她下意识朝边上闪躲,可有备而来的刺客,刺杀一个文弱的朝臣简直易如反掌,更何况离得这样近。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手忽然扣住了她的肩膀,那人手腕用力,猛地将她往后拽了方寸,原本指着她心口来的筷尖来不及再变,失了准头,可力道仍在,瞬息间便在她手臂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顿时淌了下来,染红了靛蓝色的官袍。

  温明裳吃痛地闷哼,她被扯得往后跌倒在地上,而身后的那人已经欺身上前,掌中冷光一闪,刹那间便逼得刺客后退。

  而他不过退了半步,身后便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后心。

  刺客一个踉跄,还想忍痛起身便被一把揪出了衣领。洛清河扣住他的双手屈膝死顶在他小腹上,手上发了狠一般给人拧了过来,站得近的甚至都能听见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高忱月嘴角抽了抽,禁不住在心底腹诽说这下别直接把人手给拧折了。她扔了适才制住此刻的小刀,上前帮着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把人踩着跪倒在了地上。

  “洛将军。”她嘴唇嗡动,低声道,“温大人在后面。”

  洛清河看她一眼,终是松开了刺客的手臂。

  可下一刻,那刺客脸一歪,乌黑的血便从口鼻处溢了出来。

  服毒自尽,这是有备而来啊……

  “太医!快传太医!”不只是何人高声喊道。

  温明裳白着脸,看洛清河过来时还有些惊魂未定。她垂下眸,后知后觉地感到手上的痛意,血流了不少,都快把那一块的衣料染透了……所幸用的还不算是力气,划开的口子还没到深可见骨的程度。

  洛清河冷着脸撕下了衣摆的布料缠紧了伤处,从二品的官袍就这么成了件残缺的,她却是来不及心疼。

  温明裳在她指尖划过时悄然攥了一下她的袖口,几不可察地摇头。

  “陛下!”高忱月抬高了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尽数吸引过来,“刺客已畏罪自尽,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咸诚帝亦是面色铁青,他身前站着一列拔刀而立的羽林,如同铁壁铜墙一般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殿外的沈宁舟在此刻终是率众而入,她匆匆看了眼地上的两具尸首,撩袍跪地请罪道。

  “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羽林尽数随她跪下,连匆匆入内的太医都吓了一跳。

  这得有多久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尚食局一干人全数逮捕看押!”慕长临先一步上前,他在洛清河翻身而下的时候便疾步走到了慕奚前边,此刻倒是比专于武事的慕长珺先开了口,“仵作何在?拖下去查验尸身!李少卿,林指挥使,还请协同缉查此人如何混入宫中的。”

  “长临,退下。”咸诚帝深吸了口气,遣散了身前的羽林,他匆忙下阶,先是看了看慕奚,这才将目光投向温明裳,“温卿……可有事?”

  “回陛下。”温明裳忍着疼,垂首回话,“皮外之伤,无性命之忧。还要谢过高千户与镇北将军相救。”

  洛清河在太医来了之后便起了身,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久留,此刻她行至沈宁舟身侧,一道跪下道:“臣亦有过,请陛下责罚。”

  此次禁军和羽林一同巡防,虽说是外围,但真要细细追究也难逃牵连,不若先行请罪。

  这刺杀来得莫名,可惜了此刻栖谣不在。

  “清河,先起来。”咸诚帝叹了口气,过去扶她,“禁军乃外围,此人乃宫中内宦!朕若治罪于你,未免不辨是非!倒是沈卿……当真需要给朕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在惴惴不安的朝臣之中梭巡,最终看向的是柳氏的方向,冷下声音道:“还有尔等!今夜朕不过提及要查,就如此急不可耐了不成?!是心怀私怨,还是杀人灭口了?!我大梁的工部,究竟是一国柱石……还是你柳家的私地!”

  这番话委实是无妄之灾。老太爷都给吓得不清,连忙出列急急叩首辩解:“陛下明鉴!臣等绝无二心啊!若……若是我等真有此大逆不道之举,何苦选在此时呢!”

  不会是柳家。温明裳缓过来些许,冷静思索。她太了解柳家了,敢在私底下行小人之举,绝对不敢在明面上做出分毫的悖逆。

  他们比谁都怕高殿之上的帝王。两朝世家,说得好听叫家学绵长,难听的便是三姓家奴了。

  “陛下……”她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另一人同时开了口。

  是慕奚。

  “父皇。”慕奚提裙起身,她微微抬手,示意站在身前的洛清泽退下,正色道,“有工部一事在前,此等猜度有迹可循,但还请父皇明鉴,切不可因此而迁怒无辜之臣。儿臣初归京中,父皇既有此任,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今夜之事是否与工部有关尚未知晓,若父皇想查,儿臣也愿代而行之。”

  “你有此心,很好。”咸诚帝闻言面色稍缓,点头道,“刺客凶戾,奚儿为我大梁公主,若是……”

  “儿臣知父皇心中所虑。”慕奚此刻才露了今夜第一个笑,她的气度流淌于骨血,但眉眼间其实不见英气与冷冽,“故而,此事详查,想向父皇讨二人。”

  “哦?何人?”

  “一人便是清河。”慕奚道,“清河之能,父皇自然心中有数,此刻沈统领有所失职,自是要摘牌详查的。东湖拱卫宫中,难以轻调,如此,不若调禁军查办,也可让父皇与诸君放心。”

  此言在理。

  洛清河眼睫微动,在听着咸诚帝沉吟后问询她可愿接此任时微微颔首,“臣谨遵陛下意。”

  慕奚唇边含笑,这才道出下一句:“此第二人,便是温少卿。大理寺协同六扇门缉查,那总该有个领主职的,温少卿与工部略有牵连,虽不可查此事,却可查今日刺客。儿臣在学宫与少卿有一面之缘,颇为敬佩温少卿之能。”

  咸诚帝原本对她这第二人稍有迟疑,但听罢还是点了头,道:“既如此,待到温卿伤好后,便匡助公主详查吧。”

  百官宴到此,也无人再有赏乐用饭的心了。内宦扶着咸诚帝离了大殿,其余的朝臣只得跟着宦官的指引依次离席。

  洛清河皱着眉转过身。

  太医已给温明裳上了伤药,可惜衣衫未换,看着还是吓人。

  “阿然。”慕奚在错身而过的时候低声道,“夜已深,先回去吧。”

  洛清河微微点头,略微拱手算是送。她走到温明裳身边,眉头还没松开。

  这一场刺杀委实让人想来后怕。

  温明裳冲她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得身后老人嘶哑的声音。

  “明裳——!”老太爷拄着拐,面色难看地望向她,却碍于洛清河在旁不敢上前,“我等未曾……”

  “康乐伯。”洛清河抬眸,那目光宛若千钧压在他们身上,叫人喘不过气,“事态如何自有查证,清者自清,无需赘言。”

  柳文钊嘴唇颤动,还想再说什么,洛清河已经拉着温明裳转身而去。

  明晃晃的烛光映出他们惨白的脸。

  无人敢在此刻为他们说半个字。

  圆月高悬。

  沈宁舟摘了牌,卸了羽林的甲出宫去。东湖羽林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头一次出这样大的过错,她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

  子时已过,街上空空荡荡的,不闻犬吠。

  可有人在宫门外等着她。

  “走走么?”百官归京,赵婧疏自在其中,今日她本该去接赵君若回家去的,怎料出了这样的事,便只能叫小姑娘先去跟着温明裳。

  沈宁舟也没想到她会等着自己,她们有同门之谊,可也许久没有说过话了。此刻突然深夜相邀,倒是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她才不自在地点了头。

  冬夜生寒。

  “先生还好吗?”

  “还好。”赵婧疏的面容仍旧很淡,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两个人缄默须臾,她叹了口气,“我不是来寻你叙旧的。”

  玄武大街的灯笼上都还覆着一层雪。

  沈宁舟知道她要问什么,她停住脚步,抬头去看挂着的灯笼,道:“东湖羽林从不出错。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赵婧疏眼皮狠狠一跳,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冷然地盯着眼前的旧日同窗,“永不会变吗?”

  “不会。”沈宁舟垂眸看她,笃定地说。

  “……你问先生,我以为你记得。”赵婧疏深吸了口气,“记得她是如何走的。”

  “我没有忘。”沈宁舟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你奉国,我忠君……婧疏,这便是你我的道。”

  赵婧疏于是又问了一遍:“永不改吗?”

  沈宁舟目光软化下来,她没再开口答话,可这样的神色已经告诉了赵婧疏她的答案。

  羽林不会错,东湖营绝不可能放这样的刺客入席而不知。天子知道,身为羽林统领的她也知道。

  包括后果。

  今日种种……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评论有说如果清影还活着那就是君臣相得是对的。只要长公主要,洛清影给得起,她也担得起,那可能就是一个新的大梁天下,就是这只能是个假设了x

  百官宴又名,

  感谢在2022-07-05 17:25:44~2022-07-08 23:4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