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河跟着一起掀帘走了出去, 她身量够高,手臂抬起来架着竹帘便不会叫这东西碰到人发顶。温诗尔隔着前堂那头的垂帷跟她点头笑,手上还端着做好的甜汤酒酿。
东南那边的口味, 甜味不腻人,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花香。
算上赵君若也就四个人, 温诗尔没做太多, 是个恰好入口的分量。其实真要论手艺,她未必比得上侯府自己的厨子, 但胜在了家中的烟火气,这是贵家拿银子也买不着的东西。
温明裳适才的话说了一半, 现下用着饭也不好再往下深想, 只能暂时缄口,她喝着甜汤, 听见赵君若忽然“哎呀”了一声。
席上三道目光顿时就落在了她脸上。
赵君若还叼着包子, 见状匆忙把包子咽下去才开口道:“我来之前御史台让人过来了, 问你去不去瞧一瞧。”
温明裳放下筷子,反问道:“有说是谁过来问的吗?”
“傅中丞让人问的, 嗯……但是我看后头还跟着羽林, 不过不太像是东湖营的。”
洛清河闻言侧眸跟温明裳对视了一眼, 不是东湖, 那就只能是翠微了。
“禁军已经撤了。”她把甜汤喝完后放了碗, “推到御史台去, 羽林若是还在,那两方同时做推手,端王也会在。”
“拿人的罪名定的是结党谋私。”温明裳刚想一样放下碗, 余光忽然瞥见温诗尔在看着她, 只好先把余下的羹汤吃尽才道, “本以为御史台上一件事将要结束,这一回来了个更大的,还牵连了都察院。”
“这个时候应当没法子再宣朝会,要看今日御史台商议后,宫中要传何人办这事。”
还有潘彦卓……
温诗尔在短暂的沉默间起了身,她好似刻意在回避聆听事涉朝政的相谈,但有的时候知道的少也不是坏事。
赵君若收了碗筷,陪着她去了前堂。
小厨房的灶火上还煎着汤药。
“都察院要查那就是陛下亲自来了。”洛清河想了想道,“潘彦卓昨夜给你拜帖,你虽未去,但他未必不在。”
“隔岸观火看这一出好戏码,倒是乐得悠闲。”温明裳抿了下唇,她点着桌沿,在短暂的思量后笃定道,“他今日一定会在御史台等着,毕竟拿人虽是两方皆有,但总得有一个合适的由头才好劳动御史台。”
洛清河往边上看了眼,那封拜帖拆过之后就放在条凳上没动过,她低声念道:“先拿柳文钊,那就意味着老太爷要自己出来走动,先把人捞出来……你们势必会碰面,原本还算可以转圜的局,现在于推波助澜之下,不死不休。”
“不是我的不死不休,是柳家的不死不休。”温明裳哼了声,复而笑着摇头,“柳文钊估计已经觉得我跟潘彦卓连了手,就为了把这艘大船彻底拉下水。面上看着是赢面已经向我倾斜,可惜……被逼到最后一步,那就是死都要从我身上撕一块肉下来。”
她在这种猜测里感受到了莫名的担忧。
洛清河下意识朝外看了眼,人去了前院,从这头已经看不见了。她抿起唇,伸手过去握住了温明裳搭在桌上的手。
温明裳指骨微曲,正色道:“雁翎不涉朝局,既然置身事外,那就永远不要在明面上插手。清河……禁军可以动,但是只有端王开口借,没有你主动调人的道理。”
“我知道。”洛清河抬头去看她挽发的簪子,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今日御史台得吵好一阵子,这牵连的……大理寺插不了手,旁听就好。”
“自然。”温明裳看出她的意思,稍微低了点头让洛清河能伸手去够那个簪子,她松松垮垮挽着的长发顺着慢慢散下来,日光透过竹帘落了一小缕在她鼻尖。她鼻翼微耸,仿佛这缕光亮落到了实处,弄得人发痒。
她忍着细细拨弄过发梢的手,低哑道:“潘彦卓这个约,也迟早得要赴……总得看看他到底玩的什么明堂。”
长发被巧妙地重新绾了个髻,余下襟前一缕垂着。
温明裳抬起头看,在对上洛清河端详的目光时失笑。
洛清河微微低头,凑在她跟前一字一顿地小声道:“外院有人,前堂门也没关呢。”
“不会有人进来。”温明裳呼吸微促,先她一步往前凑,唇瓣若有似无地蹭在她下颌上,吐字变得含糊,“阿娘觉着我们在议事……”
她没说赵君若如何,因着这后半句已经被吞了回去。挂在木施上的外衫被展臂捞起,落下的时候罩在了她们头顶。
温诗尔出府不易,洛清河体谅着这一点,这些日子都少去叨扰,再加上杂务缠身,虽近在咫尺,她们其实见的不算多。
这同一般的有情人可不一样。
洛清河做不出像少年时洛清影去翻公主府的院墙的事情,也早过了可以肆意妄为的年岁,但取而代之的是被压在深处的思念,那些涓涓细流在无意识里汇聚成了深海。
头顶的外衫彻底罩住了光亮,温明裳在短暂的分离间喘了口气,伸出手去捧住了她的脸颊,含着她的嘴角咬了一口。
洛清河忍不住抽气,这一下不疼,但像是安抚一样,紧随其后的是濡湿的柔软。而唇齿相依的姑娘听见了她这一声喘,像是得逞一般笑得很狡黠。
昏暗里看不清面容,温明裳瞧不见洛清河的骤然间变得黑沉的双眼,她笑意还没褪下去,刚想着要不就此作罢掀开头顶照着的衣衫,便被捞了回来盖着发顶亲到手脚发软。
洛清河的手在窗前碰了一下,原本束起来一小半的珠帘便散了。
门没关,外院的声响清晰可闻,似乎还能听见几近外堂门前的说话声。
温明裳抬手掀开了衣衫,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还有甜汤残余的清甜,她注意到洛清河的眸光在听见声响时微微凝滞,拽着她的领口凑过去将散落的日光揉得更碎了。
明明是相拜陈愿过的人,这场淋漓的亲昵像是在瞒着什么人偷欢。
“去见御史台的人之前,我得去一趟他们的诏狱。”两个人退开后,温明裳缓了好一会儿才喘得不是那么厉害,“昨夜一起扣着的还有家仆和……他私底下买来的姬妾。”
说是姬妾,实际上可能还不如。
只是这玩物二字她委实有点说不出口,觉得多少让人陡生不适。
禁军缉捕的名册今早跟着一起送来了,洛清河知道她说的是谁,轻轻点头道:“是该瞧瞧,没有哪个姑娘是自愿如此的。”
“脱籍难说,毕竟是他花了银钱买的。”温明裳说着起身去拿官袍,她停顿了片刻,叹了声,“但能好过一点是一点吧。”
洛清河看她扣好了靛蓝的袍子,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耳垂。
走时依旧是后门。
温诗尔送了她一阵,两个人没多说什么,洛清河在踏出门前朝她拱手一拜,做足了礼数。只是这回温诗尔笑得有些不寻常,其后走得也比平常更快。
栖谣在侯府后门那头等着,待到人走后轻咳了声。
“主子。”她难得面露纠结,在洛清河莫名看过来的时候一闭眼,委婉道:“下回……让温大人轻点吧?”
洛清河步子一顿,不动声色抬手去碰自己唇角的时候没忍住倒抽了口气。
牙尖嘴利的小狐狸……
马车在御史台外停下时还早,看守诏狱的狱卒见着人过来,虽略感意外,但还是笑脸相迎。
里头阴冷的很,刚走进去便能听见嘈杂的人声。
多是在抱怨。
可惜主子都给押解进去了,更何况是这些下人。
侍女垂着眸缩在角落里,她昨夜被带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件轻薄的单衣,若不是禁军的人看着她觉得不大忍心,磨着嘴皮子去寻人要了件衣裳,恐怕今早能给冻晕过去。
温明裳没在柳家见过这个人,但她在来时听人提过一嘴,说是柳文钊不晓得从何处的勾栏瓦肆收回来的姑娘。
翠微的羽林郎只觉得禁军要衣裳也是白费功夫,这些从那等地方带出来的,连姬妾的名都没有,把人扣出来的时候红痕显眼得很,谁都知道此前约莫发生了什么。这种人连奴籍都没去,救这么一两回能有什么用呢?到头了也不过是以色侍人的主。
道不同不相为谋,禁军也懒得跟翠微的羽林掰扯这些。不过他们能做的也就是要件衣裳,这些侍女小厮还是得待在诏狱里,如此一来,便少不了有些嘴碎的在这个时候还在说些荤话。
寒气上窜,连平日身子康健的男子都直打哆嗦,更何况是她。只是比之那些吵嚷着冤枉无辜的,她委实是太安静了。
那些词句如刀,让人粗听之下都觉得难堪。
“能打开吗?”温明裳指了指诏狱的门。
三法司走动频繁,狱卒也认得她。这件事来得突然,不少官员也是到如今才知道昨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现在议事堂还在吵着,也不知得到何时才能有个结果。
“这……可以是可以,但大人是要带人出来吗?”狱卒踟蹰着答话,“可议事堂那边……”
“我并非要带人走。”温明裳淡淡笑了下,抬起手指向那个蜷缩的侍女,“只是男女有别,这些皆是康乐伯府私奴,这样合押解在一处略显不妥,我瞧着边上诏狱还得空置的地方,分开来吧。嗯……若是届时有人问起,便让问你的大人来寻我便是。”
只要不把人带出诏狱半步,这话倒是没什么。狱卒也不想得罪这个天子跟前的红人,连忙掏了钥匙出来开门道:“欸,卑职这就办!”
温明裳含笑道了声谢,又抬眸去看里头关着的那些个小厮仆役,柳文钊手底下的这些人都认得她,见状连忙噤声站到了边上。
锁链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若。”温明裳微微侧身,目光朝着角落的女子瞥了眼示意道。
赵君若心领神会地上前,小姑娘走到角落蹲了下来,朝女子伸出手道:“姑娘,我家大人请你移步。”
女子眼睫颤了颤,怯生生地抬眸试探般去看站在牢房门口的女官,她嘴唇颤动了两下,似是想问些什么。她是听去了柳文钊和左丘桁的对谈的,虽未见过其人,但看着众人既敬又畏的模样,自然也能猜到眼前的女官便是那些男子口中祸害般的温少卿。她试着想抬手去搭赵君若伸出的那只手,可刚抬起来,指尖的脏污和腕口被掐出的青紫顿时刺得她眼睛发疼。
明明早该习惯的,为何又……她阒然间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往角落里蜷得更深。
“欸……”赵君若见她眼角骤然落下两行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仓皇回头给温明裳递了个眼神,又想伸手去碰蜷缩着的女子,却不料刚伸出手,那人躲得更加厉害。
诏狱的风吹得人浑身都阴冷着,那些含糊的字句如泣如诉,也像是被冷风无情的撕裂开,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像是幼兽痛苦又无助的哀鸣。
站在边上的仆役里有人轻蔑地嗤笑,只是这笑音都还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冽的脆响。
那个仆役捂着脸踉跄了一下,却不敢发怒,只惶恐地扑通一下跪在了冰冷的地上,听得满室冷寂,吓得直磕头告罪。
风中的呜咽声也短暂地停了片刻。
温明裳从袖中取了帕子将适才扇人的手擦拭了一遍,她将帕子丢弃在地,缓步走过去弯腰将蜷缩哀泣的女子拉了起来。
“小若。”温明裳侧眸冲她微微颔首,“把她带过去吧。”
周遭的一众人噤若寒蝉,听到这话以为这一巴掌便能过去了,谁料温明裳又开口道。
“狱卒何在?”
狱卒连忙凑到跟前,哈腰道:“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
“诏狱喧哗者,如何做处,想来御史台的章程上写得清清楚楚。”温明裳看都不看地上还跪着的那个,平淡道,“你照章办事吧。”
“大人!”
“二小姐!”
一众人听着就打了个激灵,好嘛,这轻则就是一顿板子啊!
刑狱的板子啊!
温明裳没理会身后的鬼哭狼嚎,在踏出牢门的时候背后狱卒的冷斥声还清晰可闻。
赵君若把那姑娘领到了间背风的牢狱里才扶人坐下,她难得地安静很多,只是满面的怔然与欲言又止。
这地方太冷了……
“祸不及他人。”温明裳解下了氅衣,在眼前侍女愕然的目光里蹲下来披在了她肩头,“三法司秉公而行,不断冤案。刑狱阴冷,姑娘保重。”
言罢她站起身,叫上赵君若就往门口走去。
侍女扶着墙踉跄起身想要喊住她,可狱卒就站在门口,她只好就此作罢。
氅衣柔软,还残存着余温。
素白的衣衫与满目的脏污似乎格格不入,但这点温度……却好似在某一刻让人觉得一切皆相得益彰。
就好似本该如此。
外头稀薄的日光勉强驱散了自诏狱带出来的阴风。
温明裳呵了口气,低声道:“听清了她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吗?”
赵君若低着眸子,闻言沉默了须臾才闷闷道:“她说……脏。”日光暖不了人心里的冷,赵婧疏从前没教过她这些,“明裳……为何同样是奴籍,那些仆役便能肆意嘲弄她呢?皆是卖笑人……何来的高低贵贱之分。”
“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吗?”
温明裳伸出手去揉了下她的脑袋,算是安慰。亲眼看到和亲眼听到这些或许会觉得错愕不解,可这便是如今的大梁。
金玉之下是污泥,清流之下俱是泥沙。
她救不了皆是此等遭遇的人,可她仍愿意尽所能去让污泥深处的白骨少一些,再少一些,这便是她今日到御史台却未径直去议事堂的原因。
因为是女子,也正因是女子。
作者有话说:
努力在剧情线里谈恋爱(。
这个侍女有用的,关于这个话题就……不多写了。时代背景局限,小温确实不可能全部解决,只能慢慢拿对策(。
其实哪怕到现在都屡禁不止属于是x
感谢在2022-06-28 22:29:33~2022-06-29 23:0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