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17章 推算

  小厨房熬了鱼汤, 佐着金银卷和小菜,闻着便叫人食指大动。洛清河捏着筷子布菜,今日边上还烫了壶酒, 估摸着是瞧着这夜里终归还是冷了,想着喝着暖暖身。

  温明裳心里装着事, 若是放在平常定然是吃不安稳的。但洛清河心下清楚若是任由她掰扯, 估计等到这一桌子饭食放冷了也难动筷子,索性就听她说两句便往她碗里夹一筷子菜。

  有用是有用的, 就是这么折腾她自己反倒是没怎么吃东西。

  温明裳话到一半,讲完潘彦卓今日的反应后垂头看了眼自己碗里剔了骨的鱼肉, 把洛清河的手径直按在了桌上, “……我自己吃。”

  洛清河挑了下眉,这才遂了她的意往自己碗里盛了碗汤。

  她唇角微勾, 瞥见对坐的人瞪自己一眼后忙正色道, “适才你说, 若是照这样算,不单是工部, 下到州府, 上至监察, 多得是人牵涉其中。可这些账年年都在算, 年年都有问题……那么这笔账最早能算在谁头上, 又是谁最先开的这个口子呢?”

  大堤只是一道称得上微不足道的裂口, 柳家、工部,乃至于整个牵涉其中的大小世家,他们自以为聪明地将这一份账目如法炮制, 却反而在此时给了潘彦卓一个机会将这个口子撕得更大。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但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毫无破绽的棋局。

  “太宰年时, 先帝最厌贪墨求利,朝野上下可谓一时清流。”温明裳捧着汤碗,思忖着道,“若说是那时便开始,有些牵强了。再者而言,那个时候柳老太爷尚在朝中,即便已有后继无人之相,也不至于顶着天子之怒的风险做这等事。”

  “可若将时间推到太宰末年,便不无可能。”洛清河捏着筷子看她跟猫儿一样娴熟地剔去鱼刺,觉得这模样还挺有意思,她沉吟了片刻,在温明裳抬头之前接着往下说,“改元至今十四载……泥沙俱下。更不必说太宰时便放任的结党纷争。”

  “府库充盈,有安于其乐者,便会有贪得无厌之辈。”温明裳把汤和盘中的鱼给吃干净便放了筷子,侯府的小厨房按着东南的口味换了烹制的菜肴,不单是这次,她总觉得这些日子算是变着法地被喂得多了些,“东南三州海运构建与州府布设的大局皆是从太宰末年才正式开始落到实处,这是一块肥肉,谁都会想来分一杯羹。”

  这潭浑水里藏着贪得无厌的硕鼠。

  “天子亦是凡人之躯,老迈多病,精力不若盛年。彼时东宫悬而未决,百年国祚交由谁人之手,关乎后世涉及,此为天子心病,他早已无力远望东南。”外头候着的人进来收走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只留了那一小壶暖好了的酒,温明裳在停顿的间隙尝了一点,不是很烈,倒像是女眷们更偏爱的甜酒,“我还以为天寒,府里温的是塞上秋。”

  “塞上秋太烈,等你身子何时好了再说。”洛清河含笑抿了一口,没忍住轻皱眉头。

  虽说这东西让温明裳喝来刚好,但就是这味道实在是甜得有些不像酒。

  温明裳乖觉地点头,她把杯中酒饮尽,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试想一下,若你我是彼时的柳家老太爷,眼见寒门势起,本家无人,又闻东南良机,这样的差必定少不了工部的油水……而恰逢此时,惩治一事可窥尽头。而唯一的差池,便是自己不日将退居府内,再难亲手插足其中,你会如何做选?”

  这般的复盘推演叫洛清河想起府中备着的那份沙盘,只不过今次是将战场兵马换成了太宰末年的朝臣。

  她把酒盏放下,轻点了两下桌案缓慢道:“世家仰赖的并非一时一地,而是世代的根基,这一代不成,留不下什么有用之势,那便要在还活着的时候费尽心力为孙辈争个长短。”

  明面上,这叫恩荫,但内里乾坤透个干净,尽皆是你来我往的一个利字。

  “先帝恩威如此,若是数目不大,谁敢轻举妄动?但东南不同,十年、二十年……它必成大梁南方全新的银库。姚家因何而起?可不就是一个钱吗?”洛清河轻敲桌案的指节倏然一顿,她垂眸凝视着灼烧的火烛,淡笑出声道,“但我并不想当这个出头鸟,所以需要等。有此念的人绝非一个,这条大鱼无人能一口吞下,却可分而食之。有人起了贪念,便放手让他去做,其余人见了甜头,自然会蜂拥而上。”

  “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很久,人心的贪念永无止境。”温明裳适时接过话,她们之间不曾横亘起一盘棋局,却在举手投足间生出了落子山河的情态,“每一个分食者心里皆知若无上意,金银财富便会从指尖流走,比起长久的利益,向上,向‘我’卑躬屈膝谄媚求存,便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这就是工部有关东南三州至今所有的账目可能都有问题的原因所在。”

  权益熏心,工部在柳家手中抓得太久了,这些被提到一个个官位上的人承了柳氏的情,便要还这个“恩”。时间一长,究竟是偿恩还是求利,谁又说得清?克己勤勉成不了向上的天梯,反而成了绊住手脚的绳索。

  洛清河抬眸跟她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瞳眸在灯火里被映得很亮,“但是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新君登位,至多再有三载我便需告老,且改元更始,不宜横生枝节,至少这一年……要蛰伏。如此一来,两年的时间根本不够彻底咬下三州的利,我就必须要从心腹中择一人继其位。”

  “新君表面仁善,不似先帝冷峻。但帝王心难测,我要择之人,必定效忠君上,绝无二心,家国固然重要,但这个天下,是慕家人的天下。”

  所以在那之后的工部尚书……是韩荆。

  温明裳长舒了口气,她肩膀松下来,手搭在膝上,“除此之外,在余威尚在时,将这一辈中唯一可用的柳文昌外送济州,一为资历,二来……海商避不开姚家,泉通在丹州,玉良港在姚氏手中根基已深,这地方不好动,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济州。这是为了求稳。”

  “中枢之内,若是韩荆能功成身退,两相加总,二十余载过后,柳氏的下一辈就会成为新的延续。”

  如果军粮案没有败露,如果温明裳没有下定决心在那时将钦州到韩荆的一干人等尽数清算……

  她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那时老太爷的那一巴掌,只觉得后背生寒。

  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这一巴掌和口头上的暗房威胁是因着自己拔除了柳家的一条臂膀,而今窥见全貌才知道个中利害……若是当真像她们揣摩的这般,军粮案那次她就已经动到了柳家的根基。

  那么暗房就不再只是威胁。

  温明裳轻笑着摇头,道:“如今想来,还真是要谢端王殿下当日的鼎力相助,这才让柳家没有从中作梗的余地。”

  提及慕长临,洛清河倒是想起另一件事,她抬手过去轻轻揉捏过温明裳的下颌,道:“潘彦卓主大堤,其后是否要另请守令皆归于晋王,但端王手上的另一件差,却是直接关系到老太爷手上这个唯一可用的儿子日后仕途。”

  “柳文昌的事我尚未去问。”温明裳的目光随着话变得有些凉薄,“但想来应该查不出太多东西,一个人总比这天下工事好作假得多。若是猜的不错,端王殿下秉公严查,最后能查出来的大抵也就是水匪那件事,倒不至于真叫柳文昌丢了乌纱帽。”

  这件事比大堤要敏感得多。大堤一事是她提的,即便多嘴问上两句也合乎情理,可柳文昌这事却是他自个儿讲出口的。当日殿上言辞犹在眼前,许多人估摸着都在心里觉得她对自己亲爹过分怨怼,如今再问,恐怕就有种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嫌疑在了。

  如此便落人口舌。

  “比起他,我倒是想看看潘彦卓这道手令究竟能不能拿到手里。”说话间那一小壶甜酒已经见了底,温明裳撑着脸,目光颇含深意,“此事真正的主事人是晋王。陛下将这么个工部交到他手里,如今也不知他作何想。”

  “未必是坏事。”洛清河想了想道,“彼之蜜糖我之砒|霜,于牵涉其中的人是覆巢之灾,可一个王爷……也可是不破不立之局。至少在其后,安插其中的官吏都要过晋王的眼。”话及此,她却忽然一顿。

  温明裳等了一会儿,见她眼中划过一抹沉凝之色,敏锐觉察到了不对劲,“阿然?”

  洛清河眼睫颤了一下,闻声抬头道:“阿颜,你说晋王今日不在城内?”

  “是。”温明裳点头,“他也未必要一直盯着京城内的动向吧?是有何不对吗?”

  “不是……”洛清河摇头,“眼下翠微羽林应该没有什么事要他亲自跑一趟,可有一个地方……他手上拿着这件差,便有理由去一趟。”

  温明裳怔了一刹,随即道:“嘉营山的学宫?你是怕他与长公主……”

  “倒不是这个。”洛清河深吸了口气,“虽然避居皇陵多年,那也是大梁的锦平长公主,位比亲王。我只是在想……若他走这一趟,不是自己的意思呢?”

  温明裳恍然,她心口猛跳,在瞬息的思量后道:“可一个避居的公主……她没有任何的机会,也无法在朝臣之中掀起大的风浪。”

  除了一点。

  她身上流着中宫皇后的血,她是慕长临的亲姐姐!

  这是慕长珺梦中都想求的正统嫡出!

  “如果真是如此……”洛清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容冷然,却又在心念电转间觉得有几分好笑。

  温明裳拨弄了一下瓷盏,半是嗟叹:“有的逍遥王爵要做到头咯。”

  只不过局势未明,这些都只能是猜测,具体如何还得看其后的事态。

  洛清河将面前放酒盏的小几收到了一旁,她抬起手去捧起了温明裳的脸。那些横亘其上的红痕在生肌膏的药力下早已消弭,如今掌下的肌肤细腻如初,可她仍旧是叹了口气。

  “阿然。”温明裳就着她掌心的热意蹭了蹭,低声道,“没事的,早就不疼了。”

  洛清河指尖微动,道:“若是早知如此,让栖谣拿着靖安府的牌进去也无妨,”

  反正这种事洛清影当年做了不知道多少回,那些个满京流言也不会因着这件事不做便少上一两句。

  “横生事端倒是不必。”温明裳失笑道,“真要这般说,你身上那些伤,我不也得……”她抿了下唇,犹豫了须臾才烫着耳尖小声继续,“也得觉着心疼才是。”

  其实除去那一夜表明心意,她们之间好似都没怎么在嘴上提过所谓情爱与疼惜。洛清河做的总是要比说的更多,温明裳自己也习惯了不去表露,她们之间的情意藏在举手投足之间,添一字都是赘言。

  许是正因着少有,此刻将这话说出口都叫人脸热。

  洛清河背着烛光看她,漆黑的眼底像是盛着扑朔的流萤。她眼尾略上挑着,不垂着眸子的时候有点压不住惯常藏着的一抹凛冽,但这般看着人的时候却能明明白白将深处藏着的情绪展露出来。

  她在温明裳面前没有铠甲的遮蔽。

  “你想看吗?”

  温明裳听见她笑了声,紧跟着解下了手上的束袖。她身上当然不止手上有伤疤,只是总不好把衣服脱了叫人看这个,只能是先撩起袖口了。

  温明裳指尖蜷缩了一下,她在这阵短暂的安静里抬起手,像是学着适才洛清河捧着自己的脸的动作一般扶住了抬到眼前的那双手。

  两个人皆是沉默,洛清河没把袖子放下去,她垂着眸子,在温明裳指尖轻轻摩挲过小臂的疤痕时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温明裳跪坐在她面前,这道伤疤早已愈合,本不会再觉察出分毫痛意,她却在小心翼翼的触碰里感受到了难言的酸涩与恐惧。

  洛清河把腕口的袖子往上拉了点,笑得有点故作的散漫,“唔……应当不是很好看。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这几年没有什么新的战事,自然也不会添新伤。”

  温明裳闷闷地应了声,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原先程姑娘说的,你的手伤……就是这个?”

  “算是吧,本来手心那儿还有一道。”洛清河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她的耳垂,安抚道,“但伤在那儿不好拿弓刀,想法子去了。现在早就无恙了,不信的话可以去问秋白。”

  温明裳定定地看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微涩:“那其他地方呢?”

  “嗯?”洛清河眸光微讶,她下意识想去碰襟口的位置,却在意识到温明裳始终注视着自己的时候硬生生止住了抬手的趋势。她错开目光,笑意也跟着淡下去了些许。

  温明裳在这样的神色变幻间明了了许多事情,她用了点力抓住洛清河的手腕,少有地强势地去摁她的手。

  “不能看吗?”她倾身过去,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把洛清河的脸掰回来,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到了人身上。

  洛清河怕她跌下去,只得张开手护着她,如此一来便无暇去管她落在自己下颌上的指节。

  “……不是不能看。”她只得笑笑,显得有些无奈,“阿颜,是真的都已经过去了。”

  温明裳撑着坐榻,眸光深深,透着一股执拗。

  洛清河侧过脸,往上坐了些。她腾不开手,便用这样的方式往前靠了些,很轻地去吻温明裳的鬓发。

  温明裳的脸贴在她颈边,侧耳便能听见清晰的心跳声,她慢慢松开扣住洛清河的那只手,在确认对方安静地没有动作后才抬手落在她前襟。

  月光叩着窗沿,冬时的晴夜依旧冷冽,窗前的月像是一层薄薄的霜,冻住了斑驳的竹影与红梅。

  洛清河在如水的静谧里抬起手轻抚她的后背,纵容她一点点剥开柔软的衣料,窥见其下掩藏的伤痕。

  衣襟被拉扯到了肩头。

  温明裳打在她颈侧的呼吸沉了许多。洛清河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在肩头停顿,紧跟着的是微不可察的颤栗。

  早在她第一次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程秋白就给过她生肌膏,但她只是放着没去用,洛清影也是这样。倒不是当真不去在意,只是磕碰太多,流的血也太多,在意了也没用,总不能打一次仗就整个人泡在药液里头。

  洛清河垂着眼,她很轻地舒了口气,想要安慰说不妨事,却在下一刹阒然间愣住。

  肩头的指尖微顿,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气息。

  她俯首贴着那些飞雪刀光里留下的狰狞伤疤,一寸寸以吻丈量而过,像是隔着这些伤疤,窥见岁月里的铁马冰河。

  “阿颜……”洛清河忍着颤,喉头发干,她满面讶然地侧眸,少有的手足无措。

  温明裳胸口微微起伏,她眼尾有点红,让末梢的红痣更加昳丽夺目。她跪坐在洛清河面前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捏住了对方的下颌。

  洛清河到嘴边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她被动承受着这个亲吻,在里头尝到了酒香,那些过分甜腻的味道在交缠里散去,只留下馥郁的香气与唇齿的清甜。

  素白的指节攀着她的肩膀,指尖用了力,叫人觉察到了细微的疼。这大抵也是她们之间第一个显得不那么柔情的吻,比起缠绵细腻的纠缠显得更加不得章法。

  分开的时候屋内能听见清晰的喘息声。

  剥离的衣襟还没拉回去。

  洛清河发簪都散了。

  温明裳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她闭上眼,放任着自己被洛清河接到怀里,鼻尖抵着温热的锁骨。

  洛清河抚着她脑后的长发,低头去亲她的曾经被打的脸颊。

  醒竹倾斜,落下时在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无声的潮水在屋内蔓延,溢满整个胸腔。

  “不会再有了。”洛清河在她耳边轻声说。

  温明裳知道她说的是落在她身上的巴掌而不是自己,因为一个将军永远也承诺不了自己身上究竟会留下多少战场上的伤疤。

  她将手下移,搭在了洛清河手臂的那处伤痕上。

  “这个也不会再有了。”

  洛清河抬手落在她发顶,很轻地笑出声。

  这是一句承诺。

  雁翎的血战,也不会再有了。

  作者有话说:

  tag里有强强和互攻(敲黑板暗示

  我坦白吻伤疤也算一种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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