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14章 爱怜

  这阵风渗得洛清河都觉得冷, 但温诗尔坐在窗前岿然不动。她面容比上一回洛清河见她的时候更显苍白,连身形都显得有点过分瘦削。高忱月把黑巾彻底扯了下来,她抱着薪柴走到火盆边, 将火烧得更旺,可再旺的火也暖不了病中人的手。

  “将军是个守约的人。”温诗尔捧着热茶笑得恬淡, 她身上有种温明裳不会有的漠然与缥缈, 就好似此刻坐在这儿的早已不是人间客,“从前便是如此。”

  洛清河知道这句话里指的是许多年前无意间的插手相帮, 她在温诗尔对座缓缓坐下,道:“夫人瞒过柳家出府殊为不易, 我想……您应当有什么定然要告知于我的事情。”

  “你待颜儿很好。”温诗尔放下了茶盏, 她说完这句话微微顿住,掩唇咳嗽了两声, “所以我想, 你定然能够发觉她身上有何不对。”

  洛清河下意识坐正了身子, 她唇角微抿,难得未见和颜, “寒症, 隐毒……连药王门下弟子都难觅其踪。那么夫人能告诉我, 为何明裳的身子会到如今的地步吗?柳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何样的角色?”

  这场对谈不需要遮掩, 雪夜能够隐匿许多痕迹, 也能阻碍原本隐于黑暗的脚步前行, 她们没有那些推诿的时间和理由。

  “镣铐。”温诗尔垂下眼,唇边笑意未改,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改不掉的习惯, “除我之外的另一层镣铐。它不是毒, 而是解去所谓寒症的药, 柳文昌叫它‘木石’。”

  “世间凡药皆可为毒,但旁人以此法相拘可用,先天不足者难。”洛清河想起程秋白的那番话,她点着桌沿,低声道,“镣铐绝非在她一人身上,夫人的旧疾……可也与此相关?”

  温诗尔闻言微讶,“你竟还知旧疾?有关,却也无关。若只是旧疾,那便当真无关的。”

  “可我观夫人面色……恐怕不止如此。”洛清河抽了口气,她不懂医术,但习武之人对骨骼经脉的熟识胜过旁人,踏入其中的第一眼她心里便有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还要等另一个到了才有结果,她只能先问旁的,“木石为何物,夫人若是知晓一二,恐怕已经说了。此物既是除夫人外的第二重镣铐,便要扣得神不知鬼不觉。明裳自入柳氏门中便不信任任何一个柳家人,她对此有所警惕,那么能让她毫无防备饮鸩者……”

  话在此微妙地停顿,这是留给温诗尔的余地,洛清河即便在此时都将礼数考虑了个周全。

  可这未曾出口的半句话仍是刺耳的。

  高忱月将柴尽数丢进了火盆里,起身时面有不虞。

  栖谣瞥了她一眼,往前踏了小半步。

  “是我。”温诗尔顶着屋内的几道目光点了头,她认得很坦然,连同与洛清河对视的目光也显得平静。

  一块重石就此落了地,却未让人能够多喘息上几分。洛清河阖眼深吸了口气,沉默了须臾才道:“从夫人道出木石二字时我便有所猜测。可……我想问一句为何?以木石为基,又何须多此一举加一重寒症。”

  温明裳能托程秋白解了寒毒,那隐于内里的木石就不再是秘密,迟早会有被发现的一天,这要么是多此一举的伪装,要么便是一种视人如困兽,非要看得笼中鸟挣扎无果后悲鸣的恶寒行径。

  “寒症不是表,它是一根试金石。”温诗尔说得很慢,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里仍旧显得轻柔,似乎足以让人忘记旧日的苦痛,可这一字一句都像敲打在人的心尖,“让柳家看到木石是否存于颜儿身上的试金石。”

  洛清河在这一刻恍然。

  眼前的女人别无选择。若是她不做,那么落在温明裳头上的便是更加可怖的强迫,比如暗房。

  洛清河的目光变得很复杂,她垂下眼,一时间有些无措。她没有办法去苛责谁,不论是温诗尔还是温明裳,她们都深陷泥沙,过分的挣扎只会让自己更快地被吞没。

  “若有他选,将军觉得哪个母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高忱月不知何时抽出了随身的短刀在掌中把玩,“洛家不同流合污,可这世间多得是如万里江河,泥沙俱下者。柳家早已不是宣景年间的清流名门。”

  这个世道如狼虎,随着年岁的更迭将很多人所谓良知吞吃得一干二净。世家心中重要的不再是所谓君子仁义,不是家国百姓,而是一家兴亡。

  他们正在逐渐蚕食着这个太平天下的根基。

  “可夫人……一开始并非为柳家娘子。”洛清河在长久的寂静里开口,她站起身,指尖划过驿馆粗粝的桌面,“为何要回去呢?”

  烟柳巷非良地,但柳家亦是虎穴。

  “我本身入尘泥,可奈何在其中……我瞧见了一块璞玉。”温诗尔的声音依旧很轻,她望向洛清河,透过眼前的女子看见了许久以前的记忆,“我曾又那么一段时日将她视作满心权利者鄙弃的污浊,但在那之后每当我看着她的脸,我都会意识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孩童,而非某个世家大族遗弃的孩子。若她为男儿,即便不喜,柳家也会将她带回去,可她偏生是个女儿家……若连为人母者皆弃之,这世间又何来她的容身之所?”

  所以她留下了这个孩子,为她起名叫做颜。尘泥之中皆污浊,便愿这个孩子可观尽这时间好景,莫要如她一般。

  她姓温,不姓柳。这是她温诗尔的孩子,与柳文昌无关。

  “可有一样东西,我给不了她,柳家可以,哪怕他们并不愿意。”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在瞬息的思量间脱口而出那个答案:“国子监。”

  温诗尔闻言含笑点头,“是,就是国子监。”

  若是温明裳天资碌碌,那么就此一生也无妨,何须去自找罪受?但温诗尔为她开蒙,却很快意识到这个孩子并非寻常,她读的是千字文,却在纸醉金迷的街巷里看清了藏在繁华下的饿殍泥沙。

  这样的孩子放任她留在这种地方是浪费,是将璞玉压成了顽石。

  柳文昌念着点旧情,他不在柳家老太爷面前展露,豢养外室这种事情在权贵家并不新鲜,但他也不是没有动过给那么点名分的想法。

  他远在那之前就遣人来问过温诗尔愿不愿意回去。

  温诗尔拒绝过两次。

  “那年柳家嫡公子将颜儿推入水中,将军觉得非意外可言尽,但多的是人想不了了之。那时起我意识到,即便是蛰伏隐忍,也保全不了任何事。”

  洛清河救得了温明裳一次,却不可能次次皆在。

  温明裳需要一个全新的依仗,这个依仗必须足够强大,足够让柳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再轻视这个生于烟花之地的庶女。

  而柳文昌答应了将她送入国子监,这就是温诗尔答应随他回到柳家这个龙潭虎穴的理由。

  最终看见这块璞玉的人,叫做崔德良。这不在温诗尔预想之内,一朝元辅的分量重如泰山,震散了柳家的轻视,也勾起了他们的防备之心。

  木石之策自此而始。

  “我早已是笼中雀鸟,挣不脱偌大的囚笼。”温诗尔忽然停住,她急急咳嗽了好几声,惊得高忱月上前给她顺气才勉强好过些,“可木石并非无药可解,寒症只能试出颜儿身上究竟有无木石,但它试不出深浅。”

  “柳家不想杀她,但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以此毁了她。洛将军,我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妇人,但我有自己的方法去保护我的孩子。祸兮福所倚,若此劫能了,木石便未必是毒物。”

  高忱月别过头不忍再听。

  温诗尔的确一无所有,她没有家世,也没有过分深沉的算谋,但她可以将所有赠予温明裳,这是为人母的满腔爱怜。可也正因她的一无所有,让人觉得不过其人好比蒲苇,难撼林木。柳家人对她起不了分毫的防备。

  这世间蒲苇柔弱,一扯便零落如尘,世人轻之贱之,却忘了蒲苇之柔恰如江河之水。即便如涓涓细流,一阻即断,可经年累月之下,亦可滴水穿石。

  驿馆外阒然间一阵脚步声疾行而来,栖谣侧耳听了一阵,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洛清河抬手扶住了新亭的柄,她眼中掠过一刹那的空茫,却又极快地压了下去。

  来的人是程秋白。

  医女斜挎着药箱,肩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她的目光于在场众人的面容上一一扫过,末了落于温诗尔的身上。

  洛清河习惯了瞧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故而那须臾的色变与冷凝没有逃脱她的眼睛,她的心随着程秋白的目光倏然间沉了下去。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是她吗?”程秋白敛下眸,低声问,“你叫我冒着大雪也定然要在此时过来瞧上一瞧的病人。”

  洛清河轻轻点头,她还没开口,便听见身侧的高忱月道。

  “素闻西京药谷与洛氏世代交好,而今一见方知传闻非虚。”高忱月转着手里的短刀,眼神时不时地往程秋白身上瞟,“将军这是想做什么呢?”

  她并未有阻拦的意思,恰相反,虽面上看着漫不经心恍若调笑,但实际上心已经揪起来了。不论是洛清河还是温明裳,她们对温诗尔如今的身子究竟如何几乎称得上是一无所知,但高忱月自打钦州一行回京查证以来,她翻过不晓得多少次康乐伯府的院墙了。她站在廊下,听过太多时候深夜里屋内的咳喘与隐忍的呼吸声,也见到过许多次被藏在暗中的染血巾帕……

  程秋白看都不看她一眼,医女放下了药箱,冷眼一扫周遭的人,冷声道:“知道了,你们出去。”

  高忱月莫名觉得被她梗了一下,但她看了眼温诗尔,在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后还是泄了气,乖乖跟着洛清河出了门。

  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来回踱步吵得很,高忱月走了两回,想起来去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干脆抱臂站住不动了。

  省得过一阵这个大夫还出来叫自己站住莫要乱动。

  等待总是煎熬。

  洛清河靠着边上的粗粝的墙面,见她终于止步后开口道:“在钦州时,千户没认出明裳是温夫人的孩子吗?”

  “这世间相似之人多如牛毛,一个名字,一张脸,算不得凭据。”高忱月侧过头看她,“是在那之后,我去了康乐伯府。”

  这是身为六扇门千户的习惯。虽心中已有猜测,但未见其人便做不得准。

  “我可否问高千户一个问题?”洛清河看着她道。

  “将军想问我明明官居千户,却又要为一个深闺妇人办事?”高忱月微微一哂,“将军手底下的人,这几日不是去过长安烟柳巷了吗?飞星营长处虽不在听记,但做斥候的,耳聪目明,总不至于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云玦的确告诉了我一些事。”洛清河也未否认,她坦荡地站在那儿,眉目温和,“但我想听听高千户自己的理由。”

  “说来俗套,将军竟然听了一遍还不够。”高忱月摇头,“岁末荒年,皇城脚下尚有饿殍,可多得是明堂高殿处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烟柳巷,销金窟,可妓子尚比他们多半分仁义。官府的银子入了些蝇营狗苟之辈的口袋,流民反倒要靠着这些供人享乐的女子施粥才能活下来。将军可知,这是什么道理?”

  “我为指挥使所救,于公此生当为六扇门效犬马之劳。而于私么……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这一粥之恩,我以命相抵又有何妨?”

  洛清河眼中闪烁过动容之色,她静默须臾,赞道:“情义总是难得,千户是有情义之人。”

  “不敢当。”高忱月摆摆手,她眉目在昏黄的烛影下显得有些冷冽,不知是否是因着常年稽查办差,与亡命之徒博弈所致,“或许说来觉轻,不过一口粥的恩情,何至于此?但旁人是不会懂的。寒冬凛冽,一口热粥寡淡,但那便是一条命。”

  “既是如此,以命相报,公平得很。”

  作者有话说:

  其实没有那么神秘,温诗尔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她的所有选择基于她是一个母亲。

  高忱月也很简单,其实不需要什么太重的理由,有些人觉得没什么有些人会感恩一辈子,这就是人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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