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谣去禁军那儿把小世子拎回来已经入了夜, 圆月高悬,清辉冷寂。
这天真是一日比一日寒了。
禁军如今是能办事的,六部也不好再跟以往那样叫人干些不入流的活计, 只是城内那是羽林的差,六部也无权过问, 兵部的那几位本以为洛清河离京能叫这种突兀被打破的平衡重归于前, 但谁料想靖安府的世子自己接了他姐姐的位子。
这样一来更不好办,虽说洛清泽有名无实, 但侯府世子这个名头当真是能唬人,是以手底下人同他们讲禁军把这位小世子打得脸上都见了青的时候, 这群稳坐明堂的官员差点吓到亲自跑去校场。
好在最后是端王过来解了围, 把这个烫手山芋接了过去,安排了个戍守京畿外围的差事。理由倒也简单, 便是去年的军粮案。
襄垣侯私下派人暗杀的先例就在眼前, 谁还敢说京畿是毫无危险的?这个由头不论是兵部还是内阁皆无人反驳, 原本担着相似职的翠微羽林倒是有所微词,但被晋王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 这差是靖安世子自己请的, 好好的羽林郎不当, 跑去当个受气的总督, 还只是暂时挂牌, 有的人不明所以, 但已有心思活络的开始揣测其中用意。
少年血气,心存争心。
世间人皆如此,洛氏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手足情深之名也不过是外人看的。
只是猜测归猜测, 倒是不影响洛清泽的想法。慕长临一张折子, 禁军的差事便由此多了起来。兵部抽银子给禁军也没法子像羽林一样人人都是骏马银鞍,京畿广阔,来回跑便是费时费力。
今日本还留着些杂事未处理完,若不是栖谣坚持道必须回去,他估摸着还能拖到半夜里再回来。
黎辕给他留了饭食,叮嘱道务必用了饭再去找他姐姐。
在外人人都夸靖安世子沉稳,但再怎么沉稳的,在亲人面前都现了原形。
小院里的红梅被骤然刮起的一阵风刮得零落,鞋履踩过回廊,踏出清脆的声响。
“阿姐!”
屋内烛火通明,醒竹叮咚一声响,墨迹滴落入砚。
洛清河手里的文书翻至了最后一页,她闻声抬眸望去,瞧见门前少年风尘仆仆的模样。温明裳坐在她身边写折子,也跟着一道往外看。
这副景象看得洛清泽一愣。
外人少有能入府中书房的,即便有也是在谈正事,但瞧这模样也不像是有事相谈……他定了定神,想着既有外人在,还是依礼唤了句温大人。
“回来了?”洛清河放下了册子,招呼他过来坐,“跑得这么急做什么?黎叔没同你讲慢些吗?”
“你都让栖谣姐姐说什么都要唤我回来了,我便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洛清泽挠了挠头,有些窘迫道,“让温大人见笑。”
温明裳搁了笔笑了笑,道:“世子年少,情理之中。”
洛清泽这才注意到她写的是朝会上的折子,少年整个人蓦地怔住,他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阿姐,又看了看风轻云淡的温大人,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话就问。”洛清河扫了他一眼,但温明裳注意到她垂眸时刻意压下了唇角,像是在忍笑。
“靖安府门规,思而后行,犯禁罪同军中。”洛清泽小声嘟囔了句,讷讷道,“阿姐,这个时辰……而且温大人这折子,不是谁都能瞧的吧?你们这是……”
他对洛清影与长公主的事情自是清楚的,但当年他还太小,多的其实并无印象,只记得从前洛清河夜里经常提着灯笼在后院候着,洛清影夜里跑出去便会从掌灯的那一角翻进来。两个姐姐的脾性相去甚远,但即便是飞扬不羁如洛清影,该守的规矩还是会守的。
他们家在这事上规训甚严,凡是有些苗头大抵都不是空穴来风。
洛清河面色未改,道:“在外照旧是三法司的大人,咱们不问朝政,这是规矩。但在府中……日后她是当家人。阿呈,你说我们这是什么?”
当家人这三个字像是在耳边炸响,温明裳移开了目光,只觉得耳根发烫。这世上恐怕再无人比她们更加不在意这般情意如何有别于常态了,说得这样直白,当真是半点旁的可能都不给旁人猜想。
少年愣了半晌,又看了看温明裳,道:“那……我该如何唤温大人?叫阿嫂吗?”
温明裳没料到他竟也半点不觉有异,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洛清泽见她不语,阒然间倒抽了口气:“若是不妥……姐、姐夫?”后半句说得极轻,满脸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模样。
“世子还是唤名字吧,在外……还是唤官职为好。”温明裳赶忙打断道,“眼下改……为时尚早了些。”
她们明明昨夜才相许交心,哪有今日便……
“面上如常便好。”洛清河终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她拍了拍温明裳的手背,正色道,“好了,闲话到此,叫你回来是当真有正事。”
“你应知今日我去见了陛下。”
少年闻言坐直了身子,定神道:“嗯,阿姐请讲。”
温明裳也跟着侧眸正色起来。
洛清河转着手边的茶盏,述职自然是不能讲半日的,北境的防线调动一直是咸诚帝的心病,因着调配遵宣景年的令延续至今,听凭的是雁翎主将的命令,兵部实难插手。
这是为着来日有贪利之辈葬送北境防线,以致蛮族入关,战火肆虐,但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桩令,那便是无诏命铁骑不得私自入境。宣景帝一代英主,在钦封靖安一门便想到了后世变迁。
如今这道先君命函就成了当今天子的一块心病。咸诚帝在明面上动不了雁翎,但每每换防,他总是要过问个清楚的。
这便是那句家国孰者为重的开端。
问的是温明裳与柳家,实际上试探的却是雁翎。原因无他,便是洛清河把北境的防线整体往前推了三十里。
这三十里不只是书文军报上的一个数字,这在天子眼里,是一颗野心。
一颗封狼居胥,马踏塞北极寒的野心。
述职早在朝会前便已结束,但洛清河在太极殿看一份文书看到了朝会后天子归来。
那是户部今年所计的税赋。
“朕听闻……你在白石河前与拓跋焘两相对峙。”咸诚帝匆匆落座,冠冕未除,他指着搁在案上的册子,“你幼时与三郎一同受教国子监,绝非只是为将之才,知道为何朕要给你看这个吗?”
洛清河躬身垂首,恰好错开了他的目光,只是道:“微臣愚钝,而今唯有调兵打仗通晓一二,这册子,恕臣看得不甚明了。”
“好,不明白也无妨。”咸诚帝面上露出一幅长者的慈容,他清挥袍袖,连声道,“你我二人,不必多礼。朕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打,还是不打?”
殿中华表随着日头偏移而拉长出阴影,绰绰的日光散在将军的侧脸上,把轮廓打出零碎的阴影,叫人瞧得有些晦暗不明。
洛清河还没接话,就听见咸诚帝似是喟叹一般低声喃喃道:“是朕难为你了。为将者意气,歌且狂,哪有不想平宿敌的?”
洛清河这才抬眸,日光落入她眼底,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顷刻间荡开无数的余波,“微臣以为,我大梁与北燕相峙百年,必有一战。”
咸诚帝隔着金殿的玉阶同她对视,良久方轻叹了声。
“朕也知道,守土将士们盼了许久,等的便是北定塞外的良机,此战若是能胜,那便是彪炳千秋。为君者,谁人不想拓土开疆,成一代明主?有将如斯,是朕之幸。”咸城帝拾级而下,在她面前站定,话锋一转道,“可是孩子,这天底下绝不只有兵戈,打一城一地容易,治方寸为艰。”
“拿近了来说,三城之地,何其扬眉吐气啊……可是清河啊,你晓得从那断壁残垣之上再建新城花费几何吗?即便把铁骑的军费填进去,那也是杯水车薪。”
他话说得恳切,话中意也并非全无道理,洛清河垂下眸,却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为了将话说得漂亮些,竟然放了君臣之别如此相唤……打一场永绝后患,还是此消彼长待到北燕缓过这一口气,个中利弊咸城帝能不懂吗?他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想让洛清河来打。
三城之功一雪前耻,还打出了一场古今无人可复现的反击战,世人知晓洛清影才高,但后世论起,都要夸她洛清河一句功盖玉龙!这是除却初代靖安侯外再未有人一手创造的荣光,可就连身为往昔伴读的老侯爷都能被他舍弃抛掷,更何况是曾提枪上殿以太始帝之命威逼自己的洛清河呢?
他不放心,不信任,即便有一日破北燕的真是洛氏儿女,这个人也绝不可以是洛清河!
洛清河在看完户部的那份文书后便猜到他会有这般说辞,若说没有分毫心凉那是假的,可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怀才无门并非寒士独有,名将难遇英主也是平生一憾。
“依陛下之意,该是何时最为合适?”她深吸了口气,淡声问。
“太宰年间至今日,打了太久,百姓疲累。”咸诚帝见她容色有所松动,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燕帝尚幼,主少国疑,已呈倾颓之兆。朕想啊……至少过个三五年,与民休息,厚积薄发,方能一战克敌!”
洛清河抬眸,又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朕未必能圣寿百年。孩子,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打这样多的仗,也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他叹了口气,“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朕之忧虑,你已明白,可惜天不假慈,朕膝下的皇子里,也就只有二郎与三郎可堪大用。”
这个时候提起两位皇子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身为天子,他不可能不知道洛家不干政的规矩。
“二郎勇武,定然满心定北之念,可少了慈悲,其后必有祸端。三郎……唉,这孩子随皇后,仁慈过甚!有道是慈不掌兵,你说,他能压得住吗?”
“兹事体大,陛下既为父为君,自有定论,无需微臣赘言。”洛清河在他面前屈膝下拜,“陛下心忧,微臣已明。此番回京,还请陛下容臣一不情之请。”
“嗯?你起来说。”
“臣请陛下,放舍弟归往雁翎。”洛清河不卑不亢,直言道,“清泽既为靖安世子,护国之责便丹于一肩。雁翎如今虽设将军帐,然将者难求,非历风雪,难见金玉,故而臣斗胆相请,还望陛下……允准。”
咸诚帝眼底寒芒一闪而过,他回身缓步走回阶上御座,思忖了许久方道:“何故如此突然?那孩子……也不过十六岁。”
“他是靖安的世子,是日后的靖安侯。”洛清河深吸一口气,再请道,“早些历练总是好的,还请陛下允准。”
“此事……”咸诚帝揉着眉心,露出疲累的神色,“容朕再思量一二,即便要去,也等过了这个年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这番暗中的博弈与相峙便到此暂时做了个结。
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变得缥缈难寻来历,栖谣敲了敲门,进来扶着茶盏给在座神色各异的三个人沏了茶。
“阿姐……”洛清泽面色复杂,他自然是想回去的,京城于每一个洛氏人而言皆是束缚,但他又不想走,因着有人离去,便必然有人会被留下。
走了一个靖安世子,留下的就会是镇北将军。
“我跟石老将军说好了,让他教你,但你需从小卒做起,要什么,自个儿去争,我不会帮你。正相反,你若做的不好,无赏,还要重罚。”洛清河饮了半盏茶,低声道,“阿呈,你得走。”
洛清泽紧抿着唇,他扶着桌案站起身,朝着对面的两个人一人一拜,涩声道:“必不负肩上守土之责,但阿姐,我不要兵符。我知我天资有限,可守难进,故而来日之兵,即便可挂我名,令也必在你手。”
“来日之事,来日再谈不迟。”洛清河看了他一阵,抬手压在他发顶,“小子,雁翎没你想得那么好待,禁军挨的打记住了,他们只会打得更狠。你面对的不再是羊群,而是真正的虎狼,你要让他们服,明白吗?”
“我记住了。”少年重重点头,再三做了保证。
栖谣拉开了房门,冷气倒灌进来,驱散了屋中压着的暖。
温明裳目送着少年跨门而出,刚叹了口气,一件氅衣便兜头而落,罩了她满身。
“栖谣。”洛清河目不斜视,冲着门前的近侍扬了扬下巴。
栖谣面不改色,跨门出去取了热好的汤药进来,还附带着一小块方糖。
温明裳本还想着说什么,一见那碗漆黑的汤药顿时垮了脸,她眉头皱在一起,眼尾小痣朱红,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你若是不喝,到时候秋白又连着我骂一顿。”洛清河失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哄道,“好了,别的话等喝了药再说。”
温明裳无法,只能皱着脸硬把那碗药给灌了下去。酸苦与涩味一道涌了上来,她下意识揪紧了衣袖,待到咽下去之后赶忙拿了糖含在口中。
太苦了……这玩意比舒宴开的方子还难喝!
洛清河支着脸看了她一阵,伸出手去轻轻在她眉心揉着,像是要把拧起来的疙瘩尽数抚平。
温明裳含着方糖没动,眉心温热。她看着眼前女子近在咫尺的眉眼有那么一刹的失神,在神游天际时思及幼时吟诵过的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1]眼前的人虽非君子,但用来亦是极其合适,而她虽未居板屋,却也乱了心曲。
作者有话说:
[1]诗经的秦风·小戎。这句完整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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