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天都不见好, 长空被阴云遮蔽,望不见日光,不少人都没什么精神。
云玦带回来的这个意外的消息着实让人难以琢磨, 洛清河在将军府独自思索了半日,临近日暮时分牵了马出关。
骏马疾驰于旷野, 带起凛冽的风, 衣袂与乌发也跟着飞扬。但这阵风吹不散人心中的郁结,一时的痛快后陡生难以言说的怅惘。
踏雪在河边慢慢停住脚步,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一般低声哀鸣。
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颈,转了马缰的方向把它带到了草丘上。
石阚业在上头等她, 老头子刚从西面的善柳营回来, 连甲都没来得及卸。云玦回来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也听了些风声。
“虎毒尚不食子。”他摘了盔, 冷哼了声, “一帮混账东西!”
洛清河下马往前走了两步, 斥候最喜欢这种原野上的草丘,能让他们看的更远。她吹了鹰哨, 把盘旋的海东青叫下来帮它把翎羽上沾的杂草去了。
“丫头, 现在是你心上人被架在火上烤。”石阚业看她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 没忍住抱臂纳闷道, “你不着急?”
“师父。”洛清河叹了口气, 她侧过脸, 眉头微皱着,“不是不着急,是暂时想不到对策。”
“京城的信已过钦州, 不日就到苍郡, 再过月余你就得启程回京。”石阚业道, “对付混账,那就比他还混账!我看啊,是这帮姓柳的还没挨够打,还要洛家给他们长长记性!”
“不是每个柳家人都是柳文钊那种草包。”洛清河手上动作微顿,“这事要解决也容易,全看一个人的态度。”
那便是温诗尔。
“她想见我。”洛清河扬起手,让海东青重新腾飞而起,“但带给我的第二句话是,不要将此事告诉明裳。”
“稀奇。”石阚业摸了摸下巴,“见你而不见自己的亲闺女,这是想干什么啊……”
“她不是个寻常深闺妇人,数年前我便知道。”洛清河转着扳指,从她把系绳给了温明裳之后,这个骨扳指转动起来便容易得多,“师父,你觉得洛家和京城的那些世族有什么不同?”
“那可多了。”石阚业等了片刻,直截了当地开口,“兵权。”
“雁翎的兵权不止属于我。”洛清河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道,“可若说完全不是,也未必。寻常人与世家叫板,那是蚍蜉撼树,可若是世家之争,那便未必了。”
细想之下,洛氏与柳氏可谓两极,一鼎盛,一迟暮,然鼎盛者血脉凋零,迟暮者子嗣繁多,还真算得上奇事。若以此来想,温诗尔要见她,为的是想替温明裳求一庇护,说得通,但却又不必。
明面上的天子近臣,又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求一家庇佑?
“单独见你,有想求你,却又不愿让你心上人知道的东西。”石阚业琢磨了一阵,“总不能是坦诚所谓的毒?既然早知道,何必走到今日?还累了她贵女的身子。”
“这亦是我想不通之处。”洛清河捡了根枯枝拨弄野草,“秋白的信上写,二人可用此法,一人不可。温夫人本就是深宅妇人,要拿捏她很容易,不必多此一举,若是这样想……那本该全数落在明裳身上的药石之患可能半数给了她。但是……不像。”
两间宅子相邻,她在京城时有意无意都见过温诗尔几面,虽说知道对方有陈年旧疾,但半点不似过于体虚之人,瞧着比温明裳的身子都要好些。
这就相当没道理。
“如此说来,的确是蹊跷。”石阚业摇头,“但既然人家要见你,保不齐便是与这事有关,想不明白便暂且放一放,回去还得面对金阶上那位……你操心的也够多了。若是实在没法子,学学你阿姐。”
洛清河本还在低眸深思,一听这话登时疑惑抬头:“……什么?”
“学学她,把京城嚼舌根的那些个家伙们揍一顿!”石阚业抚掌大笑,威胁般扬了扬拳头,“将门之府,谁同他们讲文人礼教!”
洛清河闻言失笑,无奈道:“师父……也罢,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事,云玦同你讲阿呈的近况了吗?”
“那小子啊……”石阚业依稀想起来一些,摇头道,“怎么?有事要我办?”
洛清河眯起眼,意味深长道:“假意生了争心,明面上还挨了禁军的打,陛下应当要放人了。”
“师父。”她单膝半蹲在草丘上俯瞰着大片的草场,回头道,“你教教他,像当初教我和阿姐一样。”
石阚业同她对视一眼,错开目光道:“你做好这个决定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1]”洛清河垂眸,定定地注视着远方席卷成澜的草浪,烈阳将人晒得黑了些,却也把那双眼睛涤荡得愈发澄明透彻,“这是他自己选的。皎皎春秋,弹指须臾,世代埋骨于此的忠魂化作了雁翎头顶的星辰,恒久不变地俯瞰着后世儿女……若他有一日能以靖安世子之名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我以为你会和阿影当年说一样的话。”石阚业望着她,笑得有些苍凉,“她为你取名然,从火向阳而生,便是存了要护佑你们一世的念头……若非天不假时,铁骑于她掌中,可长驱而至塞北之极,定此天下归一。可惜,可惜……”
“晗之姐姐曾规劝于我,往事已矣,生者便不要再想她,可连她自己都不可能做到。”洛清河撑膝起身,“我知道师父你想说什么。世间人难相类,他非惊才绝艳之辈,却也非庸才,守成足矣。拓跋焘在等大梁自废刀剑,我也等北燕经年蛀虫压垮长堤。”
“她没做完的事我来做,但不论日后天子何人,换将都是必然。让一个不那么耀眼的洛氏后人来做雁翎最后的将军,能让雁翎军士安然解甲,虚名便没那么重要。所以师父,不必去思量你能否把阿呈教得如我和阿姐一般,他有他自己应做之事,不必强求。”
“你话都说到此等地步,我焉有不应之理?”石阚业打了个呼哨,战马朝他奔来,他探手过去取了马鞍上的水囊,“你这次回去,就这样有把握把那小子换出来?”
“不是我有把握。”水囊里盛着的是燕州的塞上秋,洛清河接过老将军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呛口的辛辣灼烧入喉,她指尖摩挲过碗口粗粝的磨痕,停顿片刻道,“过了年他就满十六,虽不指望再添一个惊才绝艳之辈,但也是时候打开笼子了。”
“临到阵前最忌分兵,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黑火只是试探的前哨。”石阚业咳了几声,嗓音被烈酒润得低哑,“不止宫墙之内有人等不及了,白石河对岸的狼也快等不及了。”
“小然。”他忽然喊了一声洛清河的名。
洛清河捏着酒碗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他。
“你纵使是将人抢出来,将那帮玩意得罪透了也无妨。”老爷子的手掌压在她发顶,轻言道。
“人总要有那么一瞬,该为自己而活。”
北林的后山立着一块石碑,少有人来此,自然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上头原本写着些什么。
温明裳登至石碑屹立处时,山长已经在碑前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她微微仰着脑袋,目光在其上缓缓扫过,而后抬手躬身拜了一个士子礼。
“若是让朝中人知道你给林相的碑文行礼,恐怕言官能戳着你脊梁骨骂。”萧承之呵呵笑了声,却没有指责的意思。
温明裳放下手笑笑,道:“后世人臧否功过,不可只看一时结局。纵然车裂身死,风骨犹存。”
“后世人可以不耻于她之所行,却难否认自她之后数代法度更迭,皆由此起。大梁吏治法度因她而得以推至今日,可惜明主伯乐难求。”萧承之背过手,凝视着石碑之上镌刻的文字,深沉道,“而你此番归去,也不知会否与她走上一样的道路。暂不必言及其他,挡在你面前的第一座高山,便是柳氏。州府与海政司被你寻了个遍,说说,你心中成算,究竟有几分?”
石碑已是故痕斑斑,抚掌而上灰土簌簌而落。温明裳拿着帕子将其上的立心二字擦拭干净,而后才道:“若只我一人,绝无可能。世家盘绕巨木而生,纵有枯朽之态,也非一人可撼。但我并非全然要与世家为敌,那样反倒得不偿失。”
“你与元辅所想是用尽可用之人,但如今的柳家并不在其列。”萧承之道,“抱残守缺,刚愎自用,你爹或许尚有可用之地,但其他人……”
“根基犹在,若懂因时而变,朽木尚有一线生机。”温明裳垂下眸,“只要有心,来日未必没有后起之秀复起于朝野,再现昔日门楣辉煌。即便当真如同逝水东流,爵仍在,依旧可保族中儿女富足一生。”
“人心总多求。”萧承之摇头,“权在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毫无恋栈之心呢?你想做的种种,是在虎口拔牙,康乐伯容不得你。你娘尚在他们手中,这就是你最大的软肋!”
“不论你爬得有多高,只要你心中尚存此念,她便好似系于你脖颈的绳索。”
“我知先生所忧。”温明裳看向他,“拿捏着我娘,我若要走,便可以不忠不孝之名于朝野抨击我之德行。我若相请天子强行将她带出,便会落得一个知权责而弄权的名。言官需看康乐伯三分薄面,总有由头能参我一本。”
而咸诚帝重名,未必会保她。
萧承之扼腕长叹,道:“可有对策?”
“有。”温明裳微微一笑,眼尾弯起时露出一丝狡黠,“不是想参我吗?那便先下手为强。先生觉得,朝野上下,是更重实,还是虚名?”
“若此刻仍是元兴初年,我会告诉你是名,当今天子太想延续太宰中兴。”萧承之话音微顿,“但如今……你真正的先生留在朝堂上,绝非只是挂着个元辅的名。”
清谈误国。崔德良素来不喜此风。
“柳家,工部,济州。”温明裳尾音拉长,故意于此停顿片刻,“这笔烂账从指缝里流出去了多少银子,他们不会算,我帮他们算。”
这世上谁比谁更干净?
萧承之眸光微动,他站直了身子,像是想要重新审视这个放在他手下数年的学生。
温明裳毫无掩饰地同他对视,在后山的寂静里听见眼前的山长问自己若真毫无保留,名又该如何。她勾唇淡笑,反问道:“先生,家人重于名利吗?”
萧承之闻言失笑。
这是他当日再北林大门前问温明裳的问题。崔德良收她当关门弟子有三问,北林收这个学生亦有两问。
一问万民与天子孰轻孰重,二问眼前事与身后名取舍几何。
一答万民为先,二取眼前事,莫论身后名。
“我可以如林相一般不要身后名,不忠不孝也好,弄权瞒主也罢,皆不过虚妄。”温明裳脑抬起手,掌骨贴合在石碑之上。她微微抿唇,脑海中闪过温诗尔和洛清河的脸,“但有一点,我不想如林相一般的结局。”
横生的枝叶扫过脸颊,枯叶跌落尘泥,枝梢犹存青翠。
“有人想让我活着。”她笃定道,“所以我必不能让小人如愿。”
“镇北将军来过。”萧承之盯着她道,“你们见过……明裳,如今,你可以告诉我那个答案了吗?”
“先生想听什么答案?”温明裳轻声道,“先生已有答案。”
“胡闹。”萧承之笑骂了句,却也不是当真要教训她,恰相反,他对这事的反应极其平淡,似是早有预料。
“庙堂之远,没有什么可以匡助刀尖之人。”他静默了片刻,“今日帮你的,来日也会杀你,伴君如伴虎,万事不可全信,兼听则明。你若能成雁翎之甲,来日这把刀也能为你所用。”
温明裳闻言驳斥道:“雁翎的刀永远不会挥向大梁。”
“我信洛氏忠义。”萧承之抬手示意她暂不必多言,“然时势之变,由不得一家做主。朝局之争,东宫之争,龙椅之争,此为举国震荡之变。”
温明裳犹豫了一下,道:“我可否在走前问先生一个问题。”
“你想问谁会是那东宫之主。”萧承之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世上最难坐的不是天子之位,是太子。”
“先生不肯告诉我?”
“不,我可以告诉你,反正我不是崔德良,顾忌甚多。”他说着面露薄讽,“结局早在皇子封号之中。晋者,万物日出,可日出辉光未盛,仍存阴翳。其人有争心,却未必可得善终。至于那个端字……君子端方,倒是无愧此号。”
“可那个位子上不需要君子,端方只存于表,他少了一颗虎狼之心。名剑也要先开刃才知其锋。不必问我败者如何,天家无私情,自古如此。”
“可二位先生也都说过。”温明裳道,“亦有磋磨不改其志者。”
“我只说端王能坐东宫,可成天子。”老先生干脆双手插汝袖中,悠然道,“但我说了他能坐多久吗?天家自启争斗,忧心无用啊……”
话至此,已无需赘言。
温明裳躬身作揖,道:“谢先生临别赠言,弟子谨记于心。”
“明日启程?”
“明日一早。”她抬眸望去,暮色将至。
柳家……斜阳将影子拉长,阴影憧憧。温明裳站在山上俯瞰整个济州城,像是在凝视着某些坦露于眼前的梦魇。
若能在冬雪至时有个了断,那便当真能毫无负累地将那个答案,赠予踏雁而归的将军了吧。
作者有话说:
[1]徐锡麟《出塞》。
下章回京。
发出我想写贴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