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74章 承言

  风娇日暖, 海东青收起了利爪,眯起眼抓着鹰棚的枝条假寐。

  洛清河在温明裳的手撤回去后直起身,乌发顺着动作散下来几许搭在肩头, 她眉眼随了母亲的清隽雅致,柔和了为将者冷峻的线条, 瞧着本就不冷厉, 此刻眉眼低垂的模样更如此。她略微歪着头,眼里含着尚未褪去的错愕与惶然, 像是在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子。

  温明裳站在她跟前和她四目相对,山风扫过瓦砾, 吹出细碎的轻响, 也把人的衣袂吹得四散纷飞。

  “……的确不曾有人说过这句话。”不知过去多久,洛清河先一步错开目光, 她似乎还有些失神, 连带着指尖也无意识般轻擦过拇指的骨扳指。

  其实尚且年少的时候, 有许多人都成抬手抚过她发顶。从父母亲族,到授业恩师, 再到那之后她于雁翎遇见的每一位比她年长的将军, 这样亲昵的举止都曾有过。他们唤着“阿然”这个名字, 掌下是少女柔软的长发, 眸中晴光潋滟……那是一种看待小辈与手足的关爱与期许。

  但人不会总在少年时, 从少年人的躯壳里挣脱破壳可能也只需要一念。少年人的清风明月终会在某一个时刻画上句点, 于洛清河而言,那个句点就落在四年前雁翎的大雪里。

  那场大雪逼着十七岁的小将军在一夜间担起了北境的铁壁铜墙,她站在血与火的灼烧里把铁甲嵌入皮肉, 为自己戴上了好似永远牢不可破的盔甲。

  她先得是雁翎的将军, 然后是靖安府的主事人, 最后才能是洛清河。

  至于洛然这个名字……那是属于尚且年少意气的洛家二小姐,初担大任的小将军的。

  就算其后仍有人记得,即便还有诸如慕奚的人这样唤她,昔日的少年人也不会再回来了。更何况多数的约莫是如宗平那般,唯恐提起惹她烦心的。

  他们不是不想对她说这样的话,是洛清河自己将这种种推拒在外。

  世人皆知她用四年重新把雁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可无人知晓选择成为城墙的又何止是关外的那支铁骑。

  还包括她自己。

  洛清河有的时候觉得这般也没什么不好,她同慕长临在猎场笃定的那句话便是她心中所想,阴云蔽日,余火自当长明以待天光,纵然身陨烈火不足惜,这是她的道,九死而无悔。

  但温明裳这句话却直接叩在了她心口。

  她唤的是清河,是小将军,但是洛清河对上那双眼睛,在某一刻恍然了悟。

  这话是说给“洛然”听的。

  “现在说也不晚吧。”温明裳看着她垂眸不语的模样低声道,“若是觉得我唤你小将军有何不妥……可清河,你没比我年长多少。”

  洛清河闻言微抬眸,她起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化作了深深的一声叹息。

  “若是有心,何时都不算晚的。”

  温明裳唇角微勾,手掌轻轻抚在了腕口的系绳上。

  “时辰尚早,现下还不方便带你过去。”洛清河轻咳了声,敛却了前一刹的失态道,“她应当有许多话想对阿姐说。”

  “嗯。”温明裳应声,“若你有旁的事,自可先去。柳家那边不会催我回去,族中嫡子归京,从老太爷到旁的人,难免会有一番规训。更何况陛下那边……他们短时间内还不敢再来对我动什么歪心思。”

  “倒是没什么要紧事。”洛清河掀了帘子,同她一起跨出门,“说起来,既有空……要学学骑射吗?”

  温明裳闻言一愣,她眨巴了两下眼,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早前托洛清河教她骑马的事。

  在钦州的时候她没少让洛清河带着跑马,久而久之至少能自己在马背上坐稳了,否则也不敢阵前扬鞭冒险,但若真要让她自己跑马,那定然是跑没几步便要跌下去的。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浑身发暖,屋檐滴水声潺潺,那是雪融后的生息。

  “北邙有猎场吗?”温明裳眯起眼,迎着山风道。

  “有。”洛清河打了个呼哨,不远处的鹰棚里黑影展翅而飞,不多时便落在她抬起的臂缚上,“到底是封赏之地,许多年前洛家子息尚足时,有些不愿入军门的子女便有长居北邙的。半山处有一小块草场,虽算不上大,但总归已不在重重视线之下。”

  温明裳于是点了头,应承道:“好。”

  海东青振翅飞掠而起,直入云霄化作几不可见的黑点。

  唯有鹰唳声提醒着她们,它并未远去。

  洛清河去马厩牵了马出来,山风把踏雪的鬃毛也卷得飞扬,它低声嘶鸣着,顺着山道小跑,把缰绳扯得几乎成了直线。

  雁翎的马归于原野,这片猎场被群山环抱,往外跑是朱墙翠瓦,它在这里即便扬蹄而奔也不尽兴。

  洛清河给它搭了马鞍,伸出手去拍了拍它的脑袋,半山的风把什么都刮得乱糟糟的,她侧过身朝温明裳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过来。

  温明裳抬眸间对上踏雪那双乌黑的眼睛,雁翎的战马神骏,却也更高,她站在跟前总觉得心里没底。

  “不用怕,它认得你。”洛清河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犹豫,轻笑道,“上去吧,我牵着缰绳,它不会跑的。”

  温明裳嗯了一声,伸出手去抓住马鞍翻身上去。

  座下的骏马晃了晃脑袋抖开鬃毛,温明裳瞧见了里头的一点细白的绒毛。

  “雁翎的马和鹰一样,是铁骑密不可分的同伴。”在讲习的间隙,洛清河退开一段距离跟她闲谈,“有些时候驯马熬鹰还需同吃住,万物皆有灵,人与它们其实并无不同。”

  踏雪应声刨蹄,迎着她的方向加快脚步。

  温明裳抓着马鞍,骤然的加速叫她有些不适应,但又奇异地不觉惊恐。

  “踏雪也是你驯的吗?”她在缓了口气的停顿里扬声问洛清河。

  “是。”洛清河足下运起了身法,随着马儿的跑动变化速度,“它的脾气,连同岁的那几匹马都怕它,阿呈来了也没什么好脸色的,凶得很。说来……当初挑马的时候,反倒是阿姐那匹马最温顺,也忘了为什么最后选的是它。”

  这样暴躁的脾气,却也极为认主。

  踏雪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不满地嘶鸣了声便朝她那儿跑。

  温明裳低呼了声,连忙抓紧马鞍。她跟着跑动的颠簸调整着自己的身形,似乎也随着耳边呼啸的山风摸到了点关窍。

  最后洛清河松了绳,用力一抛把缰绳扔向她,自己则回身往后疾掠出了一段距离,她没打呼哨,及膝的野草随着山风一起飞扬。

  温明裳远远地迎着她的目光,捏着缰绳低低地唤了句踏雪后抬手打马,海东青不知道何时飞掠而下,在她头上盘旋。

  这样的速度在久经沙场的人看来还是太慢了,但对温明裳这种初学骑射的已是新奇。

  好像有那么一霎她也抓住了耳畔呼啸的疾风,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何谓天地入怀的潇然。

  在踏雪停在洛清河面前时,两个人对视片刻,温明裳没忍住笑出了声。还是少年人的年纪,褪去了素日的静穆淡然,抛却了那些老成持重,她倒是少有地笑得这样开怀。

  “该下来了。”洛清河唇角也勾着笑,她一手抓住了缰绳,示意道,“入了夜山路便不大好走,现下时辰也该差不多了。”

  温明裳收了笑,闻言点头道:“这便下来。”

  话虽如此,但她体质到底偏弱,这样跑了小半日的马,下来时难免腿脚酸软,足下野草疯长,因着前些日子的落雪有些湿滑。温明裳踉跄了一下,险些滑了一跤。

  好在洛清河就在她近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就已经伸手扶住了她。

  衣袍的熏香混着草场的水汽随风飘散,温明裳下意识轻轻嗅了嗅。

  海东青也跟着落在马鞍上。

  回去时斜阳落满襟。

  山道上有人影从上头下来。

  少年远远地瞧见来人,连忙停步行礼道。

  “阿姐,温大人。”

  温明裳略带惊讶地看了看在他和慕奚,这才应声道:“见过世子和殿下。”

  慕奚冲她温和一笑,转而看向洛清河道:“你们是要上去吗?”

  “嗯。”洛清河点头,这才去看身侧静立的少年,“不是说轮值?怎得这么快便过来了?”

  “临时同人换了差事,过些日子补回来。”洛清泽老实答道,“本想着先寻阿姐的,未曾想……上去后撞见了晗之姐姐。”

  慕奚笑笑,抬手过去在少年微乱的脑袋上揉了一把,道:“既然来了,便是让阿呈一道也无妨的,该说的我都已说完了。”

  洛清河于是点点头,问道:“晗之姐姐这是要回嘉营吗?”

  “是。”慕奚唇边笑意慢慢淡下去,“虽说我来北邙祭拜并非什么密事,但若是久不归,难免惹人多思。你既是要上去,那便不必着急相送了,让阿呈送我一程便好。”

  洛清河应了声是,抬手跟她又见了一礼才目送她下山。

  “殿下与世子倒是很亲厚。”温明裳旁观了许久如是道。

  “自幼如此的情分,但他对于那时候的记忆其实所存不多。”洛清河同她并肩而行,日头渐弱,她们才跑了马,难免身上出了些薄汗,山风一吹凉飕飕的。侍从在她们踏上山道时递上了氅衣,洛清河把衣裳抛给了温明裳。

  她揉了揉手腕,眸中似有追忆,“双亲去时他尚在襁褓,稍大一些,除了府中的开蒙先生,其实阿姐教他更多,但教法么……嘴上说着洛氏儿女心志需坚需要历练,转头便把人抛哭了。那个时候晗之姐姐偶尔会过府,每每见到她这么干,都要把人从我阿姐手底下抢出来。”

  可不是……哪有这样带孩子的?话虽如此,温明裳还是忍俊不禁。

  “他没什么关于父亲的记忆。”洛清河顿了须臾,“但大抵在他心里,阿姐便如同阿爹那种高不可攀的山峰。他的字和名都是我阿娘起的,但我们一开始都没什么让他做世子的念头……也不是他天资不够,而是他的性情随了我娘,温平和善,没什么为将的杀伐气。若不是……他其实当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也很好。”

  “但世子心里有自己的计较。”温明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山路已经看不见人影,“其实与其说是世子的性情,你也差得并不多。”

  洛清河侧头看她一眼,又听她继续道。

  “你们不喜争斗,但该担在肩上的责任半分不会少。”温明裳含笑跟她对视,笃定道,“温平和善是浮于表面的君子皮肉,可若踩中逆鳞,那便如同飞掠于穹苍的战鹰。”

  “你们骨子里深埋着属于雁翎的骄傲与桀骜。”

  洛清河闻言抿了下唇,半是应声承认般叹了口气。

  后山坟冢凄清。

  残阳已西沉,余晖烧红了半边天。

  温明裳跟着洛清河向着坟前泼了杯酒。

  天地寂静,许久方闻人声。

  “我亦是寻常人。”洛清河的指尖搭在墓碑上,阖眼似乎又能望见昔日年岁,“若是坦诚相告,我的确也有过羡艳。那样冠绝古今的天资,日后不知再过多少年才有第二人。那个时候除却许多人都知晓的双将之名,其实也有许多人为我感到惋惜的。”

  “骄阳耀眼,自此众人眼中难容萤火之辉。”温明裳接过话的时候侧头多看了她两眼,随即又道,“可你是羡艳,却非嫉恨。好刀配良鞘,你所担心的是你可否与她一般同担双将之名。”

  重压之下,只要是人便难免会怀疑自己。

  “是了。”洛清河凝望着长姐的衣冠冢,轻声道,“若说毫无怨言那是假的,但嫉恨便没可能了。天资如此,没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但那时我偶尔会想,我是否真的担得起这样的盛名。晗之姐姐同你说起过当年的事,你便该知道那样的嗅觉该是何等罕见。”

  残兵拖住多于自己近十倍的狼骑,那不是只有运气二字能做到的。

  “可你知道阿姐她……最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温明裳看着她,低声道:“……什么?”

  洛清河转过头,日晕西斜,放眼长空万里,她静静地看着那一轮如血残阳,低垂的眼眉里是遥寄的哀思。

  “她说……”

  恍然间,身边吹过的依旧是北境的风。

  面前的人笑着伸手替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如同往日离家一般揉乱了她的头发。

  “阿然。”

  她提枪上马,神采飞扬,凝望着她的目光里是毫无掩饰的温柔。

  “守好洛家,守好雁翎。”

  “阿姐——!”

  她大笑一声策马而去,铁骑奔腾声不息,而那最后的一句话语飞散在北境的烈烈风中。

  “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要进新剧情了,这两章主要是交代一下以前的事情和日常(?

  然后说一下这几周可能更新都不是很稳定,我要赶毕业论文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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