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源于州府的暗杀处置就此暂告一段落, 亲卫被卸了刀就近羁押,暂由六扇门代为看守。
那位千户办妥了差事,回来时恰好撞见温明裳在听林葛回报州府动向。
“先不必打草惊蛇, 等着孔肃桓的下一步动作便是。”温明裳简单交代了两句,这才回头去看那位千户, “大人辛苦, 大理寺在此谢过。”
“同为三法司,司丞不必言谢, 分内之事罢了。”他抱了一拳,简明扼要道, “其余三队回报, 已经依照司丞的吩咐将人妥善安置,月内无虞。只是眼下这边若是要看押亲卫, 我等恐怕无法与司丞同行。”
“无妨, 你们做的已经足够。”温明裳回了他一礼, 道,“接下来大理寺足够应付, 还请千户放心。”
千户闻言微微躬身, 而后又多说了两句细则才告退。
温明裳才松了口气, 就又听见帐外的脚步声。
这一回是大理寺的官差。
“司丞。”那人行了一礼, 面色有些为难, “那位……被您带回来的叫望津的, 吵着要见您。”
温明裳指尖一顿,抬头道:“我知道了,现下便过去, 切勿动手。”
“是。”
她微微拧着眉, 抬起手去揉了揉额角。
该来的还是要来。
夜里行路多有不妥, 官差在避风处扎了营暂时以供休憩,圈出来的地方不大,温明裳掀帘出去的时候能听见安置村子的人的那一处传来的骚动。
温明裳迈步过去,瞧见扶着刀站在一侧旁观的洛清河。
“迟早要面对的麻烦。”洛清河见她过来,低声道,“小温大人想好如何处置了吗?”
温明裳抿了下唇,目光透过官差的阻拦瞧见紧握着小刀的望津。
“他只不过是要一个答案。”
“但这个答案,不论你给的是什么,或许都不会是他想要的。”洛清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因着欺骗就是欺骗。”
温明裳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不错,但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
话音未落,她抬起手,示意官差让开一条路,缓步走到了望津面前。
官差得了她的授意,没见半点寒刃。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望津握着刀就朝她刺了过来。
洛清河眸光微动,拇指抵在了新亭的刀镡上,却没动作。
然下一刻,那把小刀在温明裳身前三寸停滞不前。
温明裳垂眸看着那把刀的锋刃,道:“为何不刺下去?”
望津咬紧了牙关怒目而视,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不是因为周遭的官差全都按着腰间刀,也不是因为洛清河就站在眼前人身后,而是……温明裳的反应跟他预料的截然不同。
“你不怕死吗?”
温明裳闻言笑了声,道:“这世上有人不怕死吗?无非是有看得比自己命更重的东西。若我让你选,那你的命换府台众人人头落地,你的仇怨得报,你换不换?”
望津眸光一变,他没答话,但那束阴狠的目光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身前的小刀依旧没有撤下去,但温明裳知道他不会刺下去了。
“我厌恶骗子。”握刀的手垂下去,望津望着她的目光冷硬,他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用力丢到了温明裳脚下。
“但你若是能杀了那些狗官,你我就此恩怨两消。”
言罢也不理会周遭是个什么情状,他转身回了给他们准备的帐子。官差面面相觑,末了得了温明裳的意思才四下散去各司其职。
温明裳弯下腰拾起那本册子翻看了两页,心下叹了声果然如此。
那便是乔知钰手里的账册了。
她垂着眸刚把册子放下准备收好,便听见孩童稚嫩的嗓音。
“我……该叫你温姐姐,还是……温、温司丞?”
温明裳抬眸,瞧见那说话的孩子从书后面小心翼翼地挪出来。
“都可以。”她勾出个笑意来,“作何藏在树后面?”
“先生说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官……可你骗了我们。”女孩皱起眉头,像是自己在反复嘟囔,“津哥儿不喜欢你,可是你那个时候救了我……”
温明裳听着她小声絮叨,而后弯身抬手落在她发顶。
“我骗了你们,这是事实。”她屈膝蹲在孩子跟前,轻声道,“我是不是好人,会不会是个好官,我自己说了不算,你的先生说了也不算。”
女孩眨巴着眼睛,闻言满脸不解:“那,谁说了才算?”
“你自己。”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温明裳回过头,瞧见洛清河扶刀站在几步之外,她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也不需要是个好人或者好官,对你们而言,我骗了大家能够换来什么,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那……”孩子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把那些城里的老爷们都抓起来吗?津哥儿说,我们的爹娘都死在他们手里,现在……现在他们又要来杀我们,杀先生!所以……所以你若是能把他们抓起来,那你一定就是个好人!”说到此,她似乎顿了一下,而后小声嘟囔着加了一句,“……也会是个好官。”
温明裳冲她笑了笑,在她脑袋上又揉了一把,这才叫来旁边的官差送人回去。
天穹明月依旧。
“其实乔大人说错了一点。”温明裳看着那孩子消失在视线里,冷不丁开口,“好人是注定做不成好官的。”
洛清河往前走了两步同她并肩而立,道:“所以你觉着你是个好人还是好官?抑或是……两者皆否?”
“好人……我约莫是算不上吧。”温明裳漫不经心地笑笑,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轻声道,“将军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洛清河闻言摇头。
“为何?”
“一将功成万骨枯。”洛清河自嘲般道,“一个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债的人,哪能称得上是个好人呢?”
温明裳放下手,长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世上好坏也好,黑白也罢,界限从来不是那么分明的。好人也好,好官也罢,皆是如此。什么叫好官呢?是为民谋福祉,还是心念君王,忠贞不二呢?”她侧过身,同洛清河四目相对,“再者,觉得自己是个好官,然后呢?因为觉得自己办事为民,而后便觉着百姓对自己感恩戴德皆是应该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办了事却不要百姓感恩于你。”洛清河眸中似有异色,“温明裳,你觉得这不该被人感激,那么你把这当作什么?”
“将军还记得那日在临仙楼,我问你何谓世家,何谓寒门时,你予我的回答吗?”温明裳道,“我如今的回答,与你当日相仿。这是为官者的责任,也是本分,既如此……何来感激之说。”
“我不过是想尽我所能,担我之所能担的责,做我该做之事。我并不需要百姓的感恩,也无需人来臧否我之所行,善恶也好,黑白也罢,若真要以好坏做个评判……不若待今时人物成黄土,后世自有定论。”
洛清河眼睫轻颤,正想开口,又听见眼前的人反问了句。
“其实这……也是洛氏心中所想吧?”温明裳直直地望着她道。
洛清河道:“何出此言?”
温明裳却是笑而不语。
其实这一点上太明显了。不论是洛清河当日深夜私闯宫禁,再到洛清影当年为了慕奚放言太极殿,抑或是太宰年间老侯爷为了夫人开口请求天子恩宽……或许在更早之前,在洛氏不分嫡庶、允准女子袭爵的时候,言官对于靖安一门的指摘便从未停止。
可谁又敢说后世的史书上,靖安府和北邙洛氏身上那刻骨的忠义会被后人遗忘抹去呢?
洛氏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便是因着他们从未在意过旁人的定论罢了。
吾心即吾道,大抵如此。
须臾的沉默后,温明裳看着她道:“洛清河,你今夜……便要走了吧?”
洛清河点头,而后道:“你虽擒下了李固涯等一干亲卫,但要想了结此案,你还需走出钦州。孔肃桓和元嵩再慢,明日也该知道李固涯阴沟里翻了船。”
事已至此,即便他们不想走到那一步,为了自身也不得不走了。
“府台不会调用所有的守备军,动静太大。”洛清河道,“钦州守备军三万,其中州府只有一万人,其余的分散各地。但既在城中,免不了的是人多耳杂……他若想在车马出钦州之前不动声色地截住你,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能用的人不会超过三千。”
温明裳嗯了声,而后问道:“将军此番离去……再见又是几时?”
“我不能保证比守备军快。”洛清河坦诚道,“但可以给小温大人一个建议。”
“什么?”
洛清河的目光落在了远处营帐内亮着的灯火上。
“若是我不曾猜错,小温大人没打算带他们一道走。”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他们与大理寺现在便一道同行,会更危险。”
人手不足,难免顾念不及。
“是。”温明裳承认道。
“为了车辙与带人时相似,你应当原本是打算在上头装上石头草木之类的物什。”洛清河眯起眼,轻笑道,“可死物怎能比得上活人呢?”
温明裳心下一动,道:“你的意思是?”
洛清河错开目光,意有所指地开口。
“以假乱真……要找替罪羊,这不羁押的就有现成的吗?而且,小温大人,还记得初入州府的时候我带你看过什么吗?”
“地势有时也是决胜之源。”
京城入夜后风雨骤起,瓢泼的雨水将挂在檐上的灯笼拍打得私下翻腾,欲坠将坠。
潘彦卓的桌案上点着盏昏暗的灯。他听着雨声,捻着手里的棋子久久未动。
“一场秋雨一场寒,韩大人深夜光临寒舍却还在门口站着……倒是显得晚辈待客不周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雨水泼了满地,来人在他面前坐下,而后才开口。
“深夜独自对弈,潘大人好兴致。”
“闲来无事,又无甚睡意,也只有这点闲趣可供消遣,大人见笑。”潘彦卓这才抬眸,面上笑意未改,“只是不知韩大人突兀来此所为何事,兵部户部眼下交集不深,即便是有要的记档,也应当去寻薛虢薛大人,怎得来了我这个小吏这儿?”
“潘彦卓。”韩荆的目光阴沉,“装傻充愣可就没意思了。”
“那么……韩大人想问些什么?”潘彦卓摩挲着棋子,“燕州,北燕……岐塞,三城?又或是……眼下大人的心尖刺呢?”
韩荆闻言手掌骤然收紧。
外头响了雷,伴着雨声直抵人心。
“乱子入局,是善是恶,能否为人所用,皆是未定之数。”潘彦卓无谓地笑笑,抬手将黑子落于棋盘之上,“韩大人苦心经营数载,此时有了这颗乱子,心里恐怕想当不是滋味?唔,大人可以先让这位兄弟把刀放下,我区区一个小吏,杀之也无什用处,更何况……大人留着我这条贱命可还有大用,不是吗?”
他后心处正抵着一把短刀,黑衣人立在阴影里,眉眼看不真切。
“我的耐心有限。”韩荆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威胁道,“你要报仇,就该有个合作的样子!眼下天子用人之时,你与崔德良的棋,只能存一……棋子失去了用处,你应当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自然知晓。”潘彦卓拂开他的手,低声道,“一代将门,凭我这个尘泥之人的手段可搬不动,那是蚍蜉撼树,太不自量力啦……韩大人,血亲之仇我自然要报,即便你现在杀了我,我化作厉鬼也要缠着那靖安府,咬死那洛清河,叫他们不得安生的。若是你当真怀疑六扇门的动作是因着我,那你不妨现在便让这位兄弟取了我这条贱命?”
韩荆霍然放开了他,那把抵在他身后的刀也跟着松了。
“最好如此。”他哼了声,摔门而去。
雨仍旧在下,不见颓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再度敲了门。
“公子。”
“无妨,一点皮肉之伤。”潘彦卓摆了摆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二子取其一么……可这世事如棋,谁人又不是山川之上缥缈一子。”
风卷残云,枯枝随风雨坠入尘泥。
“出局之人不是我,也不会是温明裳和洛清河……而是他韩荆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5 17:47:55~2022-01-26 22:3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