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40章 隐痛

  洛清河松开手起身给她让出了地方, 道:“你瞧瞧吧。”

  程秋白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残羹冷炙,卸了药箱快步走了过去。

  “不是吃食的问题。”内室的门被栖谣从外边带上, 洛清河看着不远处的桌子,轻声道, “若是有问题, 栖谣不会没有觉察。”

  “嗯。”程秋白应了声,她去了脉枕, 指尖搭在榻上人的脉搏上,眉头跟着皱起。

  洛清河没再多话, 她转过身, 过去把早前开了一点的窗子合了上来。

  “你给她渡了内力?”程秋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虽然是在问她, 但语调里却带着几分肯定的意味。

  “是。”洛清河回身, “怎么了?有不妥的地方吗?”

  “没有, 倒是帮了不小个忙。”程秋白取了针囊,招手示意她过来, “你坐下, 帮我把人扶起来, 我给她行针, 你以内力做引, 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洛清河依言坐在了边上, 她看着程秋白的动作,道:“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

  “毒。”程秋白道,“慢性寒毒, 但不致命。”

  洛清河听着她解释, 手上动作跟着对方的针法下移。洛氏将门, 自幼所习心法却不霸道,反而是中正平和的路数,借着这股内劲向内驱散寒气,也不会伤及经脉,确实是省事很多。

  “哪来的毒?”

  程秋白捻针的手一顿,道:“这你就得等人醒了之后问她了。”

  “寒凝经脉,非一时之功,但要用这样的寒毒来杀人,却是不行的。她身体底子不太行,想来幼时便有缺,下这毒的人么,分寸拿捏尚可……下了毒之后又会定期叫这毒褪下去,故而其实面上看不出来什么。”

  但这样折腾,底子再好的人也是受不住的。

  洛清河也跟着皱了眉,她刚想问程秋白些别的,就听见她又道。

  “即便今日不是你碰见了,这毒也要不了她的命,强忍过去就行了。”程秋白抽了手,一套阵针法跟着说话声便行了一遍,“回神,我抽离百会的针时你收力。”

  洛清河于是不再问,依着她的话将内力收了回来。

  药王谷的针法也需行针者有内息底子,两个人的手同时回收,程秋白也跟着轻轻吐了口气。

  失了支撑,温明裳几乎是整个人往旁边倒,洛清河伸手扶了一把,让她先靠着自己。

  程秋白收针扫了一眼她们俩,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她拿起药箱边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应该很快能醒。”

  洛清河微微颔首,而后问她:“这毒能解吗?”

  “能。”程秋白道,“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解起来很容易。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得先问问温姑娘解还是不解。”

  洛清河眸光微沉,一时间也是沉默。她的手还搭在温明裳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褪下去些许,似是整个人都回了温。

  打破这阵沉默的是她怀里的人一阵很轻的咳嗽声。

  “清河。”程秋白提了药箱起身,“我去隔壁等着,若还有事,你让栖谣敲门。”

  内室的门重新阖上。

  洛清河垂着眸,在这样的沉寂里轻声开口。

  “小温大人?”

  怀里的人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洛清河听着原本微弱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急促了一点,紧跟着在屋里响起的便是女子低哑的声音。

  “嗯。”温明裳眼睫颤了颤,像是用尽气力才睁开眼睛,“刚刚……我都听见了。多谢你……还有程姑娘。”

  洛清河把她扶着靠在了软榻边上,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你中过毒吗?”

  “知道。”温明裳虚弱地笑笑,“一直都知道。”

  洛清河跟她面对面坐着,眉头微微拧着,猜测道:“柳家人?”

  温明裳没有否认,她垂下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衣袖顺着动作滑下来些许,细白的手腕露在外头,青紫色的经脉清晰可见。

  “洛清河。”她轻声唤了声,“我听闻洛氏不论儿女,大抵都是一生只寻一人终老,想来……靖安府应是素来和睦吧?”

  洛清河没说话,她也清楚此刻温明裳要的不是她的回答。

  “所以你大抵也不会懂,为何会有人对骨肉至亲也可下此狠手。”温明裳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意来,“我先前问你世家……其实还有一点你我都没说,叫做家族利益重于己身。”

  她是柳家之于朝廷一直以来的变数,若是单纯地以温诗尔一人牵制,柳家还是会有疑心,寒毒就是柳家给她上的第二道锁。

  其实本不必如此,但这些自诩儒门大家出身的人,却在这种时候忘了自幼所读圣贤书所教导的一切。

  多么讽刺。

  “你一直知道,但你却不得不任由柳家给你下毒。”洛清河看着她的面容道。

  温明裳点了点头。

  “洛清河,你有经历过这种感受吗?明知做出这个选择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但却又不得不做的时候。”

  温明裳望着她的眼神里含着自嘲,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撕下伪装,流露出她对柳家不加掩饰的怨怼。她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风轻云淡,在师友面前装作根本不在乎柳家的所作所为,也在柳家人面前伪装出俯首低眉的恭顺。

  然而每当背身,她就能清晰地窥见自己心里藏着的阴翳。

  明知结果却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温明裳打心里憎恨这样的无力,但是当她一次次意识到这种怨恨,她又会觉得……自己不能被这样的恨裹挟。

  所以温诗尔自小告诉她的道理便是不要强逼自己做个圣人。

  天地皆凡胎。

  人只能学会在被这种阴翳笼罩,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清醒地让自己爬出泥沼。

  洛清河坐在软榻边上跟她对视了许久,这样的姿势让她跟温明裳的对视的时候不再是一种垂眸俯视的姿态,徒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在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有。”

  温明裳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她继续。

  “不止一次。”

  这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那个问题。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温明裳张了张口,却忽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因着适才的病痛,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唇色也淡,可或许也因着这样的苍白,眼尾那颗朱红小痣更显得昳丽夺目。

  洛清河的目光一触即收,“这世上有个词,叫无可奈何。”

  温明裳闻言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就连你也有这种无可奈何吗?”

  “谁都会有。”洛清河轻轻皱起眉,像是想到了什么,“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没人会喜欢这种感觉,但即便重来一次,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因为别无他选。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暗沉,过往的记忆在须臾间涌现,一幕幕的画面即便是时隔数年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温明裳看出了她脸色的细微变化,似乎有种名为隐痛的神色在那双眼睛里一闪而逝。

  每个人都有藏在面具之下的秘密。

  “你问我……靖安府是否和睦。”洛清河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慢慢走到那张布着菜肴的桌边,她探手试了试茶盏内的热度,在确认后倒了一杯回来递给温明裳,才跟着慢慢开口,“确实如此。所以我不会明白为什么柳家人会做出这种事,内乱猜忌是豺狗的狭隘,只会不断内耗。”

  “但这不代表靖安府安稳。”

  温明裳接了茶盏,恰到好处的热度让手心一点点暖起来,她靠着软榻,安静地听洛清河继续。

  “温颜。”出乎意料的是,洛清河叫的是她们俩出自见面互通的名姓,“当人站在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内越久,这座城墙倾覆的时候,吹打到自己身上的风雪就会越痛。而当这座城墙是必须要由内里的那个人自己亲手拆除,看着剩余的砖瓦一点点消失在风雪中的时候,这种恐惧和痛苦,几乎与凌迟无异。”

  温明裳沉默了片刻,道:“那么,那个人就不会去怨恨那个让自己必须拆掉城墙的人吗?”

  “会。”洛清河望着她道,“但是恨无法成为支撑一个人长久走下去的动力,因为它总有消失的一日,或是因为时日久长,或是因为仇怨得报。可当这一刻来临,回头时却会发现身后除了恨造就的泥潭之外再无他物。”

  “有个人教过我一句话,你可以愤怒,但是不要学会憎恨。愤怒只会让你失去一时的方向,可憎恨会支配着一个人走向万劫不复。”

  温明裳呼吸沉重,她握着茶盏的手骨节泛白,在这样的沉默里,她却忽然笑出声,轻声问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还有……温颜?”

  “或许因为……交浅言深吧。”洛清河也跟着轻笑了声,“至于这个名字,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莫不是个假名?”

  “不是。”温明裳把凉了的茶饮下,低声道,“只是除了我母亲没有人这样唤我,因着这是她起的名,柳家人嫌这名字也沾了烟柳巷的脂粉气。”

  明裳二字才是崔德良给的,柳家人认的不是这两个字的意思,而是崔德良这个人。

  她在这样的回忆里回过神,反问道:“所以……洛然这个名字,是真的吗?”

  “嗯。”洛清河点了头,犹豫了须臾又道,“除却洛氏本家人,在外皆是唤字不唤名。这个名……是我阿姐起的。”

  洛清影?温明裳记得这个名字。但自古以来哪有让姐姐起名的,还真是少有。

  “世子也是?”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他不是。”洛清河摇头,“年岁相隔不小,他的名是很早从家谱里随意挑的。”

  洛家没有什么非男儿不可的习惯。

  温明裳了然地点了点头。

  然者,从火,烧也。[1]其实和清河这个字不是特别相称,也不知为何挑了这个字来作名,许是和洛清影自己的名有关,但是这种事显然不适合再深问。

  “时辰不早。”温明裳咳嗽了两声,“让程姑娘进来吧。”

  洛清河点了点头,起身过去敲了敲内室的门。

  外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程秋白推开门走了进来。

  “温姑娘。”她看着温明裳点了下头。

  温明裳放下了手里的杯盏扶着软榻边站起身,寒气褪去,她现下也恢复了不少。

  “劳烦程姑娘了。”温明裳道,“只是解这寒毒的药……可否多配一份?”

  洛清河侧头看了她一眼,眸光若有所思。

  程秋白捏着药箱的背带,却没多问,只是点了头。

  “可以。”

  作者有话说:

  [1]化用的说文解字。

  弟弟: